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案发生在夜里十点,海淀黄庄的创业公司都还亮着灯。尖叫声从其中一间传出,凶手向闻讯赶来的警察坦白:自己与被害人之间没有不和,他本人的出生,才是导致这场悲剧的唯一原因。他说因果早于三十年前埋下:凤尾蝶在亚马逊河岸轻振羽翼,飓风席卷德克萨斯;三十年前小县城里他呱呱坠地,一松拳,手心儿里就落了个冰凉的玩意儿:是刀柄。

与媒体的报道相反,凶手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他身上也从来没有变态的阴云笼罩,有的只是惊人的天赋。他是优等生,老师的宠儿,县里考进市重点中学的唯一一人。中考放榜那天,他看见大红纸顶头上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周围同学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模糊。同桌艳羡的脸,班花仰慕的脸,全县两万名中学生的脸,都离他越来越远。他仿佛看到十几年后,自己坐在权力的中心指点江山,一个喷嚏就能撼动半个行业,而他们,却只能挤在狭小的格子间里,在庸常的人生中沉沦——他有些不忍。

沉沦是失败者的宿命。他这样安慰自己。

高考他发挥失常,只考进了十所top3中的一所。所幸,录取专业给了他一丝安慰:计算机。那时他已经决心成为中国的比尔盖茨(其实他还考虑过巴菲特)。大四他顺利保研,研究生一毕业就和行业巨鳄签下了高薪合约。签完字他给高中同学打了个电话,拐着弯问起隔壁班考上北大中文系那小子的下落。听说那小子连工作都没找着,灰溜溜回了老家,他十分得意。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他总结说。

然而几年一晃眼,他并没有成为比尔盖茨。他淹没在无数和自己条件相似的人中,小小的部门总监都让他觉得遥不可及,公司空降的年轻VP也令他无比焦虑。第一次,他感觉到了巨大的挫败感。他的目标是成为中国的比尔盖茨,是和马化腾并肩而立,是和李彦宏把酒言欢,是和马云交流手串收藏心得——但不是,从来不是做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些年他凭着自己的头脑、天赋和不懈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从人山人海里拼杀出来,在阶级跨越的道路上不断攀升,眼看就要爬到塔尖儿,怎么就突然撞上了玻璃天花板?他和那个年轻的VP究竟差在哪儿?他和自己的老板,和马云,和比尔盖茨,到底差在哪儿?

既然连我都生活得如此挣扎如此痛苦,那些被我踩在脚下的失败者,又在怎样苟活?他问自己。

他请假回了老家,那个小县城。同学聚会上他和失败者们再次相遇,原来,同桌炒股发了大财,班花嫁给了远近有名的富二代,就连班里小混混也靠拆倒腾房子猛赚了一笔。他本可以说服自己对这些下三滥的成功嗤之以鼻,可失败者们同情的目光让他脑子发热。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个打工仔,是挣扎在大城市里的千千万万打工仔中的一个,当年的无限风光,更衬得他如今的落魄。他才是真正的失败者。

他夺门而出,气急败坏地给高中同学打个电话。『北大中文系那小子现在在干嘛?』他必须立刻给自己的优越感充值。

『小子?』同学笑了,『他家里把他安排进了政府,下回见面你得喊人家一声X主任。』

他如遭当头棒喝,连夜赶回北京,辞职奔赴海淀黄庄,一头扎进了浩浩汤汤的创业大军。

创业是唯一的希望。在大公司他既没背景也没运气,上升希望渺茫,只有创业才能助他翻本。更何况,他从小县城一路爬到这里,离成功眼看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再加把劲儿,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这最后一步的跨越。

也就是在那时,他认识了被害人,公司的CEOCEO舌灿莲花给他讲公司光明的前景,他一拍大腿技术入股当了合伙人。那时公司还很小,他带着一帮人挤在海淀黄庄的众创空间没日没夜加班。公司业务日渐红火,半年不到就拿到了第一轮融资,一举租下了创业大街上的半层写字楼。搬家那天,他比中考放榜时还要激动。坐在价值上万的海淀黄庄标配、Herman Miller人体工学椅上,他有些飘飘然。闭上眼,耳边纳斯达克的钟声和头顶上的玻璃碎裂声一声高过一声——他不禁醉了。

让我们回到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

CEO把他单独喊到会议室,面露难色给他讲公司发展和个人发展的矛盾。说着话锋一转,劝他看开。『虽然合同里说如果能力不行,只要合伙人一致同意就要无条件退出,公司还是会提供给你相应的经济补偿。』CEO的话音里不无怜悯,『外面会有更适合你发挥的地方。』

他惊呆了。能力不行?他可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他一没背景二没关系,是能力让他一路走到现在,让他从小县城懵懂少年跻身大城市精英行列。如果不是相信自己能靠能力完成最后的跨越,他何必要走这么远?可现在,他们竟然否定他的能力?难道自己此生注定没有出头之日,难道他这些年的奋斗都只是个笑话?

外面哪还有地方适合我发挥?回大公司?想到最近华为清理34岁以上员工的传闻,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县城里的同学也会有我这样的痛苦吗?他想。

如果没有欲望也没有志向,甘愿浑浑噩噩平凡到老,我还会这样痛苦吗?他问。

他坐在桌前,苦苦思索了一整晚。

十点钟,他抓起水果刀走向CEO办公室。

这就是海淀黄庄杀人事件的始末。当然。海淀黄庄是个虚指,事件的发生地点也许是望京,也许是华强北,也许是国贸,帕罗奥图,西雅图,德玛西亚,临冬城。只有凶手和被害人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作者:生煎孢子。来源:微信公众号生煎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