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个喏,认得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这时听见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见了,慌忙上来看时,问道“官人还需要什么东西,我买来便是。”鲁达说道:“洒家要什么!谁在隔壁吱吱的哭,打扰俺弟兄们吃酒?”酒保说道:“官人息怒。这个哭的是街头卖艺的老翁,还有他的儿子,不知官人们在吃酒,实不相瞒,他已经在此痛哭多日了。”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一个年龄三十多岁,另一个七八十岁的农民模样的父子出现在眼前。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年老男子便道:“官人不知,容草民告禀。草民是北直隶省(今河北省)北高营村村民,在此地以种田为生,我儿常年在外做工。此间有个村霸,也是我们村的里长。叫做‘镇关西’何大官人,当初凭借着他们家与知县的关系,做了这个里长,在村里一直横行霸道,鱼肉乡民,前几日朝廷发下旧村改造,拆迁民房的官文,他又可借此大赚一笔,可是,我父子俩辛辛苦苦二十年攒下的二层小楼,他只愿意给2两银子!我儿原本要用那二楼作成亲之后小两口的住处,但是,那闺女的爹妈见房子不保,说什么都不同意了,转眼就把闺女下嫁他人。我儿可怜啊,那婚房才刚刚翻修过一遍啊!我父子俩竟落得个流落街头。

“唉,真是苍天无眼啊!”那年轻男子开口道:“那何健见我外出做工,就来家让我爹在那拆迁文书上画押,我爹不同意,就把十里八乡亲戚的救济粮给断了,我家的两亩多地至今被圈占,无法耕种,没有补偿,家里一度断米断水,那亲戚兄弟就都来我家说理。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我爹被迫在那文书上按了手印。等我回家,才发现大事不好矣。”男子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就算是捅了鸟窝,那鸟怕也得叫唤些声,我好好的一个家怎能这样被小人损毁!谁料到那何贼竟派流氓混混半夜砸我家玻璃,我也是去衙门告过,可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

“就在半年以前,那何贼找来几个衙门的捕快,便硬要扒了我们家的房子,说是我爹画押的文书在手,符合大宋律法。我和爹以身相抗,怎奈那几日,不知何处都有何贼安排的江湖混混,把我打得个半死!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草民些卖艺伎俩,来这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只求糊口。我父亲年事已高,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那个镇关西何大官人在那里住?”年轻男子答道:“草民姓贾,名斤,排行老大。何大官人近日便是住在北高营村拆迁之地,绰号镇关西。”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何大官人,却原来是北高营的那个!这个腌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里长,却做那鱼肉百姓之事,这种祸害留下又有何用!”

“不瞒大人说,小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实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若大人能为小人伸冤除恶,小人愿助一臂之力!”说着,贾斤拿下后背的包袱,从中抽出一把剑来,说道:“大人,别看这是小人卖艺的家什,但也是被小人精心打磨保养的看家本事,若不是因他们人多势众,早就取了那何健性命。小人愿同往,吾必亲自手刃之!”

鲁达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俺们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且说那日何健正在拆迁队伍后方的轿子里面摇着蒲扇监督工程,远远地看见贾斤缓缓走来,以为是还不肯罢休过来闹事的,叫上几个衙役就要上去打人。却看见了鲁达也走了过来,叫声“何健小儿!”何健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前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不知你这工程进行得怎样了。”何健斜睨了一眼贾斤,回答:“自从上次摆平了这厮刁民,其他人都乖乖听话了。不知提辖怎会和这厮同往?”鲁达继续说道:“这你莫管。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三十斤红砖,磨成砖粉,不要见半点疙瘩的在上面。”何健道:“使得,——你们快去搬好的装三十斤来。”鲁提辖到:“不要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搬。”何健道:“说得是,小人自搬便是了。”自去废墟上拣了三十斤上下砖块,先用锤子砸了,再用磨盘细细磨成砖粉。

这何健整整的磨了一个时辰,用沙袋包了道:“提辖,叫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二十斤形状完整的红砖,不要见任何残缺的口子在上面,摞了拿过来。”何健道:“却才磨成粉的,怕府里要辟邪之用,完整的废砖何用?”鲁达睁着眼到:“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何健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做便是了。”又搬了二十斤齐齐整整的方砖,也用沙袋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

那正在拆房的衙役那里敢过来,连那给何里长端水的丫鬟也不敢拢来。

何健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红瓦,也要细细地磨成粉面,不要见些刺手的在上面。”何健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了,跳起身来,拿着两捧砖粉在手,睁着眼,看着何健道:“洒家特地来消遣你!”把两包砖粉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沙尘”。

何健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废墟上抽出一把尖锹,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居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衙役们也惊得呆了。

何健右手拿锹,左手便要来揪鲁达,怎料贾斤突然冲到何健身侧,抓住他的左拳,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何健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小小的村子的里长,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害惨了贾家?”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何健挣不起来,那把尖锹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何健当不过,讨饶。贾斤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尽是些吃软怕影的奴才!当初你是如何仗势欺人,欺负村民,徇私枉法,你如今知道怕了,晚了!”说罢,只见鲁达正要使出一拳,贾斤已经抽出背上的剑,对准何健的脖颈,嗖的就是一剑。鲁达再看时,只见何健挺在地上,鲜血直流,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了入的气,动掸不得。

眼见地上的鲜血漫出来,其中一个衙役大喊,“杀人啦!抓住他!”四面八方的衙役听见这话,都赶紧冲上来截住二人的出路。

且说北高营的衙门接到村民报有人命案子,哪里能不管,就赶紧出动兵力,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鲁提辖抓捕归案,带回衙门庭审。

“大胆鲁达!亏你还是个提辖,不是那普通的刁民,难道你不知道,谋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一样“哼,是那何健小儿欺人太甚!百姓手无寸铁,凭甚要断粮断水、被拆了房子、毁了婚约?”

“他老爹可是在那拆迁文书上按了手印的,完全是恶徒贾斤执意和衙门对抗。何健此举完全是忠心效命朝廷,虽方法失当,但是无可厚非。贾斤早已多次挑衅过朝廷命官,本官都没有治罪与他。怎料他天性暴戾,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使你也受了他的蛊惑,成为共犯!”

半个时辰过后,县太爷拿起文书宣判,“鲁达、贾斤二人的行凶过程经判断,并非一时冲动,完全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恶劣行径。而且,此案发生在朝廷拆迁攻坚战进行得最艰难的时期,且又是公共场合,行为影响恶劣,手段极其残忍,后果极其严重,按照大宋律法,无可轻判之处,判处你们三日之后菜市口斩首,还可互相为伴,退堂!”

鲁达在堂下呼道:“我的青天大老爷,我这是为民除害啊!我大宋的里长若都像那何健小儿那般贪赃枉法,胡作非为,黎民百姓就将生活在水火之中啊!还望大人三思!”

“哼,一派胡言!让黎民百姓不得安生的,怕是你这等知法犯法,用恶毒手段随意取人性命的暴民吧!”

三日后,鲁达,卒。

(作者:垂簪。来源:一粒铜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