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看一首词:
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这首词相信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它的作者就是……不到28岁的毛泽东,而词中的“离人”就是当时与他热恋的杨开慧。
杨收到这首词之后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这种事在那个年代又不大好意思说出口,所以只是悄悄地告诉了她最好的闺蜜李淑一,并嘱咐不要告诉其他人。
1957年,《诗刊》创刊,发表了毛主席的19首诗词(当然不包括这一首),李淑一看到后倏地想起了当年在杨开慧那里看到的这首情诗——那时候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紧接着,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同样也是在三十年代初牺牲的柳直荀。
李淑一心情难以平复,当即给毛写信,附上自己在1933年悼念亡夫的一首词,并希望毛能把她记忆中的当年那首情诗再写下来。
毛回信推说“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写了吧”,并新填了一首词作为回赠,着名的《蝶恋花·答李淑一》: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手稿
我们国家有一帮子文人,总喜欢把领袖塑造成非人类,亲情和友情尚且有一点,爱情,尤其是浪漫而热烈的爱情似乎从来没有和领袖们沾边。所以这首词长时间被解读的重点在于“纪念烈士忠魂”,尤其是下半阙,主流解读是
“最后二句,诗人大笔急转,嫦娥仙女正在为忠魂舞蹈之时,却忽然有人来报告人间已推翻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大好消息,两个忠魂闻之”泪飞顿作倾盆雨“,这一艺术夸张,形象而满怀激情地表现了英烈的激动之情,使英烈终于感到心灵得到了美好的告慰。”泪飞顿作倾盆雨“高亢遒劲,雄浑磅礴,荡气回肠!同时这二句也传达出诗人自己内心对革命终于成功的不胜感慨的情怀。”
(解读来源 共产党新闻网)
我个人则完全读不出“高亢遒劲,雄浑磅礴”的意境,这首词基调低沉甚至有些压抑,在毛主席诗词中非常少见。
激动得流泪可以理解,但激动得流下倾盆的泪水就比较罕见了。这泪水表面写的是忠魂听闻革命胜利激动所流,事实上更多是毛行文至此追忆往事,想到风华正茂时他与杨开慧最热烈最美好的那段初恋,想到最爱的最能理解自己的人竟匆匆离去参商永隔,再也无法控制心中感情,泪水扑簌而下。
其实真实的毛泽东是一个十分感性的甚至可以用“多愁善感”来形容的人(否则怎么可能成为诗人,对吧)。
他平生对两部戏百看不厌,一个是《霸王别姬》,一个是《白蛇传》。
看到楚霸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与虞姬生离死别之时,他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声音哽咽,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说着“我们都不要学楚霸王”。
而每次看《白蛇传》时,反应更激烈,李银桥回忆:
当法门寺那个老和尚法海一出场,毛泽东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甚至浮现出一种紧张恐慌。嘴唇微微张开,下唇时而轻轻抽动一下。齿间磨响几声,似乎要将那老和尚咬两口。
终于,许仙与白娘子开始了曲折痛苦的生离死别。我有经验,忙轻轻咳两声,想提醒毛泽东这是演戏。可是,这个时候提醒已失去意义。现实不存在了,毛泽东完全进入了那个古老感人的神话故事中,他的鼻翼开始自动,泪水在眼圈里悄悄累积凝聚,变成大颗大颗的泪珠,转啊转,扑嗤嗤。顺脸颊滚落,砸在胸襟上。
糟了,今天观众可是不少啊。我忧心地用围光朝两边瞄,身体却不敢有大动作,怕吸引别人更注意这里。还好,观众似乎都被戏吸引住了,没有什么人注意台下的“戏”。
可是,毛泽东的动静越来越大,沮水已经不是一颗一颗往下落,而是一道一道往下淌,鼻子堵塞了,呼吸受阻,嘶嘶有声。附近的市委领导目光朝这边稍触即离,这已经足够我忧虑。我有责任保护主席的“领袖风度”。我又轻咳一声。这下子更糟糕,咳声没唤醒毛泽东,却招惹来几道目光。我不敢作声了。
毛泽东终于忘乎所以地哭出了声,那是一种颤抖的抽泣声,并且毫无顾忌地擦泪水,撂鼻涕……
姜文曾经批评说,现在的影视作品都把毛泽东塑造成了一个干部,他不是干部,他一辈子都是革命者。
问题是,现在的干部们怎么能理解一个革命者的心情?
有点扯远了。据坊间传闻,江青看到那首《答李淑一》后大为恼火甚至与毛激烈争吵。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这首词受到了《文汇报》《诗刊》甚至《人民日报》的转载,等于是毛当着全国人民,不,是全世界人民的面公开称赞ex,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
(江青生气是有的,但坊间传闻的种种细节肯定是胡扯,真实性估计还不及甄嬛传,大家笑笑就好)
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毛没有把那首《虞美人 枕上》答送给李淑一,那么它是如何为后世得知的呢?
事实是,毛在推说“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写了吧”之后,辗转反侧很久,自己又偷偷把这首词回忆誊写了下来,而且在随后的几年多次进行修改,这才有了这个最终版本。
1961年,他把《虞美人·枕上》的手稿郑重交给自己的副卫士长张仙鹏保存。
1994年12月26日,《人民日报》正式发表了这首词,此时距杨开慧牺牲已经过去64年了。
他对这首词,对这首词里的人有多么珍重,一目了然。
毛主席手稿
其实毛主席那天交给张仙鹏两首词,都是年轻时写给杨开慧的,另一首是《贺新郎·别友》其中有着名一句书写送别: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当时二人正因误会在闹矛盾,临别之时,毛将这首词递给杨开慧。
这首词经过修改的次数更多,除了61年交给张仙鹏那次之外,1973年末,毛已经重病缠身,仍然让人取来这首词,再次修改,最终如下: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改动最大的在于末两句。最初的版本是“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剿珠树。重感慨,泪如雨。”
改诗时据毛去世只有2年多的时间,他的晚年相当痛苦。
肉体上病痛的折磨倒在其次——那个年代走出的革命者对此根本不在乎,关键是心灵的孤独。
当年和自己一起革命,一起为理想抛洒热血的同志们,如今早已进化成一帮官僚;曾认为的最亲密的战友林彪竟然是最大的叛徒;眼看时日无多,追求一生的未竟事业究竟还能不能走下去?
毛一生乐观自信,即使在二三十年代革命最低谷,自己遭到严重打压排挤时仍不以为意毫不沮丧,但是现在,身为最高领袖的他,胸中悲凉之意竟愈发浓郁。
这番情怀又能与谁诉说?
所以,晚年的他喜读《三垂冈》: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喜读瘐信《枯树赋》:
昔年树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情何以堪!
喜读南宋张元干之诗句: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2001年人民日报曾公开毛逝世前一年手写的《三垂冈》
毛从青年开始,终其一生都在改造人,改造整个社会,晚年才发现罕有真正并肩者,大多数人与他只是貌合神离,并不同路,所以孤独的他才会写“人有病,天知否”。当时的他多么希望有一场“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一样的革命,实现这一触不可及的理想,然后可与自己的知己爱人“重比翼,和云翥”。
但这最终也没能实现。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从此天涯孤旅。
心灵孤独,悲喜难诉,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本岛主在此祝有情人永比翼,和云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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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现在有很多人解读说这两首词是写给另一名女士陶毅的,个人研究结果并不赞同这种说法,本文以个人理解写成,暂时不做学术讨论。
②这么好的一个节日,明明说好介绍青年毛泽东如何撩妹,却又急转直下写得如此悲伤,实在罪过……或许这就是本岛主“孤旅”二十余年的原因?不过没关系,想看真正撩妹大法的同志们可以点开下一篇《马克思是如何撩妹的》,全文只有一首诗。
③长征那个,由于最近在家,资料非常不全,所以写到一半动不下去了……大家再等等,最近更点别的东西。
(作者:通吃岛岛主。来源:通吃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