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被抛

每次离开故乡

总是阵痛难当

抛入这水泥森林

没有丝毫绿叶柔情

当泪水打湿眼眶

尘世亦再无温凉

直面忙碌而又陌生的面庞

大街是如此嘈杂

却又这般空旷

北国T市的生活自是被抛。荒凉的大地,凛冽的寒风和陌生的人群。若仅人生地不熟倒也是粗浅了,刺骨的是虚文掩盖下的冷冰冰的计算,这在人越是近的时候,越是有一道透明玻璃墙,唯有撞见,方才惊现人与人的隔断。所谓被抛,自是这熟悉之下的孤独,自是这热闹之中的寂寥。

一次讲座中,听闻海德格尔曾说现代是“诸神逃遁,人被连根拔起。”所谓根究竟为何?哲学上言即本体论、存在论、形而上学。然这终究不究竟,理性概念无法切中人的生存的实情,所谓根,即是“家”,所谓被抛即是无家可归的状态。无家可归并不是仅仅意谓人被抛入无垠的沙漠,相反,却是人被抛入了城市、大街和人群。

恩格斯初入伦敦的体验可谓经典。“可是他们彼此从身旁匆匆走过,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好像他们彼此毫不相干,只有一点上建立了默契,就是行人必须在人行道上靠右边行走,以免阻碍迎面走来的人;谁对谁连看一眼也没想到。所有这些人愈是聚集在小小的空间里,每一个人在追逐私人利益时的那种可怕的冷漠,这种不近人情的孤僻就愈使人难堪,愈是可怕。”被抛也就意味着现代人的独在状态,既是独在,必于共在中方得强烈显现。恩格斯发现的是伦敦的大街,这和当时尚且前工业化的德国迥乎不同,他们彼此匆匆走过却又漠不相关,他们有一样的目的,却又相互无视,他们拥挤嘈杂,却并不会多看他人一眼。现代人被放进了自己的原子壁之中,成为没有窗户的单子,每个人都是没有气息的孤星,在大街上飘荡,拥挤的大街上是摇晃的人群。

家意味着安慰。海子有一段诗体会到了这一层意思: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相聚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天空既然一无所有,那么可能并不能给人安慰,安慰意味着稳定和静止,时间缓缓流过,下午的太阳光静静地洒在院坝里,慢慢、慢慢地移动。正如古物可以给人以莫大的安慰,千余年的岁月,就在一个小小的瓶中凝固了,冰裂的纹路道道都是沉入时间绵延的缝隙,在瞥见的一瞬间,得以归复千年的时间之流,犹如婴儿回到子宫,回到温暖的大海。

然而,现代生活却是打碎了一切安慰,现代将人从稳定和静止中拽出,抛入动荡不安。马克思对现代的揭示深入骨髓。“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清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动荡不安就是现代,没有午后的凝固的日光,没有时间的绵延的大海,一切稳定恒常的东西都被打碎了,一切周而复始的东西都不复存在。

波德莱尔的一首诗揪出了生命难以承受的转瞬即逝。

大街在我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

走过一位身穿重孝、显出严峻的哀容

瘦长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丽的手

轻轻地撩起她那绣着花边的裙裳;

轻捷而高贵,露出譬如雕像的小腿

从她那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

一样的眼中,我像狂妄者浑身颤动,

畅饮销魂的欢乐和那迷人的优美。

电光一闪……随后是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获新生的,消逝的丽人,

难道除了在来世,就不能再见到你?

去了!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不可能!

因为,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

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

本雅明将这首诗评论为“真正悲剧性的震惊形象”,这里展现的是对于大众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形象——爱情,诗人为路边偶遇的“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一样的眼”的妇女而浑身战栗。然而爱情的落幕就在转瞬之间,动情的瞬间就是最后的告别,这里震惊的裂缝不在偶遇的爱情,而在最后的一瞥,转瞬之间而又无可奈何的离别。大城市的大众的日常经验是如此动荡不安,当它瞬间撕裂了钟情的时候,震惊就在缝隙中诞生。

伴随动荡而来的是现代人的焦虑的赌徒式的冒险。首先,赌博活动和生产活动一样“缺乏一种实质”。赌徒扔下筛子和飞快地拿起一张牌的动作和工人在流水线上的机械重复一样,单调空乏而没有内容。其次,赌博又和生产活动有不同,它不在乎任何既得的地位,这一局之前的输赢胜败都不再具有意义,对于赌徒而言,时间是撕裂的,过去不复存在,现实是为了未来。再次,赌徒处在“不允许人们完成任何他们已经开始做的事情”的“地狱”,在传统社会,人们还有“希望”,“希望”表征了传统社会中人的整全经验,歌德说:“年轻时希望的东西,年老时会变得丰富。”“希望”是可以充实而得到满足的,“希望”的满足就是经验的整全的达成;而赌徒想要赢的主张总不能算是“希望”,赌徒的命运永远寄托在滚入下一个格子的小球,落在最上面的之后的一张牌,因此赌徒的经验永远没有完成,而这正是“地狱”的标志。赌徒身处“地狱”却在勇敢地历险,永远在追逐,永远在竞争,永远不满足,永远不安定,赌徒在动荡不安的社会状况中勇敢地追赶永无尽头的未来,“而在这个场景(冒险游戏)里被波德莱尔宣称他发现了英雄主义——‘它是我们时代的特征’。”而与此同时,在冒险的英雄主义的另一面就是没有“家”带来的焦躁不安,赌徒的灵魂属于虚无,赌徒的追逐和历险是对内心深层的虚无主义的补偿,“宁要不幸而不要死亡,宁要地狱但不要虚无!!”在这句诗中,焦躁不安作为赌徒热情的深层机制被波德莱尔揭示了出来。

胡言乱语至此,我想说的仍旧是现代人没有家,没有安慰,只有没有尽头的“进步”和无法填补的焦虑。无论在T市还是C市,现代的畏寒都无法散去。

正如卡夫卡所言,我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不过是记录死亡的自己,毕竟谁能认为自己不是多余的甲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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