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hillbilly)指的是居住在美东阿巴拉契亚山脉,欧沙克湖,尤华一带的居民,百年前最早留给公众的印象褒贬各半,有独立和出尘,又有落后和暴力。

很多年以前,我听到过一种说法,德国社会学家桑巴特认为,美国的阶层和阶级,全都在烤牛肉和苹果派里被淹没掉了。当时的我正在没日没夜奋力背单词,准备考试投奔资本主义,听见这个比喻论断时,一下子感觉五味杂陈。一面惋惜,如果真是这样,我向往的腐朽生活中因为阶级差异所带来的各种幺蛾子好戏岂不都看不到了?一面又为自己这种过时陈旧的思想而羞愧,美国之所以在近代比欧洲更伟大,就是因为它的平等和自由,连这个认识都不具备,你单词都白背了,去也白去!

后来稍微读了些历史才发现,“美国没有阶级”这个神话,要不是一些欧洲学者因为距离产生出来的美感,就是美国的一些政治家的发明。

17世纪中期来到马萨诸塞州的移民,绝大多数是来自英格兰和苏格兰的贫苦白人,他们中因为宗教迫害的原因移民的,连一半都不到,大部分是来新世界讨生活的,这与得到广泛宣传的说法就很不一样。感恩节更是内战期间才出现的新噱头,用以号召大家吃光本地火鸡,以保护不景气的家禽业。所谓跨阶级的感恩,不过是编出来感动自己的故事。

内战以后,整个国家从技术和社会等层面开始发展,阿巴拉契亚山脉落后于美国其他地区的情况从这个时候开始,“山里人”这个名字也在这时被叫响。大萧条之后的1930年到1950年间,很多过不下去的山里人开始离家来到工业城市芝加哥、克利夫兰、艾克朗、底特律等地找工作,这一堪比中国春运潮的大迁徙,在美国历史上被称作“山里人高速路”("Hillbilly Highway"),将长久以来离群索居的山林社区的模样呈现在了美国主流文化眼前,这些山里来的贫苦白人一下子成为都市报纸和小册子的中心,成了他们的“定妆照”。

有件事如今很少听人提起,美国曾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优生学运动,从内战后开始,一直持续到20世纪早期。优生学等于把原本只属于社会和经济层面的差异,从人种的角度把它们合法化了,岂止合法化,简直是天理化了。运动发展到疯狂的程度时,最高法院大法官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在那场臭名昭著的巴克与贝尔案中,裁定将生理和智力上“低能”的人处以绝育,理由是“三代低能已经足够了”。在优生学理论中,白人的白分很多种类型,有不同的白法,有的是高级白,有的抱歉只能是垃圾白。这直接与当时的纳粹德国算是遥相呼应。

贫苦白人的问题并不是这一轮全球化给美国带来的新鲜事,太阳底下从来就没有新鲜事。

美国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想清楚过,究竟该拿它的穷苦白人怎么办。1960年代,林登·约翰逊总统发动过一场“向贫困宣战”。致使成百万的南方人、阿帕拉契亚山里的人,向当时正在繁荣的俄亥俄、宾夕法尼亚等州的工业重镇迁徙。他们满怀希望,在那里将找到更好的工作,获得更好的报酬,一度这些希望实现了。可是到了21世纪的头十年,这些当年迁徙工人的孙辈们开始成年时,他们所面临的是无业和绝望,取代了半个世纪前他们祖辈身上的积极和乐观。贯穿整个锈带的吸毒、家暴、健康问题袭击了白人工薪阶层,这些都与我们耳熟能详的贫苦黑人的标签问题无异:孩子因为母亲的毒瘾失掉玩具和衣服,家庭因为暴力而破裂……

黑爪:美国底层白人的日子有多难?-激流网▲《山里人的挽歌》封面

这些孙辈中间有一位J·D·旺斯,通过参军,上大学走了出来。他去年写了一本畅销书叫《山里人的挽歌》(Hillbilly Elegy)在他眼里,全球化对他们的掠夺,加上不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仅仅是问题的一部分。而“山里人文化”,则是问题的另一部分。旺斯作为亲历者,他憎恨这个文化中的暴力、固执、傲慢、对外界的漠不关心和无知、以及荒诞的性别歧视。正是这种文化,使他们总是用可以想象到的,最坏的方式去面对降临的厄运。旺斯在书中对他的朋友和家人有过这样的描述:

“我们绝不能相信那些晚间新闻,我们绝不能信任政客,而那些可以帮你通往好生活的大学,正在用尽手段,悄悄将我们排挤在外。我们找不到工作,你不能去相信他们说的那一套。”

那是一种对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把控的感觉,空荡荡地,一心只想责怪他人。心理学家管这叫“习得性无助感”(learned helplessness)。

而旺斯的那些说法,听上去简直像是自己脱贫走出困境后,背叛自己的阶层,给主流社会洗地。跟“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的逻辑如出一辙。

但“山里人文化”为什么如此抵触、狭隘、僵化?

黑爪:美国底层白人的日子有多难?-激流网▲美国的“生锈地带”

没有一种文化产生于真空,并存在于真空。旺斯从衰败的制造业小镇逃离、加入美国海军、最后到达耶鲁法学院(说句与本文无关八卦,他在耶鲁的导师之一是著名的虎妈蔡美儿老师),经历了这样巨大的跨越,他的切身体会是,都市人对“红脖”“白垃圾”的鄙视,与山里人自身的悲观所带来的伤害,是同等的。

在耶鲁,他学会了隐藏自己是被祖父母养大这样的事实,更不会对谁提起曾经有过十几个继父,他学着像别人一样去全食超市(Whole Foods)购物,学着怎样在鸡尾酒派对上闲聊,还努力在公共场合将说话的音量放低......

旺斯常常觉得自己是本阶级的叛徒。

也是在耶鲁,他遇到了后来的妻子,一个来自加州的南亚裔女孩儿。很显然她懂得旺斯的感受,因为旺斯的故事,从很多方面来说,其实就是一个移民的故事。去年的《国家评论》上有一篇文章说:生锈地带的解决方案,不是去改善,而是搬迁、移民。这些正在衰败的社区所面临的残酷真相就是,死。从经济上看,它们是负资产;从道德上看,它们无从立足。

可是说迁就能迁吗?

横在他们再次迁徙路上的障碍,除了来自经济上、教育上的,更有文化屏障,这些小镇的贫苦白人将面临无法应对的孤立和被城市人挑剔。

这些障碍在《山里人挽歌》中,都可以在旺斯的亲身经历中看到。他回忆自己十二岁时的一天,妈妈开车带他出门,路上两人起了争执,随着争执的升级,妈妈威胁说要把车撞了,母子同归于尽。他只记得自己躲在后座上,恐惧之极。老天保佑,母亲大人不知怎么怒火平息了,把车停在路边。旺斯没命地逃去路旁的一户人家求助,等母亲追上来,却被接到报警后赶来的警察拘捕,以家暴论罪。他们坐在那间繁忙的审讯室里,旁边还有十来个家庭,旺斯想,他们都和我们一样。

旺斯看着那些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们,都不像审讯室里的法官和律师一样穿着西装,他们穿着针织裤和体恤衫,头发毛毛刺刺。这也是旺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电视口音”说话,所有那些律师、法官还有义工都讲着电视口音。在审讯室里工作的人,与他们工作的对象,是不一样的两种人。

这件事以后,旺斯开始到学校图书馆去寻找答案。十六岁时,他读到了威廉·威尔逊的《真正的穷人》(“The Truly Disadvantaged”)。成百万的工人来到某些工业小镇,一个个社区在工厂周围生长起来,充满生机的同时,也十分脆弱。一旦工厂关门,人们就被困在那里,而城市已经不再能提供足够的工作来支撑起这么大量的人口。这时,有能力的——当然通常是那些受过好教育的,有钱的,或者有关系的——选择离开,将挣扎中的社会留给穷人。这些被剩下的人,就是“真正的穷人”。

黑爪:美国底层白人的日子有多难?-激流网▲底特律

旺斯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对自己家乡的精确描述,但这本书并没有回答他所有的问题,关于他身边的很多人的很多为什么。

他家乡的高中老师说,“他们希望我们做这些孩子的牧羊人,可没人愿意谈论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孩子是被狼养大的。”旺斯理解老师的无奈,可他一想到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他觉得他们不是狼,是人,也有自由的意志和美好的心愿,挣扎着想突破自己的出身。

《山里人挽歌》非常动人,因为旺斯写出了一个既背叛又忠诚的儿子的悲情审判。

回到现实中,当我们在习惯性地批评“习得性无助感”时,别忘了,如今连几千万美元身家的明星,把握了大部分话语权的精英媒体,也可以站在一个全世界都在观看的领奖平台上,发出可以让全世界听到的声音,哀呼自己的弱势和(可能的)被迫害;即将登上全球最有权势位置的人,也在叽歪撒娇,说他被媒体欺负。当这种“习得性无助感”像流行病一样袭卷而来,黑人苦吧,被全球化遗忘的白人工薪阶层苦吧,对LGBT的歧视依然在吧,纳塔莉·波特曼前两天还爆料说男演员的报酬是她三倍吧,在美国的亚裔还在挣扎话语权和参与权吧,罗尔的女儿确实已经去世了吧,凤姐也还在做指甲工,依然单身狗一枚吧……那么还有谁,不是“山里人”?至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本书,没有一个理论,告诉我们,在后全球化的时代,我们该怎样去讨论、面对贫穷和撕裂。

【注】本文原标题为《谁不是“山里人”?》

(作者:黑爪。来源: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