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有段黑历史,当时家乡公园的游乐场有两个项目维持不下去了,我有个脑筋很活的叔叔把两个项目承包下来,把那些升降机、火车轨道拆了拆,卖了,改成一个传统文化项目,叫“二十四孝园”。用泥塑木像,加上简单的光电声色,把二十四孝的故事演绎起来。
比如郭巨埋儿,就是一个目光呆滞的木偶拿着铲子,反复地做着铲土动作,旁边是一个孩子在那里哇哇大哭。这个二十四孝园,进门是两个小鬼,把小孩扔进油锅里去,旁边立着牛头马面和阎王。因为项目刚上马,缺少解说,让我周末去顶了几天,一天给我五块钱。
解说其实也简单,无非是把墙上的图文念一遍,谁知道这五块钱并不好赚,游客竟然意外地多,好多家长来这里花钱接受教育。更别扭的是,这个园子用篷布蒙起来,故意营造那种阴森可怕的效果,我当时岁数也不大,越讲心里越害怕,讲了两天,连晚上做梦都是在一个冰窟窿上,或者是身在油锅里,有好多孩子,也被我吓哭过。
当时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后来看到了鲁迅先生的《二十四孝图》,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助纣为虐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在那两天受了我的荼毒。
《二十四孝》的故事多是糟粕,拿里面的卧冰求鲤来说,讲的是王祥的后母朱氏与他不睦,朱氏想吃鲜鱼,时值天寒地冻,王祥跑到冰面上,正要破冰,冰忽然裂开,鲤鱼跳了出来,王祥拿去给继母食用,乡里人都以为王祥孝感动天。
王祥卧冰求鲤这个事,如果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而言,是完全解释不通的,但是从社会科学的角度而言,倒是可以说说。
卧冰求鲤是一个人造的神话。
如果我们考究二十四孝的人物和时代,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这二十四位,生活在东汉至晋代的人物共有13位。董永(东汉),江革(东汉),陆绩(三国),吴猛(晋朝),王祥(晋朝),郭巨(晋朝),杨香([晋朝]),蔡顺(汉朝)、黄香(东汉)姜诗(东汉)王 裒(西晋)丁 兰(东汉)孟 宗(三国),占了半壁江山还多,而且最变态的两个故事,王祥和郭巨都是晋朝的。
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特殊现象?是汉晋之人的道德更为高尚吗?
我们都全文背诵过《陈情表》,开篇第一句就是“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二十四孝泰半处于汉晋之间,正是由于这种“以孝治天下”的大背景造成的。
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论语里有段话,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孝悌,那么他几乎不可能犯上,如果他不好犯上,那么他喜欢作乱的可能几乎没有。
孝是什么?孝是统治的基础。对于父权制国家而言,这是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体系,一旦你认同了你天然对父亲有无条件服从的义务,就代表你认同了这个体系,你就必然也会是忠臣,因为君是天下人的父。
孝才是伦理和秩序的真正保障,它诉诸于最朴素的感情,把家-国-天下这个体系粘合了起来。
孝才是封建时代的最高伦理。
从汉武帝始,开创了一种选官的模式,察举制。及至东汉,选官的主要手段,就是举孝廉, 《后汉书》中说“诏书辟士四科: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 经明行修,能任博士;三曰明晓法律,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文任御史;四曰刚毅多略,遇事不惑,明足照奸,勇足决断,才任三辅令。”征辟贤士一共有这四科,但所有征辟的贤士都必须要有一个前提条件:皆存孝悌清公之行。
一个人孝敬父母,不但能得到良好的社会评价,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以二十四孝中有史书明确记载的的黄香、江革为例,都因孝顺父母平步青云,黄香十二岁就为太守征召,又很快成为朝廷的郎官,江革以“巨孝”的名声举孝廉,一度官至谏议大夫。
这也就难怪,关于孝悌的神话在东汉井喷式涌现,因为这跟中国前几年的考公务员大军一样,表演孝敬父母就是汉时公务员的入门考试,而且通过考试就有可能成为高级公务员,远非当今公务员考试可比。大家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你温席,我负母,你埋儿,我就卖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孝出新风采,孝出新高度。
至于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不是真正的孝子,就不得而知了,曾经有个叫赵宣的人,为父亲守孝,住在墓道之中达二十多年,名震天下,结果推荐给太守才发现,他的五个儿女都是在守孝期间出生。
自曹魏创立的九品中正制,除了增加了门第的考量之外,也基本延续了东汉乡里评议的传统,关于孝义的神话也不断升级。
卧冰求鲤这样的神话,就出现在此历史背景之下,与这个故事类似的还有一个“哭竹生笋”的传说,讲的是三国时一年冬天,孟宗的老母想吃竹笋,孟宗跑到竹林哭泣,孝感天地,平地生出竹笋。
统治者以孝廉举官,自然有其政治考量,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之道中,君臣与父子之间有一条显明的逻辑,君犹父也,那么有孝子则必有忠臣,统治者选拔忠臣,从孝子中选拔则最为方便不过了,这就是为何要以孝治天下。
但这样选出来的忠臣有几分靠谱,恐怕未必。
就拿我们这位卧冰求鲤的王祥来说,这位孝子本来是曹魏重臣,在司马昭杀害曹髦之后,虽为旧主痛哭,但司马昭封给他的官职,却是全盘笑纳。司马昭后来篡位为王,王祥虽假意不拜,自矜名节,但司马昭封他为太保,他也安然受之。用吕思勉先生的话评价他,这样选出来的官员,“非乡原之徒,则苟合之士”。
一个处处强调道德的社会,处处强调传统的社会,却道德沦丧,这真是莫大的笑话。
这就是德治的根本问题,道德作为KPI是没办法量化的,一个没有办法量化的KPI就给了掌握社会资源的人无数的操作空间。
有一人名叫许武,他被举为孝廉以后,虑及两个弟弟声名未显,他想了一个办法,在他父母死后分家产时,把家产分为三份,故意“自取肥田广宅,奴婢强者,”而“二弟 所得,并悉劣少。”成全两位弟弟“让田”的名声,结果乡里人一看,这两个弟弟品行高,孝悌,“乡人皆称弟克让而鄙武贪婪”,这样的人应该推举为官。他的弟弟许晏、许普很快就“并得选举”,都当了官。
然后这个许武,又把宗族召集到一起,“我当初忧虑两位弟弟没有荣禄,所以分家产的时候拿了大份,现在我置办的家业三倍于父母的遗产,我一点不要,全给两个弟弟。”这下郡中舆论哗然,这哥哥品行高,就举荐到中央去了。
这个许武不费吹灰之力,三兄弟都有高官厚禄,可谓是玩弄这种游戏规则的高手,在他的手掌心里,道德只是一个工具。许武尚且能钻空子,更不必说还有很多家族互相攀附,把持政治资源玩弄规则了。
东汉的社会上一度流传这样的民谣,“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当时的人们,“以黠逆应至孝,以贪饕应廉吏”,也是所在多有。
晋代这个高度强调孝道的朝代,也是一个短命王朝。圣朝既以孝治天下,只恐高第良将,怯懦如鸡,至孝廉洁之士,举家南渡。荆棘铜驼,殷鉴不远,可不慎欤?
“二十四孝”是封建宗法社会的产物,旨在树立君父的绝对权威,维护宗法制社会的伦理秩序,这与现代社会培养具有独立自主精神,健全人格的公民的目标完全背道而驰,这样的神话鬼话,还是早点破产的好。
在今天,却忽然又要让孩子从小阅读《二十四孝》,只能说是缘木求鱼。现代家庭中应该看重的不该是孝道,而是亲情,毕竟我们需要的不是被统治的工具,而是一个健全独立的人。
(作者:霍真布鲁兹老爷。来源:霍老爷的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