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城的天空乌黑乌黑的,江边的天空似乎总是想独立。常常在乌黑中割据出一块蓝色,或是涂抹上一片金黄。标语口号一夜之间爬满了河城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像被毁蚁巢中爬出的蚂蚁,匆匆忙忙,连绵不断:

“今天你宅了吗?今天你洗了吗?今天你罩了吗……”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

标语千古,口号万岁。平庸的标语口号如雪片从天空坠落,白惨惨的,阴森森的,长相雷同。也有一些标新立异的口号,它们叫“哨音”、它们叫“日记”、它们叫“甲骨文”、它们叫“404大厦”、它们叫“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一夜之间,人们复制粘贴成了微信上的一个表情包,一个堵住自己嘴巴的表情包。争先恐后,快马加鞭,风驰电掣。非我族类的表情包,不能进入商场,不能进入公园。

街市上,空无一人。等待一台车的出现似乎要经历一个世纪,树叶如闲棋冷子,喳喳掉下一片,沉默、沉默、沉默,再喳……喳……掉落几片。清洁工唰唰唰地扫着落叶。偶有一两个晨练的人留下“橐橐橐橐”的有节奏的跑步声,仿佛是一串音符,它以寂廖的天空为背景,以幽静的公园为五线谱线条。

家也是待不下去的地方,直到见到“河东狮吼”这个典故,我的境遇才找到一个概括性的概念,才最终得以落实。我吸了一支劣质香烟,喝了一杯凉水,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我是一个业余摩的司机,每当我跨上摩托车的瞬间,就会找到关云长跨上赤兔马的感觉。

还好,河市不是疫情重灾区,没有人挡路,机动车可以自由穿行。“一个病毒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朝岷江对面的山上望去,只见这一句改自叶挺江军的诗以“飞入、淡出、溶解、渐变、散开……”的幻灯片的方式在马不停蹄地炫耀着。

自由、空间、前进、颓废、误会、病毒、小三、婚外情、波芙娃、萨特、尘肺病、冠状病毒、阴谋、坦率;处女情结、处男情结;无知无耻无聊无味下流下贱;愚蠢的女人、愚蠢的男人、幼稚的女人、阴谋的男人;丑陋的女人、丑陋的男人、平庸的女人、平庸的男人;美丽的女人、萧洒的男人;正义与邪恶混杂的男女,高尚面具包裹下的男女;不讲理的女人、被魔鬼操控的女人。可怜的男人、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的男人。

高尚的女人,迷人女人,天使一样的女人,背负沉重十字架的女人,与风车作战的男女。他们纷纷化成毒蛇,他们又由毒蛇变成美女。他们前进,他们后退,她们混战,他们救人与害人,他们奋起,他们倒下。

神奇的“病毒”,可爱的“病毒”,万恶的“病毒”,它改写叶将军的诗句,它描绘着众生百态。

河城渡口没有火车站那么繁忙,但却有火车站一样的功能。我戴着口罩,把摩托车朝着渡口开去。

几个摩的佬无所事事,坐在摩托车上看手机,他们把口罩戴在下巴上。一个满身油污的中年汉子站在滴水的屋檐下,他指着在风中旋转的落叶:“男盗女……男盗女……啊哈哈哈,当年万里觅封候……啊哈哈哈,老子是蛇星……啊哈哈哈……”

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提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一边看墙上的招聘广告,一边猛吸手中的香烟。一片落叶打在他的脸上,他打了个寒噤,扔下只吸了一半的香烟走了。

一艘客轮停在渡口,摩的佬一窝蜂围了上去。吆喝,抢行李,围堵……是法都设尽(注:河城方言,意为所有的方法都用尽),想要旅客坐自己的摩的。旅客们有的低着头,有的仰着头,爱答理不答理。一台又一台滴滴把旅客运走了,偶有一两个旅客上了摩的。

热闹的码头瞬间又静寂下来。摩的师傅大块说:“老子能举起这辆摩托车。”

“牛逼吹破了。”另一摩的司机小淫虫说。

“老子有一回,把车开掉下沟里了,这沟可是一条长长斜坡下面的沟。头打出血了,我走到大马路上,没有一个过路的司机愿意救我,路过的两台警车也扬长而去。我回到沟里,把车扛在肩上,顺着斜坡走了上来。”

小淫虫说:“你说给鬼听。”

大块走过来,一把抓住小淫虫衣领,一手压住他的肩,小淫虫的腰被压弯下去。小淫虫心头火起,嘴里大叫着:“有本事你扳弯我,有本事你扳弯我。”

今天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女的,二十多岁,香水洒得有点多,从路上走过去几分钟都还会留下香味。一开始她只低头看她的手机,在摩托车上看手机,还时不时和抖音里的那些无聊男女一起大笑。

也许她感到沉闷,也许我也感到沉闷,不知从哪里开始,我们就聊开了。

“你为什么选择坐我的车。”

“看你人面善啦。”

“你会看相。”

“手机里有算命的软件啦。”

“你的生辰八字?”

“XX年XX月XX日XX时。”

“你一生无大灾,你平时朋友遍天下,关键时候一个都叫不应(注:这是河城方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意)……”

“还有呢?”

“你遇北而发,南方是你的灰飞烟灭之地。”

“还有呢?”

“你命里有个文曲星,注定你在写文章上有些才气。”

“嚯,还挺准的嘛。”

……

说着说着,到她家了。她扬起画过的眉毛,用带着商量又不容质疑的口气说:“我没带钱,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你跟我去家里取钱。”

既没带钱,又答应去家里取,也没什么好拒绝的。再说这么远的路,车费一百多了,不要又不好。我把车锁好,跟着如烟似雾的香水味道走到了她的家里。

这是一个两房一厅的居室,从鞋架上可以看出没有其他人。我看见她黑色的长裙洒落在红红的拖鞋上。细懒的长裙的布料把她该突显的地方表现得逾加细懒。

她转过身,用黑乎乎的眼睛告诉我,她先洗个澡再给我钱。既来之,则安之,也只有如此了。她洗澡之前把电视开到《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是付费的电视,很显然她看过这电视。

“每个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个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总得有某人在某个时候站出来打碎那条危及所有人的传统习俗的可恶链条。”电视里经典句子频出,浴室里响着哗哗哗的流水声。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见钟情。初次相见,约塞连便狂热地恋上了随军牧师。”

“我要让人们先开怀大笑,然后回过头去以恐惧的心理回顾他们所笑过的一切。”

“反正都是要死的,救不救都没有意义。你的作用就是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我一面吸烟,一面想把这句话改改:“反正人都是要离婚的,结不结都没有任何意义。作用是你们都会后悔的。”或是:“反正人都是要结婚的,离不离也没有任何意义。作用是你们都会后悔的。”

经典的对白,诱人的画面,哗哗哗的流水。我看了一集又一集,她终于出来了。看她的行装,看她的衣着,不像是坐摩的的人,费用也只有一百来块钱。我疑心她专门坐我车是要我来看《第二十二条军规》。下梯梯的时候,我转过身,她黑黑的大大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触动了我。

渡口越来越冷清,旅行本身是闲人的事,现在有个病毒在那横着,人们就只好在家闲得无聊了,这当然是指那些吃饱撑着的人。对于不干活衣食就会脱轨的人,这种改变无疑是灾难性的。渡口冷清,摩的生意就更加冷清了。

大块一如既往地坐在摩托上看手机,他看着看着就会发现并说出一些新闻。诸如武汉大嫂的汉骂,山东大嫂与市长热线的对话,云南捐赠的蔬菜烂库房里。这些他都嘿嘿一笑了之,似乎有点见怪不怪了。不知是什么新闻触动了他,他走下摩托车来,摩托车哐铛一声倒在地上也不去扶。他走到小淫虫身边,说:“贵州在武汉的老乡应该去找他们打架,我们贵州人是喜欢打架的,单打独斗,群架都来。”

小淫虫说:“离我远点,你要找我打架吗?”

大块说:“不是,不是,贵州是古夜郎国,谁都不服。贺龙、萧克长征经过贵州毕节时,请民主人士周素园先生去说服当地土匪“小老魂”,也没能说服。后小老魂与国民党军队激战中死于乌蒙山。”

小淫虫说:“你要学小老魂,你要当土匪?”

大块说:“不不不,他们把贵州捐的蔬菜也弄烂在仓库里,你说把山东捐的搞烂也罢了,把云南捐的搞烂我也不想说……现在好了,我们夜郎国捐的他们也搞烂在库房里,应该打架,应该打架。”

……

一艘货轮长鸣一声,停在码头。摩的佬似乎是为了满足拉客的感觉,管它货轮客轮,一窝蜂涌上去。几个穿制服的人走下船来,随后十几个穿制服的人围了上去,他们叽叽呱呱的争论。船上的人势单力薄,围上去的人漫不经心地从船上搬东西,一箱一箱的往自己车上抬,直到把车装满为止。

一个长发批肩的女士,蹬下,站立,跳到大青石板上,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用专业的单反记下了全部搬运的过程。

一个搬东西的矮笃笃的胖子不屑地说:“照吧,照吧,随便照。”

照完了相,她要租一辆摩托车跟她一起过江。她的行程是这样的,过江——沿对岸江边一直北上——边走边停——到达河城市中心。

两百、一百五、一百二……大块、小淫虫等摩的司机围了上去,他们似乎在开拍卖大会。女摄影师烦了,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直朝我走了过来。她说:“我坐你车。”

我买了三张过江的船票,摩托车算一个人。我们坐在渡江的轮船上,我说:“都没谈价钱,你不怕我坑你?”

她看了我一眼,呵呵地笑了,笑得我有点莫名其妙。

她在渡口对面一个土丘上的茅草林里取了第一个景,钻出茅草林,黑色的连衣裙上沾满了白色的茅草花。

她说,她是从成都过来的。中央电视台拍摄过岷江这一带的镜头,岷江在这里神奇地流成了一个“S”形。她盖上镜头,看一眼即将坠下的落日,落日余晖中的河城带着边城的荒古气息。她回放了几张照片,表示不满意,表示一定得用航拍才能拍出“S”形的岷江。

我们边走边拍边聊。

“你说病毒为什么那么傻,杀死了人,不就像人没有地球一样吗?”

“不知道。”

“你说病毒有没有思维?”

“不知道。”

“真有病毒吗?病毒真的来自于野生动物吗?真有本拉登吗?你见过病毒长什么样子吗?你见过本拉登本人吗?我们了解病毒靠的是媒体,了解本拉登靠的还是这些媒体,你信这些媒体吗?”

“不知道。”

“病毒就不能和人和谐相处吗?”

我感觉她快疯了,但我说:“人和人还不能和谐相处呢,更何况那本身就叫病毒。”

我们停了四次车,我说江边的宝塔也是一个取景的好地方。但她坚持不去,她说看见宝塔就会想起青白娘子。

最后一处取景之地是一处寺庙,她照了好多张照片,没看见和尚出入。往回走时,随着一只小狗汪汪汪的叫声,走出一个老尼姑。老尼姑说:“照相,照相可是要收钱的。”

我看着她,以为她会给几个小钱。但她盖上相机,满怀忧伤地往回走了。

寺庙门前,停着一台车,车后有一匹徐悲鸿画的那样的飞马。

“哦,野马车。听说野马车是装逼车,不贵也不便宜。”

“书呆子,这可是法拉利。”第一次听到乘客叫我书呆子,书卷气也不是凡人可以看出来的吧。

一个浑身名牌的女士从车上走了下来,满脸泪水。看样子,是来求签的。

世界上有些忧伤是没有法拉利,有些忧伤是开着法拉利来求签,有些忧伤是想把佛门清静之地换一台法拉利,有些忧伤是因这些愚蠢的忧伤太多太多……

我们跨上摩托车,继续行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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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路上-激流网(作者:茅草。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