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当代摩登都市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
19世纪中叶,伦敦,彼时当之无愧的世界之都。无数的外乡客涌入都市,商店、工厂、写字楼拔地而起,伦敦变得繁华而拥挤。狭窄的街道,拥堵的交通,让人们苦不堪言。
上帝慈悲,说,要有地铁。于是,地铁诞生了。
那时的地铁不叫地铁,叫大都会铁路(Metropolitan Railway)。意思说,地铁是天赐之物,只有真正的大都会才配拥有,跟今天的北京户口差不多,很珍贵,能不能拥有全看命。
时至今日,地铁的英文名字:Metro,还是当年那尊贵名字的缩写。
1号公交
北京第一条地铁,1号线,1971年通车,1981年正式运营。1号线通车那天,何勇老师看着人们花五毛钱,就能搭上地铁满北京跑,感叹道:“这就是共产主义吧。”
差矣。1981年,北京平均月工资不到70,五毛钱,比今天打一趟滴滴还贵。可见,北京地铁也是为有产阶级服务的,是尊贵的象征。曾几何时,乘坐北京地铁,是需要单位开具证明信的。不够尊贵的人,还是得骑自行车出门。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1981年,只用一条1号线,便能畅游整个北京。何勇老师当时肯定想不到,2017年的北京,将会拥有整整17条地铁线。他也更想不到,2017年的北京,会有整整六个环。
何勇老师肯定也想不到,30多年后的北京,将接连举办亚运会、奥运会、大阅兵、G20、一带一路峰会等等等等,不仅北京市民,连世界各地的外国友人也有份享受到共产主义的福利。
时至今日。不论你来自哪里,做什么工作,身高、相貌、着装如何,我们都能开心地在北京地铁的车厢里相会,享受四海一家,天下大同的其乐融融。
乘客(油画)
尤其当道路被封锁,当汽车被限流的时候,那些有产者们,那些往常在道路上耀武扬威,开着轿车和SUV拼命摁喇叭,生怕行人聋得太慢的有产者们,如今迫于无奈,也被赶入了地铁,和平民百姓们同命运、共呼吸。在这里,不同阶层的人紧密团结,被抹去了一切身份和标签。不管你是谁,反正都挤。
所以,市民们,不要焦虑,不要怨怼。一年中很少有这么几天,可以享受到这种均贫富的好时光。此时,此刻,不管你是快餐店月薪三千的服务员,还是金融街年入百万的管理者,都将相聚在北京地铁,做最亲密的肢体接触。阶级藩篱被打得七零八落,只能感慨:无论赚了多少钱,在某些看不见的壁垒面前,你我都是普普通通的北漂蝼蚁。
不过,有地铁坐,咱们已经比许多人高出一大截了。不信去问问燕郊的居民们,盼着地铁,跟无产阶级盼解放军进城似的盼了多少年,至今毫无响动。
1979年,越南军方放出狂言:凡有木棉花之处,都是我们越南的国土。当然,这话是吹牛逼。但在北京,我们可以不吹牛逼地说一句:凡地铁所及之处,都是我们北京的楼盘。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解释:如果你家附近没有地铁,也许你可以认真地思考一下,此时此刻,你究竟是不是身在北京。
景山公园外街景
比如,站在景山公园海拔51米的山巅,你往东看。天际线往往隔断在东四环丛林一般的高楼大厦中,大家会以为,北京的边界到此为止,消失在国贸三期和建外soho茂密的写字楼里。
其实不然。北京的边界一路往东,往东,可以东到八通线的土桥。每天清早,都有70万的通利福尼亚州民,从土桥、梨园、临河里上车,到国贸去,到大望路去,和工作赴一面之约。
曾几何时,住在高碑店或传媒大学的居民,会嘲笑在土桥站买房的人:这里好歹能算是朝阳区的边界,土桥,那岂不跟河北接壤了么?但风水轮流转,如今土桥上车的乘客,经过传媒大学时,很难不面含冷笑,安静看着那些在车外挤作一团、焦急难耐的人,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那是。早高峰的八通线,被双桥站一分为二了:双桥之前还有立锥之地,双桥之后,连一丝插针进去的缝隙都没有。
所以,谁说房子买得远,就一定是人生的输家呢?
地铁人流
又如,站在景山公园海拔51米的山巅,你往北看。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一带,郁郁葱葱,人迹罕至。再往北,应该就是农田了吧?
不尽然。昌平确有农田,不过多栽有机菜,那价格,不是沿线居民吃得起的。这边更多的,是修成火柴盒子一般,密密麻麻的楼盘,比如全亚洲最大的生活社区,天通苑。
北漂的集中营,十万天通苑人,每天要从5号线上车,到望京去。与之呼应的,是西侧的昌平线,每天也有十万人,要在生命科学园站献出自己的生命,以求车厢里以分寸计的立足之地,到中关村去上班。
5号线、昌平线,加上中间将二者链接起来的13号线,可能是北京每一个码农一生也挥之不去的噩梦。
北京是宽大的,敞亮的,在地面上的时候,可能很难察觉,这里竟然住了两千多万人。但一到地底,就会发现,这个数字多半是假的,何止两千万,怕五千万也有了。
挤,挤,挤。
只有在地铁里,这个城市的人才是亲密的。北京是个较为文明的城市,平时走在路上,大家都自觉隔得远远的,偶尔碰到了行人的胳膊,必然要立刻说一声抱歉。但在地铁上,我们无所畏惧。脖颈贴着脖颈,鼻尖对着鼻尖,连嘴唇也有凑上去的可能。
每一个挤过北京地铁的姑娘,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纯洁的。
我曾在陶然亭住过一段日子,每天早晨七点乘车去金融街上班,见识了地铁的可怕。崇文门换乘2号线时,人群能从站内排到站外。更可怕的不是拥挤,是拥挤下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人人肩并着肩,脚尖踩着脚跟,一言不发,整个通道内只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像是千万头牛羊在一同咀嚼青草。不一会儿,列车将把这些牛羊送去不同的格子间,挤奶剪毛,任人鞭笞。
换乘站里稀薄的空气和晨起的睡眠不足,让人浑浑噩噩,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跟着人潮摆动,整齐划一。极其诡异,颇有点儿丧尸围城的意思。好几回,都差点儿在车站里尖叫起来。
车子一来就不一样了,人人都跟通了电似的,拼命往里头挤去。相信我,这劲头比咱们上班时要足得多了。有时也颇为无奈,不拼命,是挤不上去的。车门口总是立着几尊大神,不下也不退,呆呆地立在那儿,仿佛能化作一尊望夫石,站上好几万年。大伙儿都不愿自己脚下的地盘被挤占,所以,潜意识中都在抵抗新上车的人。后来的乘客想要上车,必须比他们多付出十倍的力气。
当然,有座儿的人更不一样。他们不会有拥挤的感觉。这就跟北京的社会等级一样,泾渭分明:始发站的乘客,在站位一事上抢了先机。距离始发站不远处的乘客,也能在车厢中部找到空地。门口立着一班新贵,虎视眈眈看着抢地盘的新乘客。少部分新乘客眼尖手快,逆袭,抢到了空位,可往往屁股没坐热,广播已在提醒即将到站,于是周而复始,这戏码,每天都要上演成百上千回。
挤地铁(漫画)
地下的人们争抢到头破血流的时候,往往忘记了,有一些人,正踩着他们头顶,于地面上飞驰。他们可能有两台车,在限行的日子里换着开。他们可能拥有特殊的牌照,根本无惧政策影响。更可能,他们就是今天把你赶进地铁的原因。
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命。现在我们无从选择,未来嘛,也很难讲。地铁车厢中不难见到孕妇、婴儿、和佝偻着背脊的老年人。年纪还小时,难免会对他们抱一些幼稚的同情:为何他们的家人不能努力一点儿,别让他们辛苦地挤地铁呢?现在再想起来,不禁汗颜,有些事情,真不是努力就能办到的。哪怕你备好了钞票,可谁能保证能摇到号呢?据说,如今摇到一架牌照的几率,可是比彩票中大奖的几率还小。
“你以为这只是地铁,其实它就是北京。”
作家韩松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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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岛。来源:姜汁满头。责编:畢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