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平日里说说话、看看书、写写字,虽经常熬夜伏案工作,那也是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口口声声批判资本主义、分工、异化、泰罗制,却没有真正当过一次工人,岂不很遗憾?终于,我作为一名临时工进了厂。

曾经问一个工友,工厂要不要我这样的人,她不怀好意地打量我一翻,丢了一句“要你才怪”。我进厂这天正赶上节假日,工厂对临时工的需求很大,我也顺利找到了工作。在节假日,工厂要给加班的固定工更高的工资,而临时工虽然也要多给一些,但对工厂来说更合算。

1. 北京折叠

我和几个朋友提前一天到了亦庄,找到一个小旅馆住下。这是个北京的经济开发区,位于东南五环和六环之间。这里是产业工人的聚居区,有很多工厂,也有很多工人在这里找工作,所以这里还是个临时工市场。这几乎是整个中国最底层的劳动力市场,工人的劳动和生活是社会最真实的写照。

从住处到亦庄的马驹桥有将近50公里,如果打车不堵的话只需要40分钟,坐地铁+公交则需要两个小时。在这漫长的两个小时中,周围的人从“白领”慢慢变成“蓝领”。这条路线从地下穿越了北京最繁华的街区来到城市边缘,只有五环路坚强宣告这里仍然是北京。

一路上,票圈中有人为雄安新区而蠢蠢欲动,迅速把一则新闻消化为一管儿鸡血。一边是雄安暴富的梦,一边是亦庄挣扎的生活,一边感恩好政策,一边法律还在纸上,真实世界以一种无声无息的方式撕裂。

2. 在劳务派遣公司听训话

第二天早上520起床,540已经到楼下。晚了就要失业,先找工作再吃早饭。小旅馆旁边的街道上已经有许多招工的人和找工的人。一辆金杯里挤满了人,他们在换保安制服。4点半上街才有机会当保安。在这样的天气里,保安算是一种相对轻松的工作,只是要经受超长工作时间的折磨。总体来说工作机会不多,其中还有一些是重体力活。

我们最后来到一家劳务派遣公司,那里有包装厂的工作,广告上说可以坐着工作,男工80,女工100,时间从早8点到晚8点。据说这家包装厂不仅工作累,而且管得严,一般临时工都不愿意去,但为了体验工厂的管理和劳动过程,这家包装厂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站在公司门口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负责收身份证,除了他还有两个男性帮工,负责维持纪律,说话极为难听,像训斥小孩儿一样训斥我们不会站队。还有一个女性,大概是公司的老板娘,她的存在有利于招女工。

站好队后,老板问有没有三个人一起的,有三个人举手。于是他们被退还了身份证,因为包装厂明确要求不要相互认识的工人。这样做显然是为了避免工人闹事儿。

这家劳务派遣公司大概从我们每个工人身上赚50块钱。我并不确切知道这个数字,但帮工一直在强调,如果干不够一天中间离岗就要赔50块钱车费,恐怕赔车费是假,补上因工人离岗而少赚的钱是真。这天早上公司大概招了100个工人。

所有工人被装进一辆公交车中,已经达到公交车的极限。据说这还算好,至少能够站立,以往会用十几座的金杯装30个人。招工虽然在亦庄,但工作在通州。公交车不到7点出发,开了大概1小时到了工作地。

下车后仍然要站队,进厂前又是一番训话:穿绿衣服的是组长,不能顶撞组长;不能磨洋工;一定要干满一天才能拿工资,不然要罚款;不要随便上厕所,上厕所在中午吃饭时解决。

3. 体验到异化,我用了不到2个小时

工厂不大,车间在一座厂房的二层,中间是三条10多米长的桌子,工人们围着长桌形成流水线。长桌之间有空地用于堆放原料,空地上有黄线标出的拖车通道。

我们站成一横排,由穿绿衣服的组长挑选并分配工作任务。我被分配的第一项工作是摆板,用作码书的底座。板是塑料的,很沉,长宽大概都是1.5米,几个板摞在一起,我要搬两个过来放在流水线旁。第一项工作我做得很麻利,能小跑的时候绝不走路,显然还没有搞清楚这是为谁在工作。

打工十记:被折叠的北京 | 劳动节-激流网图片来源于网络

第一件困难事就是组长让我把两个板移动位置,这要求我把一个已经摆好的边长1.5米的立方体重物挪开,需要用拖车,然而我并不会用,勉强把拖车的两臂插入底座。于是组长叫了另一个人来把重物拖走。

第二项工作就是码书。最终产品是一种纪念册,里面有两枚纪念币,还有几张纪念纸币。纪念册精美而笨重,将来在电视上说全球限量发售,估计价格不菲。纪念册是预制好的,工人们要先翻开纪念册,把纸币插入透明薄膜中,然后抠两个孔,再把纪念币安放在孔上。至此,剩下的事情就是把纪念册码放整齐,要求一册的书籍和另一册的书口耦合,十册一组,码在板上,每层码12组,每码一层铺一张垫板纸,最后要码6层。所以,一张板总计码720册书,形成了我一开始要移动的那个立方体重物。立方体要求整齐、垂直,还要在外面包一层塑料膜,然后再用拖车拖走。

大约10点左右,我遇到了第二件困难事。我要负责两张板,从两个小姑娘那里把书从桌上搬到板上。长桌虽然是一条,但工人分为多个小组,形成多条流水线,两个小姑娘就是两条流水线的终端。搬了一会,我就感觉严重跟不上流水线的速度,装好的产品开始在桌上堆积,组长两次过来催我快点。我摆的书歪歪扭扭,达不到要求,而且一旦摆上,由于书自身的重力很难调整,所以摆到4层,组长就只能让我包膜拖走,此时终端上就会堆积更多的产品。我拿一卷塑料膜,从立方体的底部包起,一开始不知道如何固定塑料膜的开头部分,而且塑料膜很容易绞缠在一起。

此时长桌上产品已经堆积如山,两个小姑娘一直在抱怨我做得慢,影响了她们的工作空间。我才发现,我不仅要做好码书一件事,而且要未雨绸缪,提前准备,避免因为自己要做码书的准备工作而使流水线中断。也就是说,必须有一段时间我要额外加快进度,以此节省出时间做包膜、拖走、摆板的准备工作。

只有两个小时,我已经精疲力尽了。这就是当年泰罗实行的“科学管理”。我没有任何机会休息,只有不断挑战极限才能完成,而我从挑战极限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只不过稍微减少被责骂和抱怨的概率。如果让我科学地安排,这份工作至少要两个人来做,平时一人负责一个终端,而在做准备工作时一人可临时负责两个终端,而我却一人在做两人的工作。

一开始,我还能感受到劳动的意义,创造出了可以拿去卖的产品,我甚至会在意纪念册摆放时是否都朝着一个方向。但是,不到两个小时,这堆书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堆重物罢了,要我搬来搬去,按规定摆放。我只在承受挑战体力极限给我带来的痛苦,以及各种工序的声响所带来的压力。我不再在乎产品是否完美,甚至看到有的书相互碰撞损坏了书脊,我还感到一丝高兴。

带去的水很快就喝完,然而车间内并没有饮水机,甚至连钟表都没有。组长严禁工人看手机,说工作不许刷手机,也不用拿手机看时间,“我说下班就下班”。终于熬到12点,所有工人都立即停了下来。

4. 吃饭不是生产的中止,而是生产的延续

中午吃饭时间只有30分钟,谈不上任何休息,就好像流水线延伸到我们胃里,每一口馒头、每一口菜都要精准、迅速地转变成能量,不能有一点浪费,否则管理者会像在车间中一样在食堂里责骂你。

30分钟内,我从车间走进食堂,从窗口拿到上一餐没洗干净或者干脆没洗的不锈钢餐具,刷洗一遍,排队,打了仅有的两个菜,一个是素炒白菜,一个是肉丝炒蒜苔,拿了三个馒头,盛了一碗疙瘩汤,到坐下已是1215分钟。10分钟吃完饭,拥挤的食堂只剩三五个人,我洗了餐具,接了碗热水喝,走回厂房,上了个厕所,回到车间,其他人已经开始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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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疲惫得不到缓解,工作的结束遥遥无期,绿衣组长一次次责备,拿对面的一个男工和我做对比,“人家不仅和你一样码书,而且还帮着装纪念币”。两个小姑娘也一直抱怨。我想这样干下去肯定坚持不到5点半,于是要求换工作。组长一开始明确拒绝,可一分钟后就让我和另一个男工换了一下。

5. 我都快失业啦!

从下午2点开始,我的工作是和一个小姑娘配合,我抠纸孔,她在孔中安装纪念币。 我问她是哪里人啊,小姑娘瞥了不愿理我。虽然如此,但小姑娘总是催我,她要求我把抠好孔的纪念册十个一组摊开,并且这样的半成品要积攒两三组才行,不能耽误她干活。我不明白,为啥就不能我抠好一册她安装一册,只要供得上不她就可以吗?后来才知道,像码书一样,抠孔也有准备时间。在一拖车纪念册运送过来时,我要把包在外面的塑料膜用刀片划开,然后十册一组搬到长桌上。如果我不能提前预备一些半成品,那就会造成小姑娘工作的停顿。那时她就会抱怨:“我都快失业啦”。

毕竟抠孔的工作要轻松很多,不用总弯腰,这样下去坚持到晚上也不成问题。小姑娘要求的两三组我很快就做出来了,瞬间想到了斯密,感觉专业化导致的效率提高给我带来了休息的机会,劳动节奏也慢下来了。然而,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在我效率提高时,组长喊我帮下一道工序翻书页,并且还要帮再下一道工序码书。结果,我没有从效率提高中得到任何好处,反而导致上午的繁重工作卷土重来。

不过,此时我已经不再像上午那样卖力了。我知道,在组长认为的理想状态下,我应该不仅做好抠孔的份内工作,而且还要充当“万金油”,帮助翻书页、码书等其他工序尽快完成。既然如此,我自然而然就会“沉迷”于翻书页、码书这些工序,久久不愿离去,于是安装纪念币的小姑娘没有了半成品,就又要喊“我都快失业啦”。组长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我回到相对轻松的抠孔工序中。

5点的时候,我从桌下翻出一个凳子,坐下工作。流水线上大多数人都是站着,尤其是男工。坐下之后,我的手在工作,大脑已经快要睡着了。组长对我很不满,从早上开始,码书没做好,要求换工作,“万金油”也没当成,现在还大爷式的坐下了。我都快睡着,她说什么我一概不理。

6. 谁是管理者?

流水线的管理主要靠两个穿绿衣服的组长,她们板着脸,说话尖刻,一般不工作,其中一个只负责整理要放在纪念册中的纸币。她们负责分配工作任务,保证流水线每道工序相互配合,责备无法适应流水线速度的工人,有时会在较慢的工序帮忙赶工。此外还有一个编外的管理者,就是劳务派遣公司的人,实际上他不仅给派遣公司打工,而且也当临时工给工厂打工。如果有人去厕所超过5分钟,劳务就会去找人。

工资制度是隐形的管理者。流水线上大概有20名工人,其中有一半固定工,有一半临时工,固定工实行计件工资,临时工实行计时工资。固定工计件数量极高,一天要完成至少4500册,然而在5点半下班时旁边的小姑娘只完成了不到3000册。超高的计件标准驱使固定工也像管理者一样催着临时工干活,她们一直处于亢奋、烦躁的工作状态下,极少聊天,不断抱怨临时工干活慢,担心损失任何劳动时间。固定工也明白一天不可能完成4500册,下班核算时肯定会下调标准,可是工人之间相互竞争,每个人都要尽力完成,产量比平均水平低就意味着工资比别人低。 “放卫星”式的计件标准虽然绝不可能完成,但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工人身上,成为榨取工人剩余劳动的工具。

7. 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异常的工作节奏打破了工人之间的交流,在工作中我只能听到组长的命令和责备,极少听到工人聊天。虽然都是极为简单的工作,但是工作节奏之快要求必须集中注意力,甚至连聊天都会降低工作速度。

工作任务的分配也起到了分化固定工和临时工的作用。管理者分配给固定工相对轻松的工作,而临时工则做更累更重的活儿,所以流水线上固定工本身有一种优越感,在临时工犯错时会明确抱怨、表达不满。有个固定工说,有一次她被工厂保安问认不认识一个临时工,她说从来就没注意过那个临时工,在一起就是干活,“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8. 我感觉全国人大颁布了一部假劳动法

从早上找工作到晚上下班,整个过程有多少违反了劳动法规的地方?

我是临时工,但没有与劳务派遣公司或包装厂签订任何劳动合同,即使在去往工厂的路上除了车祸,或者在工厂中受了伤,我也难以维护我的权利。

我属于劳务派遣,从我所在车间来看,派遣工的比例至少有30%,远超过法律规定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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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时间从早8点到晚8点,中间午饭和晚饭共1个小时,即劳动时间是11个小时,这是工厂的常态,远超过法律规定的正常劳动时间8小时。

再来看看工资,工作11个小时,男工80元,女工100元,即男工时薪7.3元,女工时薪9.1元。这个工资有多低?比法定最低工资要低20-30%。如果把上述时薪乘以正常8小时工作时间,那么日工资男工为58.4元,女工为72.8元。如果按照每月21.75天计算,男工月薪为1270.2元,女工月薪为1583.4元,低于2017年北京最低工资为每月1890元。

9. 老板们挣钱像下雨一样

一个工人工作11个小时,做极为繁重、枯燥的工作,劳动除了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而丧失了任何意义,最后只能得到100块钱的工资。虽然我自己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和工人相比仍然感觉自己挣钱太容易。

如果我都感到容易,那些工人们的老板挣钱就像下雨一样了。传说中的完美市场并没有按照每个人的贡献来给予每个人报酬,而是反过来,用报酬来“评价”每个人的贡献,好像你挣钱多贡献就一定大,你穷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努力。

呆在北京中心,被高楼大厦环绕着,以为人们既富裕又满足,而同样在北京,50公里之外,底层的劳动人民仅得到微薄的报酬,甚至合法权利都没有得到保障。你就能心安理得,赞颂太平盛世?你认为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别无选择?你没有看到尖锐的矛盾,觉得这样的社会能够万寿无疆?

10. 跨越北京的50公里

我对别人说,一天的打工经历让我感觉教育者被教育。中国有2.7亿农民工,他们中的大多数承受着超长的劳动时间,却享受不到合法权利。整个国家快速的经济发展建立在他们的付出之上,却使他们面对一切以榨取为目的的生产过程,面对合法权利不能实现和保障的困境,面对一个贫富分化的社会。这样的情况再维持下去,经济增长的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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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是为了建设。问题不会自动消亡,而需要我们主动去解决,需要更多的人跨越这50公里,去了解现实,去改造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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