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达蒂•洛伊,印度女作家和政治人物,被福布斯评为“全球30位女性典范”中的第二名,其自传体色彩浓厚的《微物之神》被认为是在《午夜的孩子》之后印度最杰出的文学作品,曾位列《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长达49周,被译成40种语言,出版600万册。

在2010年的二月,阿兰达蒂•洛伊暗暗决定去拜访印度中部丹达卡兰亚森林的禁区,各种部落居民的家园,他们在那片禁区中拿着武器保卫他们的同胞,并反抗被政府支持的反动军阀和资本势力。

她以详实的记载,记录了第一次与武装游击队及其家人、同志的对话,为此,她在森林中冒着风险逗留了几个星期。这篇文章于2010年3月19日星期五发表在德里的《瞭望》杂志上。卡萨玛计划(Kasama)呼吁,所有读者需密切关注并广泛传播这篇文章。


这个打印出的便条被装在一个密封的信函里,它被顺着我的门缝扔了进来。这封信中安排好了我与“印度最严重的国内威胁”会面,而他们的来信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

两天时间,任意四次机会,我可以到恰蒂斯加尔邦丹特瓦拉地区的丹提斯瓦里女神庙去会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为了应对糟糕的天气、袭击、封锁、堵车和单纯的坏运气。纸条上写到:“你需要带着相机和椰子,额头点上提卡[1],接头人会拿着杯子,印地语的《瞭望》杂志和香蕉,接头暗号是:“ Namashkar Gu-ruji。”Namashkar Gu-ruji,我在想,这个迎接我的人是不是觉得他自己会碰见一个男人,那样的话,我就应考虑是否需要给自己带上小胡子了。


描述丹特瓦拉的方式有许多,就像一个矛盾修辞法。丹特瓦拉是坐落于印度中部的一座边陲小镇,丹特瓦拉是战争的中心,丹特瓦拉是一个黑白颠倒无比荒诞的小镇。

在丹特瓦拉,警察身着便衣,反叛者却穿着制服;狱警身在监狱,囚犯却无法无天(两年前,三百名囚犯从旧镇监狱逃跑);被强奸的妇女遭到警方的拘留,强奸犯却在闹市摇唇鼓舌。

穿过印德拉瓦提河,警察将被毛主义者控制的区域称为“巴基斯坦”。这里的村庄空无人烟,但丛林里却熙熙攘攘;本该在学校的孩子无人照看;在美丽的丛林村庄里,混凝土校舍要么被炸得七零八落,要么到处是警察。这场正在丛林中进行的残酷战争既令印度政府引以为豪又令其羞于启齿。

绿色狩猎行动[2]在被宣布的同时又被否认,印度的内政大臣P·齐丹巴兰,同时也是这场战争的首席执行官,宣称这次行动并不存在,只是媒体的编造。但无数被分配的资金,成千上万为此调动的军队又恰恰说明其中有鬼。战争尽管发生在印度中心的丛林中,但仍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严重的灾难。


如果幽灵是业已逝去的某人某物的游荡魂灵,那么穿过森林的新四车道高速公路可能就是幽灵的对立面。这大概就是一种前兆吧。

森林里的对手在各方面都是天差地别的,一方面是有着狂妄自大的新兴大国的资金,火力,媒体支持的准军事部队。

另一方面是得到了严密组织且斗志高昂的毛主义游击队,和受到他们支持的那些手持传统武器的当地居民。毛主义游击队有着非同寻常的武装割据历史,它们与准军事部队是老对手,他们在之前就有过多次交锋:五十年代在特伦甘纳邦;六十年代在西孟加拉邦、比哈尔邦和安得拉邦的斯里卡库兰县;七十年代又在安得拉邦和比哈尔邦;八十年代至今一直在马哈拉施特拉邦。

他们对彼此的战法知之甚详,更仔细研究过对方的作战手册。毛主义者(或者他们的前身)尽管似乎每一次都被击败乃至被彻底地消灭,可每一次又能东山再起且以比以往更加严密的组织,更加坚定的决心,以及更具影响力的面貌出现。如今,起义再一次席卷了恰蒂斯加尔邦、恰尔肯德邦、奥里萨邦和西孟加拉邦的那富含矿藏的森林。那个既是上百万印度部落民的家园,也是商界梦寐以求的原料产地的地区。


自由主义者很容易相信一场战争正发生在丛林里,这是印度政府与毛主义者之间展开的战争。而毛主义者则宣称选举是骗局,议会是猪圈,要推翻印度政府。让人忘记印度中部部落民的反抗比毛主义者要早好几个世纪是很容易的(这当然不言自明,没有部落民的反抗,毛主义者也没有存在的基础)。特霍人、奥朗人、科尔人、桑塔尔人、蒙达斯人和冈德人在之前都多次进行过对抗英国人、地主和放贷人的起义。起义被残酷镇压,成千上万的人被屠戮,但人民从未被征服。甚至,独立之后,在西孟加拉邦的纳萨尔巴里,部落民仍是第一次毛派起义的后盾(这就是纳萨尔派分子这个同等于毛派分子的词语的来源)。自从那时纳萨尔巴里政治就不可避免地与部落民起义交织在一起,这就是二者之间的关系。

这一源自之前起义的遗产创造的愤慨人民被印度政府故意孤立和边缘化。印度宪法,这一印度民主的根基于1950年被采用,对部落民来说却如同晴天霹雳,因为它批准了殖民政策并且通过了国家是部落领地的保管人的决议。短短一晚,部落民拥有的土地被变为非法占有,部落民的传统的森林生产权利被否认,他们全部的生活方式都定为犯罪。作为投票权的交换,宪法剥夺了他们生存和拥有尊严的权利。


最近,内政部长表示了他的“担忧”。他表示,他不希望部落民生活在落后的文化中。然而,作为一个代表主要的几个矿业公司利益的律师,似乎部落民的福祉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不那么重要。因此,探寻他焦虑的原因可能会是一个好办法,一个搞清为何印度政府会如此对待部落民的好办法。

过去的五年左右时间里,恰蒂斯加尔邦、恰尔肯德邦、奥里萨邦和西孟加拉邦的政府与一些大企业秘密签署了数百份总价值高达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备忘录,这些谅解备忘录都是与钢铁厂、钢铁加工厂、发电厂、铝精炼厂、水坝和矿厂签订的。为了使这些条约变成真正的财富,部落民必须离开他们的家园。

于是,战争来临了。


当一个自称民主的国家发动了一场内战,会是什么情况呢?反对派是否仍有机会,或者说它是否该有机会呢?毛主义者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只是一群虚无主义者,一群把过时的意识形态强加给部落民,然后煽动部落民进行无望起义的虚无主义者吗?他们从过去的经验中学习到了什么?武装斗争本质上是不民主的吗?普通的部落民是夹在政府和毛主义者中间的所谓“三明治”吗?当毛主义者和部落民这两个概念被创造出来时是互相完全独立的吗?他们的利益一致吗?他们从彼此身上有何借鉴呢?他们是否对彼此有所改变呢?

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的母亲打电话过来,在电话中,我感觉她十分疲惫。“我一直在想,”她凭借一种母亲式的奇特直觉说,“这个国家需要一场革命。”

一篇网络文章说,摩萨德正在用目标暗杀技术训练三十名高级警官,然后让他们刺杀毛主义领袖,以使毛主义组织陷入混乱。据媒体报道,有很多从以色列进口的装备将被或已被投入使用,其中包括:激光测距仪,热成像装备,以及深受美军欢迎的无人机。这些装备都是对付穷人的绝佳武器。

从赖布尔到丹特瓦拉,穿越“毛主义温床”大概需要十个小时的车程。“毛主义温床”并不是随意创造的称谓,温床是滋生疾病与害虫的,而疾病必须被治愈,害虫必须被消灭,毛主义必须被根除。通过这种春秋笔法,我们已经接受了这种种族灭绝的词汇。


为了保护高速公路,安全部队对一条狭窄林带的两侧进行了“安保”,进一步说,这就好像是英属印度时期的达达艺术展[3]。

在赖布尔的郊区,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的是吠檀多[4](我们的那位内政部长曾经与之合作)癌症医院的广告。在开采铝土矿的奥里萨邦,吠檀多正在资助一所大学。矿业公司们就这样以一种渐进温和的方式,在我们的脑海中变成了新的形象——一个温和负责的巨人。这叫企业社会责任,它使矿业公司像传奇演员、前首席大臣或者南达默里·塔拉卡·拉马·拉奥,那个经常在同一部有关泰卢固神话的电影里既唱红脸又唱白脸的家伙。企业社会责任遮盖了支撑印度矿业部门的反常经济状况。比如最近洛卡尤塔报告组织对卡纳塔克邦的报告显示,私营企业每开采一吨铁矿石,政府就能得到27卢比的矿区土地使用费,而矿业公司能得到5000卢比。在铝土矿和铝矿部门,这个数字会更加令人瞠目结舌。这数十亿美元的公然抢劫,用于贿赂选举,贿赂政府,贿赂法官、电视媒体、非政府组织以及广告商是绰绰有余的。那么,那些比比皆是的吠檀多临时癌症医院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记得我看见过吠檀多集团的名字在恰蒂斯加尔邦政府签署的备忘录上,但我十分怀疑每个有癌症医院的地方都一定会有一座平顶的铝土矿山。


我们路过卡恩凯尔,它因丛林反恐作战学院而出名,它的创立者BK·庞瓦尔准将,肩负着将腐败、懒散的警察变为丛林突击队员(就像把稻草变成黄金)。“要用游击队打败游击队”,这是作战学院的座右铭,它被刻在了一块石头上。

学校教学员奔袭、爬行、登降直升机、骑马(出于某些原因)、生食以及丛林求生。准将以能训练流浪狗打击“恐怖分子”而自豪。每六周就有八百名警察从于作战训练学院毕业。全印度计划建立二十所类似的学校,警察力量正逐渐转变为一支正规部队(在克什米尔,情况正好相反,那里的军队正在变为一支臃肿的行政警察力量)。但无论如何,人民都是他们的敌人。

夜深了,杰格德尔布尔也进入了梦乡,但许多画着拉胡尔·甘地的广告牌仍在向着人们招手,邀请人们加入青年国大党。在最近的两个月里,拉胡尔·甘地去了巴斯塔尔两次,但却从未透露过有关战争的事宜。可能对于人民的王子而言,插手此事会十分难办,他的媒体经理们一定也决心对此只字不提。事实上,由立法会议员马亨德拉·卡尔玛发起的和平行动组织,也称“净化狩猎”,这个由政府资助的恐怖组织,这个曾犯下多起强奸、屠杀、毁烧村落以及将成千上位的人赶出家园的始作俑者,可并没有在关于拉胡尔·甘地的精心宣传中占有多少笔墨。


女游击队员在后方看守着一年一度的地震节(Bhumkal)[5]大餐。

我准时到达了丹提斯瓦里的神庙赴会。我带了相机和一个小椰子,在前额上点了一个粉末状的红色提卡。我那时候想,会不会有人正在看着我哈哈大笑。几分钟内,一个男青年靠近了我,他带着一顶帽子,背着双肩包,指甲上有红色的指甲油,没有印地语的《瞭望》杂志,也没有香蕉。“你是那个要跟我来的人么?”没有Namashkar Guruji,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湿漉漉的纸条,并把它交给了我,上面写着:“Outlook nahi mila.”(找不到《瞭望》杂志)


“那香蕉呢?”

“我吃了”他说,“饿了。”

他可真是个安全威胁。

他的背包上写着查理·布朗——不是画了个史努比。他说他叫曼图。我很快了解到在我即将要去的丹达卡兰亚森林里,人们都有着多个姓名或身份。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欣慰——暂时成为别人而不用受困于自己的身份,这将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

远方的同志——印度毛派游击队纪实文学(一)-激流网阿兰达蒂·洛伊在采访人民解放游击军战士

我们走到了距离神庙只有几步路的公交车站,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了。有两个人骑着摩托车,电光火石之间,在沉默中只是一个确认彼此的眼神,一次重心的转移,随后是引擎的加速,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我们穿过警司的房子,我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我上次拜访过那里。他是一个坦诚的人,他说:“坦白说,女士,这个问题我们的警察或者军队都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在于那些部落民不知道什么是欲望。除非他们变得贪图享乐,否则我们是没有希望的。我跟我的上司说过,撤走军队,给每个人家里装上一台电视,所有问题都会自动解决的。”

不到一会,我们就开出了镇子,而且没有人跟着。这条路很长,我估计起码要骑三个小时。行程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突然中断了,空荡荡的道路两旁是森林。曼图和我下了车,摩托随后开走了。我拿上我的背包跟着这个小“内部安全威胁”进了森林。那是晴朗的一天,阳光从林间倾撒而下,森林的地表披上了金色的外衣。


过了一会儿,我们出现在了一条平坦宽阔的河流边上,河岸的沙土呈白色。很明显,这是季风造成的。河床几乎变成了一片沙地,只有在中央有一条小溪,河水仅仅有脚踝深,很容易就能蹚过去。穿过小溪就是“巴基斯坦”(毛主义者占领区),“女士,”那位坦率的警司说,“我们的孩子在外面开枪杀人。”在我们渡河时,我想起了这句话。我发现我和领路人正在警察的瞄准中——在他们视野中的小小人影儿,很容易瞄准。但是曼图似乎毫不担心,而我从他身上也找到了这种自信。

在河岸的另一边,禅杜正在等着我们,他穿着打着好立克(Horlicks)广告的淡绿色衬衫,那是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安全威胁”,大概二十岁。他对我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并递给我了一辆自行车,一个装有开水的汽油桶,和许多袋葡萄糖饼干,这些是来自印共(毛)的礼物。我和小“安全威胁”喘了口气,再次启程。原来自行车只是一个障眼法,在我们真正的路线里完全用不上自行车。我们爬上陡峭的山丘,又顺着松动的岩架沿着岩石小径向下。当他骑不下去的时候,禅杜就把自行车举过头顶,举重若轻。我开始对他身上那股傻乎乎的农村男孩气质感到怀疑。我发现(虽然那是很久之后了)他几乎可以运用所有武器,“除了轻机枪(LMG)”他骄傲地告诉我。


三个裹着头巾,头上插着花,醉醺醺的帅气男性和我们一道走了半个小时,直到我们分开。日落时分,从他们的背包里传出了打鸣的声音。原来,他们在包里装了公鸡,本来是是要带到市场上去买的,可惜没有卖掉。

黑暗似乎并没有影响禅杜的视觉,但我必须用火炬了。林里的昆虫们开始鸣叫,鸣叫声很快汇聚成了交响乐,我们被这美妙的声音笼罩着。我想仰望星空,但并不敢,我必须紧盯着地面,一步一步地小心着走。


我听见了犬吠声,但我不知道它距我到底有多远。地形变得平坦了,我偷偷地看了天空一眼,这让我心醉神迷。我希望很快就能到。“快了。”禅杜说,结果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看见了一些大树的轮廓——我们到了。

村子的面积似乎十分广阔,每座房子之间间隔很远。我们进入的房子十分漂亮。那里生了一团火,更多的人坐在外面,在黑暗中,我数不清有多少人,只是刚刚能看见罢了。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低语。“红色敬礼,同志。”“敬礼。”我说。我实在太累了。女主人让我进屋并且给我做了用四季豆烹制的咖喱鸡和红米饭,美味极了。她的孩子在我身边睡着了,银制的脚镯在火苗的跳动中闪烁着点点银光。


晚饭过后,我拉开我的睡袋。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原来,有人把收音机放到了我的睡袋里,它正在播放BBC印地语台。英国圣公会已经从吠檀多集团的奈彦吉利山项目中撤资,理由是环境以及对东加里亚空达部落权利的侵犯。我能听到牛铃声,鼻息,脚步声和牛喘气的声音。岁月静好啊,我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五点钟,我们起床了。在几个小时后我们穿过了另一条河,徒步走过一些美丽的村子。每个村子都有一排罗望子树守望着村庄,一如高大、仁慈的神灵。多么美丽的巴斯塔(Bastar)罗望子树。到了十一点,太阳高悬,步行已经失去了乐趣,我在一个村庄里停下来吃饭。


禅杜似乎认识房主人——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她和禅杜打情骂俏。禅杜看上去有点害羞,也许是我在旁边的原因。午饭是生木瓜配木豆,红米饭以及红辣椒粉。我们要等到太阳不再那么毒辣的时候再出发。我们在凉亭里小憩了一会,这个地方有一种特别的美感,每一件景物都泾渭分明而又不可或缺,没有任何画蛇添足。一只黑母鸡在矮泥墙上踱步,竹方格稳定着茅草屋的椽子,并兼作储物架。这里有一把扫帚,两只鼓,一个芦苇编制的篮子,一把坏了伞,一堆被压平的空瓦楞纸箱。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需要我的眼镜。我看见,箱子上面印着:标准功率90高能乳化炸药(2级)SD CAT ZZ。

我们在两点继续出发。在我们要去的村子里,我们会见到一个女同志,她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而禅杜不知道。这里也有信息经济,没有人无所不知。但当我们到达村落的时候,那个女同志并不在这,这里没有她的消息。我头一次看见禅杜脸上笼罩着阴霾,我心中也是阴云密布的,我不知道他们的交流系统是什么样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呢。

我们停在一座废弃的教学楼外,在离村落的不远的地方。为什么这些政府的村庄学校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堡垒呢?为什么每所学校都给窗户安上了铁栅栏,装上了滑动折叠钢门?为什么不是像普通的村落一样用泥和茅草搭房子呢?那是因为这些学校也用作兵营和仓库。“在阿布胡珈地区的村落里,”禅杜说,“像这样的学校......”他在地上拿树枝画了一个建筑平面图。三个八角形彼此连接在一起,形成了蜂巢状。“所以他们可以向任何方向开火。”他画了一个箭头来解释他的话,就像板球比赛里击球手的得分分析图[6]。这些学校里都没有老师。他们都跑光了。你们把他们赶走了?不,我们只赶警察。那为什么教师会来到这里,来到丛林,他们明明坐在家里都能拿到工资。问得好。


他告诉我这是一片革命新区,毛主义者最近刚刚进入这里。

大概二十个年轻人到了这里,有男有女。禅杜解释说这是村一级的民兵,是毛派武装的最基本单位。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们穿着莎丽服,裹着头巾,还有一些人穿着磨损的橄榄绿迷彩服。男生们带着珠宝,帽子,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把前装枪[7],被称为巴马尔(bharmaar),还有些人拿着砍刀,斧头和弓箭。

一个男孩带了一门土制迫击炮,用三英尺长的镀锌管制成,里面被塞满了火药和弹片,随时可以开火。它的噪声巨大,并且是一次性的。但这仍能吓到警察,他们咯咯地笑着说。

战争似乎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也许这是他们所在的区域在“和平行动” 民兵组织的基地以外。他们刚刚完成了一天工作:帮忙在一些村社周围修建栅栏,让山羊无法进入农田,们十分欢乐并且充满好奇心,女孩们都很自信并且同男生相处的十分融洽。我对这样的事情很敏感,而且印象深刻。禅杜说他们的工作是巡逻并且保护周围的四五个村庄,并且在农田里帮闲,清理水井或者修理房屋——简而言之,就是做任何需要的事情。


仍然没有找到那个女同志。现在应该做什么?答案是什么也不做,只有在等待之余帮忙做个刀工。

在晚餐之后,所有人都静悄悄地排起了队,显然,我们要行进了。我们带上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大米,蔬菜和锅碗瓢盆,离开了学校并且列队走进了森林,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到达了一处林间空地,并准备在此地休整。这里鸦雀无声。几分钟内,所有人都铺好了他们蓝色塑料布,这东西无处不在(没有它就没有革命)禅杜和曼图共用一张,他们分出了一张给我并且为我找到了最好的位置,靠着一块最舒适的灰色岩石。禅杜说他已经发信息给那位女同志了,如果她收到了那她明天一早就会到这,如果她真的收到的话。

这是我睡过的最美的房间,宛如身处万千星辰化作的宫殿,周围是这些陌生却可爱的孩子,他们总是对新鲜事物报以强烈的好奇心。确切无疑,他们都是毛主义者,但他们都会死吗?等待他们的是丛林作战学校吗?还有还有武装直升机,热成像和激光测距仪吗?


为什么他们必须要死?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把这一切都变成矿石?我仍然记得我当时访问奥里萨邦的基耶哈尔露天铁矿。那里也曾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也曾有这样天真烂漫的孩子。而如今只留给大地的只有一道鲜红的裂痕,以及直灌口鼻的红色尘土。红色的水,红色的空气,红色的人,他们肺被灌满了红色尘土,连头发也被染成了红色。日日夜夜,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隆隆驶过村庄,成千上万的卡车将矿石运往帕拉迪普港,从而达到中国。在那里,它会被变为汽车、烟雾和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城市;变成让经济学家目瞪口呆的增长率;变成鼓动战争的武器。

除了一个半小时轮班一次的哨兵以外,所有人都入睡了。终于,我可以凝望星空了。我是在米那夏尔河的岸边长大的,过去我总是觉得在薄暮时分响起的蟋蟀声,是天上的星星迫不及待准备照耀大地的歌声。我惊讶于自己是多么热爱这里,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另一个地方能让我留下来。我今晚应该是谁?星空下的喀穆赖杜·瑞海儿?也许那个女同志明天会来。


他们下午早些时候到达了这里,我能从远处看见看见他们。他们中的十五个左右的人穿着橄榄绿的制服向我们跑来。即便距离很远,从他们奔跑的样子,我也能看出来他们是重要人物——人民解放游击军。热成像仪,激光瞄准步枪以及丛林作战学校都是为这些人准备的。他们携带着真正的利器,英萨斯步枪,SLR步枪,还有两个人拿着ak47。这个小队的领导是马德哈瓦同志,他来自安得拉邦的瓦朗加尔,九岁时就跟着印共了,。他十分沮丧并且向我道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这其中出现了沟通失误,而这通常是不会发生的。我本该在第一天就到达主营地,有人在这场接力赛中把接力棒掉了,摩托车本来应该停另一个地方。“我们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走了这么多,当听到你在这里的消息之后我们一路赶了过来。”我回答说没关系,我来的时候做好了去等,去走,去听的准备。他想让我们立刻离开,因为在营地里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

走到营地花了几个小时。当我们到达时天更黑了。这里有数层哨兵以及成同心圆状巡逻的巡逻兵。这里得有上百个同志排成两列。每个人都手持武器。他们笑着,开始唱歌:“Lal lal salaam, lal lal salaam, aane vaaley saathiyon ko lal lal salaam(向到来的同志致以红色敬礼)。”歌声悦耳动人,就好像这是一首歌唱河水潺潺或林树花开的歌曲。伴随着这首歌,同志们交相庆贺,相互握手,握拳示意。人们彼此祝贺,低声说着:“Lalslaam,mlalslaa mlalslaam… ”


除了一大片铺在地上的蓝色塑料布外,在大概十五英尺的范围内没有任何“营地”的痕迹。我的房间有一个塑料布的屋顶,这是用来过夜的。可能是因为对我步行一天的奖励,也可能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一切而对我的照顾,或者两者皆有。无论如何这是我在整个旅途中最后一次拥有屋顶。在晚饭时我遇到了纳尔默达同志(她是原住民妇女革命组织的负责人同时正在被通缉悬赏)、人民解放游击军的撒萝雅同志(她刚刚和SLR步枪一样高)、梅斯志(在冈德语里是黑姑娘的意思,同时她也在被悬赏)、萝比同志(技师)、拉朱同志(她是我刚刚穿越的那片分区的负责人)和维努同志【或者穆拉利、索努、苏希尔,想怎么叫都可以】,显然他是这些人中级别最高的,可能是中央委员会的成员甚至是政治局的。他们没说,我也不去问。在我们之间有人说冈德语、亥比语、泰卢固语、旁遮普语和马拉雅拉姆语,只有梅斯会说英语(所以我们都用印地语交流。)梅斯是一位体型高大又十分安静的同志,她似乎不善言辞。但从她拥抱我时的反应能看出她酷爱读书,并且想在丛林里有书可读。当她愿意向我敞开满载悲伤的心房时,会向我诉说她的故事的。

坏消息来了。送信的带着“饼干”来了。手写的字条被叠起来并钉成小方块,有整整一袋,像薯片一样,这是来自各处的消息。警察已经在翁戈纳尔村(Ongnaar village)杀害了五个人,四个是民兵一个是普通村民,他们是:山都·波泰(25), 菲奥洛·瓦迪(22), 坎德·波泰(22), 拉莫利·瓦迪(20),达尔赛·科拉姆(22)。他们本可以住在昨晚的星空之下的。好消息来了,一支小型分遣队带着一个胖乎乎的男青年,他也穿着迷彩,但看上去是全新的。所有人都对他们表示了钦佩,并对这次合作表达了意见。那个男青年看上去既羞涩又开心,他是到森林里给同志们看病的医生,而距上一次医生拜访丹达卡兰亚森林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收音机里播放着新闻,内容是内政大臣同受“极左势力影响”的邦首席部长的有关战争事宜的会谈,恰尔肯德邦和比哈尔邦的首席部长故作姿态没有出席。所有坐在收音机旁边的人都笑了。选举前后,他们说,在竞选的过程中以及可能在邦政府组建一两个月之后,主流的政治家都会说类似于:“纳萨尔派是我们的孩子。”这样的话。你可以用表定个时,看看他们什么时候会改变想法,露出獠牙。

我被托付给卡姆拉同志。我被告知不能在不通知她的情况下离开自己的床铺哪怕五英尺,因为每个人都会在黑暗中失去方向感,然后彻底迷路(我没有叫醒过她,因为我睡的很死)。第二天早上,卡姆拉给了我一个被剪掉一只角的塑料袋。它曾经用来装阿比斯黄金精制大豆油。现在它是我的方便袋。在通往革命的路上什么也不能浪费。

(即便现在我也总是想着卡姆拉同志,她17岁,腰上总是别着一把土制的手枪。还有男孩们,他们的笑容多么灿烂。但如果她被警察碰到,她就会被处决,他们可能会先强奸她,而不会询问任何问题,因为她是一个“内部安全威胁”)


注:

[1]提卡(Tika),是用红色花瓣和米面和成的糊,印度人将这种糊点在女孩子的额头,在印度教中提卡代表信仰和食物,点在额头上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装饰。

[2]绿色狩猎行动,印度当局开展的2009年开始的打击东印度毛主义力量的大型统一军事行动。

[3]达达艺术,1916~1924年在欧美许多城市兴起的一种虚无主义艺术运动。是战后欧洲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厌倦战争、彷徨、失望以及在艺术上否定理性和传统文化、崇拜虚无主义的精神产物。其创作方法主要通过照片剪接或与纸片、抹布拼贴,去追求艺术表现的偶然性。作品怪诞奇特,令人惊惑不解。

[4]Vedanta ——译者注。

[5]地震节,指纪念在1910年,于今日恰蒂斯加尔邦附近发生的原住民反抗英国殖民者的起义,也是印度烈度最强,规模最大的起义。

[6]板球得分分析图,指一种被用来分析击球手表现的图表,可以表现出击球手如何通过跑位得分,由多个箭头组成,形似作战地形图。

[7]前装枪,也叫前膛枪,是由前面枪口装子弹的旧式滑膛枪。

原标题:印度:与同志们同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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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同志——印度毛派游击队纪实文学(一)-激流网(作者:阿兰达蒂•洛伊。来源:公众号  红色文献翻译。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