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戒网瘾学校遭遇的性与暴力-激流网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第 417 个故事

时间:2008-2018年

地点:四川某县

17岁那年,周林馨被父母送到一所文武学校。学校门口的两面围墙上,一边印的是“央视5次专访”,另一边是“戒除网瘾示范基地”。2008年,杨永信教授和他的戒除网瘾学校还没被大众所知。

报到那天,周林馨一副小太妹的打扮。身穿黑色小短裙和黑丝袜,涂黑红相间指甲油,还画了一点青色的眼影。

走进文武学校总教练办公室,学校的总教练拇正抽着烟,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

“给老子站好!你爸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说:想打就打。你娃最好别惹我。”办公室里还站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腿弯曲着,教练起身抬脚踢向男生的肚子,男生身子后仰摔在地上。

经过这一轮下马威后,周林馨被安排进一个武术新生班。班上同学的年龄从8岁到22岁的都有,学校实施军事化的封闭管理。学生除春节外,一年到头基本都待在学校,那些忙得无暇顾及教育、或者对子女束手无策的父母会把孩子送来。

周林馨的父亲是个江湖气很重的人,他不求女儿取得学业上的成就,只希望她在学校里待到成年,跟着自己去跑货车。父亲经常同人打架,家中也常有头破血流的男人出入,周林馨自小耳濡目染,成了中专学校里“恶名远扬”的校霸,抽烟喝酒,和高年级的“大哥”谈恋爱,几乎每周都要在学校后山约一场架。

周林馨也会照顾弱者,班上有男生欺负女孩子,她会站出来维护。每次因为女儿打架被叫到学校,周林馨的父亲从办公室出来,塞给她几百块:“请你的几个朋友吃饭。”

等到班主任在校外被人打了,班主任咬定带头的人跟周林馨有交往,说是她唆使。学校勒令她退学。叛逆年纪的女孩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父母决定把她送出去,随便一个可以管她的地方,混到成年。

无所适从之际,周林馨的母亲在网页上看到一家文武学校,既教文化课,也传授武术,问她:“这学校能文能武,你明年要不要去试试?”周林馨也没多想,同意了。

这所位于四川省绵阳市的文武学校,当时正处于极盛时期。学校师生多次在中央电视台上露脸表演节目。那几年,中国家长们对孩子的网瘾深恶痛绝,文武学校顺势打出“戒网瘾”的旗号,校园一时人满为患。

文武学校里大致有四类学生:总教练一手带出来的弟子,他们在各类武术比赛中经常获奖,算是总教练的“亲信”,他们经常举报同学晚归和私藏手机的情况,作为回报,这些人在总教练那里享有“大错化小,小错化了”的特权,比如散打班的胡海梁。

像周林馨这样,处于叛逆期、不服管教的少年少女,是第二类。被看管的比较严的是网瘾深重的孩子,被父母骗来、或扭送到这所学校。周林馨班上也有一个,父母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将儿子捆至学校。

最可怜的是那些8、9岁的孩子,父母忙于工作,就被送到了这里。

周林馨对文武学校的第一印象是偷盗盛行。家长把生活费打到相关武术教练的卡上,教练通常会建议家长少给:一是因为孩子表现不好,二是因为钱多了会闹事。金钱上的压制,促使不少同学去偷钱、零食、生活用品。

文武学校宣称文化、武学并重,但文化课老师经常缺课,武学课程比较严格。每晚武训结束,全体师生在学校主席台前集合,总教官挨个对当天违反纪律的同学进行通报批评、以及惩罚。

惩罚一般有两种:棒打和吊打。棒打适用于犯错情节较轻的学生,执行时在主席台上依次排开,手撑在地上挺起屁股,总教练用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打屁股。总教练先让学生自己觉得该打多少棒,回答得少会被视为认错态度不端正,额外加十棒。回答得多,被视为认错态度认真,会免去最后几棒当做奖励。被棒打的同学,屁股常常要淤青好几天。

吊打是在一个正正方方的架子上进行的,支架上绑着一根挽成一个圆圈的粗绳子。受罚学生手撑在地上,把脚伸进圈里,自己旋转起来,让圈收紧,否则人掉下来,是脑袋先着地。

架子旁边有两个人,一人拉一头绳子,将人从地上吊起在半空中。总教练用手腕粗的棍子,对准屁股打,一棍子打下来,学生的身体会在空中转两圈。被吊打的学生常常几天下不来床。

周林馨在此之前没怕过什么,在台下观刑,她第一次有了心惊胆战的感受。

学校里伙食不好,白天吃不饱,晚上也睡不安稳。凌晨三四点钟,几个教练每人手里提根棍子,突击检查戒网瘾班级的宿舍。他们用棍子敲开宿舍门,一旦发现私藏手机或者其他违禁物品,那人就要趴在地上一边挨打,一边报数。

寂静的夜里,时常传来带着压抑的报数声“1—2—3—”,夹杂着凄厉的哭喊,敢哭的人不多,哭会被打得更厉害。

带着恐惧,周林馨时常在夜里被各种动静吵醒。

比肉体惩罚更难堪的,是精神羞辱。在文武学校,让学生们冒险去违纪的,多是出于对性的朦胧渴望。但在教练们眼里,这些孩子的冲动被当成了成人笑话一样消遣。

一次,一对情侣在学校宿舍后面亲热被举报。教练一边打,一边嘲笑男生“被吓成阳痿”,讽刺女生“在那种地方你也能脱下裤子,不当小姐真可惜了”。声音通过主席台两边的音箱,清晰地传到全校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学校里尊卑等级分明,学生之间的寻衅和争斗也很多。进校后不到两个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周林馨,物色了一个文武学校的“大哥”做男朋友,她不怎么喜欢他,只是想找个靠山。

在一起半个月后,大哥就隐约表达了想要跟她发生性行为的想法,周林馨没有答应,她清楚自己的底线。

做了大哥的女朋友之后,她在自己的武术新生班里收了几个小弟。2008年7月,周林馨的小弟帮她在打水时与人发生争执,对方砸爆了周林馨的水瓶,将她推倒在爆裂的碎片上面。

周林馨本想让对方给小弟道个歉了事,但那人拒绝了,他投在另一位大哥胡海梁麾下。周林馨在校园里出手阔绰,本人也很有个性,胡海梁早看她不顺眼,“以后见他(指周林馨的小弟)一次打他一次。”

胡海梁在文武学校,是处在金字塔顶尖的那类人。他是散打班的,在当年省格斗比赛上拿了团体亚军。他还是总教练面前的红人,平时能和总教练谈笑风生。

周林馨不愿打架,风险太大,她准备先下手为强。胡海梁的女朋友住在自己隔壁,周林馨拿着几根小彩绳去隔壁寝,假装请教编手链,偷听那个女生跟室友的谈话。半个多月,周林馨掌握到她每周会与胡海梁在教学楼某个固定厕所见面的消息。

她派一个小弟在厕所外面藏着,小弟在手上套上垃圾袋掏厕所洞,找到了一只用过的避孕套。

当晚胡海梁就上了吊架,被吊到只有五根手指能触地的高度,挨了三十棍。他的女友因穿着裙子,承受了二十下杖刑。

总教练抓住了这个嘲笑他们的机会。当女生撑在他面前时,他说“你的膝盖窝里面还有“狗甲”(泥垢),还好意思穿裙子走出来。”被吊打的胡海梁叫疼时,他又说“这点痛都忍不了,还好意思谈恋爱。”

两天后,周林馨回到宿舍,发现自己床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掀到地上,上面倒满厕所里的垃圾,几片满是血的卫生巾大张着躺在棉被上。下午练功时,有人给周林馨传话,“等着挨打吧!”

整个下午周林馨都在恐惧自己会以什么“罪名”被叫上主席台。结果集会时总教练并没有叫到周林馨的名字,她回到寝室,看见挨打的胡海梁的女友倚在宿舍门口冷笑了一声。

周林馨反应过来,对方要打群架。

那一阵,北京奥运会快要举办了。例会上,总教练强调在奥运会期间不允许发生任何违反纪律的情况。胡海梁派人传话,说打架的时间暂定在奥运会结束之后。

周林馨暂时松了一口气,以为奥运会怎么也得持续一个多月,得知奥运会最多20天就结束了的消息,“只开这么短还弄这么大阵仗干嘛?”奥运会远没有她正在操心的事重要。

2008年8月8号晚上8点,所有人按照武术班的排列顺序做好,总教练把挂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大电视机取下来,搬到主席台上让全校人一起看。坐在最后排的同学反映,自己看到的电视机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总教练说:让你们看电视,是为了训练你们在该鼓掌的地方鼓掌,能不能看清是次要问题。

在他眼里,看奥运会不重要,学会服从和被规训才是重要的。

当晚,电视机里一传来观众鼓掌的声音,总教练立马就对着话筒说“鼓!”,下面响起热烈而整齐的掌声;主持人开始说话或者台上开始表演节目时,总教练立即对着话筒喊收,掌声戛然而止。

看奥运会给了周林馨争取外援的机会。她借口上厕所,偷偷跑到跟男友约定的地方见面,商量后决定让周林馨利用外出晨跑的空当向校外人求助。他们每晚交给周林馨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们在校外的朋友的名字,手机号和见面的地址。

那几天,周林馨的成果颇丰,已有好几个人主动找到她说愿意帮忙。

27号下午,胡海梁早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了。他看见周林馨等二十几个人他走来,感觉气急败坏地冲过去对周林馨吼:“你是傻的吗?这么多人肯定会被发现啊!快点喊他们走!”

胡海梁那边一共就6个人。周林馨问他:“你想怎么打?”

胡海梁说:“叫你男朋友出来!”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其中有不少是专程来看热闹的。胡海梁骂了一连串脏话后,带着人跑了。周林馨也赶紧让大家散。

消息传播之快,让周林馨措手不及,当晚集会上,总教练叫今天准备打群架的人主动站到台上去。人群中没有人动,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把周林馨和她男朋友、胡海梁和他女朋友,还有那两个在开水房产生冲突的“小弟”都叫上了主席台。

上台之后,总教练让他们指出谁是带头人,所有人都把手指向了周林馨。周林馨被吊打,其他人的处罚轻微一些。

周林馨记得自己被吊到双手完全离地的高度。她头朝下,脚朝上,世界颠倒过来,眼里只能看到学校的围墙,天空,和操场上散发着惨白灯光的路灯。她被打了15下,前5下打得比较重,一棍子下去,身体还能顺着那力道前后摆动。棍子落在腰上时,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从腰部开始撕裂。

下架后,她被几个人搀扶着回到宿舍。她在床上躺了四天,那几天,她不想说话,不想吃饭。自尊心全面崩溃,她也无法在文武学校里再信任谁。第五天,她在学校小卖部给父母打电话,哭着说想回家看看。

在家待了几天后,周林馨告诉母亲自己不想回文武学校。她妈骂她“学费这么贵,你还不去上,简直不识好歹”,扬言过两天就把她送回去,准备让她在里头待到二十岁。

第二天,母亲开始限制她的外出,最长不能超过半个小时。周林馨听到母亲给她之前的朋友打电话:“周林馨正在慢慢学好,你们不要打扰她。”

她连父母也不能相信了,自己买了刀片,上网搜索怎么割腕才不会死。晚上,她躲在家中的卫生间,担心刀片上有细菌,特意用打火机燎了燎,她给父母发了一条短信:“我自杀了,都是你们害的。”

她用刀片对准手腕,朝着自己感觉血管最细的地方切下去,血流的速度快到让她怀疑网上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她把胳膊高举起来,怕自己因为血流得太多真的死掉。

血顺着胳膊肘滴到地上,快要倒下时,她听到一声门被重重摔打的巨响,脑海里蹦出的念头是:“他妈的,你们终于来了。”

周林馨没想过要死,就是想吓吓她的母亲。

父母让步了,替她回学校收拾了衣物。出校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周林馨不知道该朝哪发泄自己的情绪,后来她偷偷在她妈的电脑主机上浇了一盆水,因为她是在网上了解到这个学校的。

挨打的胡海梁离校后,他父母给总教练做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良师益友”,他们要带着儿子亲手把锦旗送到总教练手里。胡海梁崩溃了,回家后,他把父母打了一顿,离家出走。

胡海梁在学校里的听话、机灵和分寸感是出于恐惧表演出来的。家长们愿意通过文武学校的暴力换来孩子表面的顺从。周林馨觉得,胡海梁和他父母是不可能再好了,自己好歹还能和父母联系。

在家待到18岁以后,周林馨开始跟着父亲出门跑业务。20岁就能独立负责一条主要运输路线,能走到这一步除了因为父亲的人脉,还因为她的铁面,公事公办,效率极高。经历了文武学校里的“背叛”,她很难再去相信别人。她和从前的一众朋友断了联系,现在身边只有两三个说话的朋友。

她把自己在文武学校的经历告诉父母,母亲说“当时也是想让你好啊”,父亲向她道歉,她说“这不是道歉的事儿”。后来她再说什么,父亲就想通过给钱来弥补。

后来,周林馨从县城搬去市区,无法彻底释怀父母把她送进去的事实,一年只同父母联系一两次。到现在,她的睡眠也很浅,夜晚家楼下偶尔开过的一辆车都能把她吵醒。

周林馨24岁怀孕,在家待产,这些年她的心态平和了一些。那年夏天,第一次坐在电视机前看完了奥运会全程。

当了母亲后,周林馨偶尔和其他父母聊到文武学校,有人说“知道进了那个学校要挨打”,有人说,“该让不听话的娃在里面挨些打”。有一些父母,除了棍棒和糖果,只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通过暴力矫正孩子行为的学校。

十年过去了。期间,她在当地政府官网上发出过一封关于文武学校的举报书,网页上跳出一个“谢谢监督”的回复,再无音讯。一次,她在县城的公交车的座位靠椅上看到文武学校的广告,上面写着:“电视台多次专访,选派最优秀的老师任教,XX副校长的教学光碟在全世界发行……”

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的时候周林馨正在跑夜车。凌晨四点,广播里突然传来主持人热情昂扬的解说声,这勾起了她被吊在主席台上的回忆。

她一连调了几个台,都是同样的内容,干脆把收音机“啪”一下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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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当事人口述,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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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戒网瘾学校遭遇的性与暴力-激流网作者:姚铅墟 姚铅虚。来源:真实故事计划。责任编辑:李兴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