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北京的第5年,杨超有点想走了。
原因之一是公司最近非常地有人文关怀。
上个月为了能让大家自由安排上下班时间,把班车给停了。
前些天为了能让大家少加班,把加班餐给停了。
感觉再过一段时间会为了能让大家为爱和梦想上班把工资给停了。
常态
昨天旁边组的人被裁了,一个个开心得跟过节似的,走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
其他人那叫一个羡慕,N+1的补偿金啊,平时报销个几百块都得跟农民工讨薪似的求爷爷告奶奶带上谄媚的笑盖几十个章等几个月才能给批下来,这大几千几万的啥也不用干就直接到手了,还没有用公司的产品来抵扣现金,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啊。
这一切都让杨超感到十分憋屈。
晚上回家,杨超打开电脑,准备看时下热门的反腐电视剧感受一下高层斗争的波诡云谲来弥补庸碌生活所带来的创伤。
刚等完1分半的广告,手机响了,一看是妈打来的。
不用想,肯定是劝他辞职回家的,一般这种电话会持续半小时以上,详细讲解国家中心城市建设机遇的可贵性,北京房价持续上涨的历史必然性和隔壁赵处长女儿的漂亮程度,全方位论证“瓜批才会留北京”的观点。
但这次只有一句话:
“你奶奶生病住院了,我过几年也要退休了,爸妈也不求你功成名就赚大钱,只求你玩够了就回来,结婚生孩子好好过日子。”
“玩够了就回来”,这几个字彻底击垮了杨超此时脆弱的心理防线,委屈喷薄而出:来京快5年了,住过地下室,加过通宵班,吃得最多的不是川菜粤菜湘菜而是杨家菜系之杨铭宇黄焖鸡和杨国福麻辣烫,至今为止最大成就是现在住在五环内且该卧室配备独立卫生间,相当于北漂的总统套房,但都快交满5年社保有买房资格了,还是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人这一受委屈就容易冲动,杨超决定辞职。
离职申请一交上去,杨超又有点儿不甘心,5年的大好青春都扔在了这座城市,吸了不少霾,每年回家也遭了不少白眼,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不壮烈,于是他想要找些朋友谈谈心,没准儿就能聊出点儿动力来继续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做一个孤独而决绝的北漂对不对?
但马上就是劳动节假期,认识的人大多已经有了安排,约了半天就约出来俩。
2
第一天约的是酒吧里认识的许爷,正宗南城大杂院儿长大的北京人,听完杨超的描述,许爷嘬了口烟,往侧边吐了个烟圈儿,叹了口气。
“回家多好啊,我特羡慕你们这种有家可归的人。”
拥有三套两居室,数百万拆迁款,职业是无聊的时候用保时捷开滴滴的许爷发出了深沉的感慨。
“超哥,你可甭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掏心窝子的话我也就肯跟哥们儿说。
你也知道,我是南城长大的,人家都说东高西贵,穷宣武破崇文。南城的大杂院儿比不了北城的军区大院儿,从古至今都是穷人住的地方,冬冷夏热,十几户人挤在一起,共一个茅坑,生活条件可一点儿都没好过你们这些住群租房的北漂。
后来胡同拆了,宣武崇文给并进了西城东城,补了房子赔了钱让咱闭嘴,嘿,这可好,姆们从人见人嫌的胡同串子成了人见人妒的暴发户,能不闭嘴吗?
可如果你让我选,我还是愿意回到那崇文的小破院儿,那才叫家!
小时候没钱买自行车,找隔壁大爷借辆破三轮儿满胡同晃悠,心里别提多舒坦;现在就算开保时捷满城游荡,也觉得自己是个流浪汉,家在哪儿呢?
宣武崇文没了,首都容不下穷和破,只容得下金融街和CBD。
前门楼子拆了,爆肚冯大饼周奶酪魏全都搬走了,赶走几万老北京,重建以后门口杵一星巴克,街上全是打着老北京旗号卖地摊货的骗子,有几个是北京人?这帮人牛逼啊,以一己之力同时败坏了外地人和老北京两群人的名声。
房子就70年产权,几百万又能管几代人的吃穿用度?可根要是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只怕是再往后数两代人,连大栅栏该怎么读都不知道了。
都这样了,家都没了,还有人说姆们北京人排外。
真正的北京人有几个排外?排外的都是些没本事的人,咱老北京讲究的是有里儿有面儿,凭本事吃饭。自个儿没本事吃硬饭就怨别人抢了他饭碗,这种人哪哪都有,在哪儿都是垃圾,不是北京特产。
佩服佩服
北京人不是排外,而是伤心,祖祖辈辈呆了多少代人的地儿,咱自个儿都不嫌弃,别人说拆就拆说搬就搬,完了还落得个‘拆迁户’‘暴发户’的名声,说得好像姆们天天盼着人家来挖咱祖坟似的,换你你乐意吗?
北京是北京人的北京吗?
从来都不是。
内城九门是北京人要拆掉的吗?
崇文宣武是北京人要撤掉的吗?
隔三差五不知搁哪儿冒出来的砖家叫兽,觍着个丧脸建议北京人去河北养老,这些人有户口有房,但丫的是北京人吗?
姆们不排外,可有义务惯着这帮人蹬鼻子上脸吗?
外地人买不起五环内的房子还有老家可回,北京人被拆迁赶到五环外能去哪儿?
不怕你笑话,7年了,听人提起宣武崇文我还是想掉泪,晚上做梦还总梦见自己住大杂院儿里。
所以能回去就回去吧。
北京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们的,待不住不丢脸,别等叶落了再归根,没必要把青春都烧在这儿。
只要你今后来北京玩儿的时候还愿意来跟我喝两杯,咱就还是兄弟。”
3
第二天请的是刚来北京实习时地下室的邻居小王。杨超刚说完“我辞职了,可能要回家。”,还没来得及展现出悲伤的表情,小王就表示了他的祝贺。
“回家好啊!”
小王的神色率先悲伤起来。
“像你这样的人,有大学学历,爹妈有稳定工作还存了些钱,一回家家里就能帮你把房子车子给办了,要是有点儿关系还能进国企,或者考个有编制的公务员,再不济也能找个吹空调的工作,大不了也就是钱少点儿,但房车都有了,赚多点少点不都是零花钱?
可这样的生活你们不待见,觉得不自由,干不了大事,身边都是没梦想的傻逼。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其实就是安逸惯了,从小到大被爹妈宠着,以为安逸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想找点刺激,就喜欢咋呼着去北漂,就跟明星出名久了就喜欢吸毒一样。
说白了就是有退路,所以就想赌一把,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就算变不了摩托也不还有辆单车吗,反正不需要用脚走路就是了。
所以整天叨叨梦想和远方的是你们,嫌弃雾霾重地铁挤的也是你们,住个地下室群租房就把自己感动得要死觉得吃了天大的苦的也是你们,嚷嚷着要逃离北上广的还是你们。
因为你们知道,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所以你们心底觉得吃苦对你们来说是受委屈。
我呢?我的梦想就是过你们最嫌弃的那种日子:有个不用只靠卖体力也不会遭人白眼的工作,工资不用多高,攒几年钱能在小县城付个首付还得起贷,周末能奢侈一下叫上几个兄弟去下个人均大几十的馆子,晚上八点前能下班,这样回家了还能看看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听段相声。也不指望有姑娘能爱上我,去相亲的时候人家不嫌弃,能找个愿意一起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够了。
可是如果待在老家的话,我有资格过这种日子吗?我爸在镇上收破烂,我妈在村里种田,我一个中专生,没钱没路子,除了去餐馆端盘子和去厂里当厂狗,我在老家还能干什么?
每天起床照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姑娘爱上自己了,去相亲,姑娘都不用出场,人家爹妈上来就是三板斧:房子有吗?什么学校毕业?什么单位工作?,答完了人家看你那眼神跟看街上的流浪狗似的。
反正都是被人瞧不起,那干嘛不让自己多赚点呢?
没人信梦想了吧
所以我就来了北京。这些年来,卖过保险,推销过保健品,当过房产中介,都是些你们这些精英眼里不入流的事,可像我这种人,要想靠脑袋赚钱,也就这几行愿意收留。”“大城市的包容是对像你们这些写字楼上班的白领而言的,你知道我当年做销售发传单在地铁上求人家扫二维码的时候听过多少次‘臭外地逼’吗?
你说我怎能不恨北京呢?不是因为雾霾,也不是因为房价,还记得望京西园吗?就是当年我们住地下室的小区,你涨工资了不到半年就搬走了,而我在那住了三年,12年大暴雨,整个地下室都淹了,东西全毁了,我去跟着讨饭的一起睡了三晚的麦当劳都没搬走。结果有一天来了一群保安,说是整治地下室散租房,让我们马上搬走,你知道他们是用什么赶我们走的吗?
杀蟑烟雾!他们一边往我们屋里扔,一边喊‘住地下室的都是老鼠’。
我是2008年来的北京,那时候正要办奥运,大街上到处都在放《北京欢迎你》,来了之后我就一直纳闷,为什么我从来没觉得北京欢迎我,是不是我的要求太高了。
那一天我总算是明白了,北京欢迎的是人,而我在北京眼里不过是蟑螂、老鼠这种东西罢了。
但你说我又怎能不爱北京呢?要是在老家,我只能做一辈子苦力打一辈子工,但是在北京,只要我愿意像蟑螂一样活,我就能存得下来钱,去年我在县城里买了房,再攒个一两年的钱,我就能在30岁之前回去过有房有车做点小本生意的日子。
所以等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天,我还是会发自内心地感谢这座城市。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精英的人啊,别老觉得回老家就是亏待了自己的梦想,梦想这种东西,读书的时候挂在嘴边也就算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你也该明白了,有钱的人都在谈事业,好看的人都在谈爱情,有文化的人都在谈有趣,梦想就是这帮人拿来引诱一无所有的人为他卖命的东西,你要是真信了,那你就输了。
“回去吧,挺好的,今天话说得有点儿重,因为可能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也就没什么客套的必要了,说白了其实就一句话:能好好过日子就别跟自己过不去。”
4
杨超离开北京的那天是青年节,北京正泡在两年来最大的一场沙尘暴里,杨超叫的那辆滴滴在离北京西站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就停住了,说是西站查得严,抓到就罚好几千,说什么也不愿意往前开,杨超只能拖着行李箱在风沙中前行。
再见
恍惚之中,已不是青年的杨超在青年节想起了他的青年,那一年他22岁,爹妈天天嗡嗡地催他准备省考,一气之下他只身来到北京,从日薪几十块住地下室的实习生一路做到月薪过万的外企白领,却被高涨的房价和重复的工作面前被焦虑和恐惧折磨,为了实现财务自由,毅然辞职创业,泡在中关村创业大街的车库咖啡里,走在O2O的风口之上,利用在外企学习到的精湛的PPT制作技巧在路演中大放异彩,获得天使投资数百万,立志成为下一个独角兽,每天和合伙人一起燃烧梦想,结果只是在补贴用户中燃烧完了资金,从合伙人变成散伙人,仍然心有不甘,加入为梦想窒息的互联网公司,并最终在此让自己的梦想窒息。回想自己过去的五年,杨超觉得自己就像是逐日的夸父,从未停止过向着光的方向奔跑,却从未触摸过真正的太阳。
27岁的杨超在沙尘中留下了眼泪,也许是沙尘迷了他的眼睛,也许是他想起了22岁那年,第一次遇到沙尘暴的他特地走出地下室,在狂风中呐喊“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而楼兰早就消失在黄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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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昌。来源:昌记负食。责任编辑:卢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