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位曾陷入传销窝点的人士证实,培训时老会员还会用手机播放视频,内容多为伪造的有中央电视台标志的视频,基本逻辑包括但不限于:改革开放划定经济特区,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然后先富带后富,传销组织承担了这一艰巨的任务。
改革开放
几乎和李文星同一时间误入“蝶贝蕾”的几个年轻人,最终如何惊险逃脱
李斗说,能从天津静海的传销组织逃脱,得益于自己“心大、乐观”。
“很多人刚去的时候都不吃饭,我第一天早上就吃了一个馒头,晚上吃了俩馒头,越吃越多,走的那天早晨吃了俩馒头,前一天晚上吃了四个馒头。”李斗回忆,传销头目甚至打趣他:“吃得真多,以后不招东北人了。”
当然,盘踞静海多年的传销组织“蝶贝蕾”,不会因某地人士吃得多就拒绝吸纳。传销本质上就是做“人”的生意,其敛财的方式是胁迫新成员购买并不存在的产品,并用返利作为诱惑来人拉人。
传销套路
李斗是个95后。今年5月17日,为了“高薪兼职”,他从东北来到天津,到了静海却被两个大汉从出租车上架起,拖入传销窝点。这之后,他见缝插针地传递逃跑信息,感染了同样想跑的不少人。进入传销窝点第10天,趁两名“领导”离开,李斗和其他人制服了看管者逃了出来。12人的窝点中,除两名头目外,一人自愿留下,一人未能赶上,剩余八人成功逃脱。
8月4日,财新记者在天津静海大口子门村,找到了李斗等人曾居住过的传销窝点。该窝点距李文星溺亡的水塘只有不到一公里。李文星2016年从东北大学毕业,5月20日,在李斗被控制的第四天,李文星被同样的招聘套路骗入静海传销组织。但他们的结局截然不同:李文星失去了生命,李斗等八人最终幸运逃离。
但大逃亡仍有遗憾。集体逃跑时,一个名叫“丽丽”的姑娘恰巧出去“接人”,未能抓住机会;而一位“大扛”则拒绝离开,这是窝点里除两位领导外级别最高的人,拥有研究生学历。“他已经完全被洗脑了,投了十几万,真心地觉得干行业有前途。”李斗说。
骗局
滴滴快车停在104国道边,李斗随接站女孩走上绿化带间的一条土路。两名男子上前,每人一只手扯着他向前走。李斗说,直到那一刻,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已进入险境。“当时也是天真,还觉得他们挺热情的。”
在李斗的脑海中,当时正在经历的仍然是如下剧情:5月16日,他坐飞机转地铁从沈阳到天津应聘“高薪兼职”,前台女孩热情接站,并提到,其他员工“碰巧”在野外拓展,不如直接去加入。他答应了,到了“果园”,便遇到了如此“热情招待”。
让他放松警惕的,还有骗子的“专业”。李斗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在QQ群找兼职,传销人员和他私聊,提起专业术语十分熟练。
沿着土路拐了两个弯,走不到20米,一间无门、玻璃窗碎裂的红顶小屋便出现在了眼前。小屋西侧是个水坑,东侧是个干涸的水沟及小树林,李斗说,他看到沟里铺着塑料布和被子,上面坐着几个年轻小伙子,沉默地看着他。
李斗立刻反应过来,架着他向前走的不是好人。“进去之后我就明白了,是传销,但看因为对方人多,反抗也没用,我就想后面找机会再跑。”他说。
财新记者按照指引来到李斗所说的窝点,找到了红顶小屋,并在干涸的水沟里发现了几床被子,在屋外的草丛里找到了写有传销内容的纸张。
传销窝点气氛诡异。看着眼前几张不辨喜悲的脸,李斗说他有些恍惚,“看不出他们是被逼无奈待着的,还是真心想待着”。据李斗描述,随后同为90后的“领导”贾某到来,看到沉默的场景,突然发火,“嫌我们不唠嗑”,罚所有人做100个俯卧撑。
“唠嗑”自然不是随便聊。一般为老会员专门对新成员进行“培训”,内容即为一套约一万字的讲座笔记,里面详细介绍了“行业”的由来,外界对行业的偏见,以及是如何的“小投资、大事业、无风险、无压力”。
一些遗留在窝点的传销笔记上,提到行业受到政府的支持,并称顶端“出局制”是他们和其他“不正经”的传销最大的区别之处,“给劳苦大众翻身的机会。”多位曾陷入传销窝点的人士证实,培训时老会员还会用手机播放视频,内容多为伪造的有中央电视台标志的视频,基本逻辑包括但不限于:改革开放划定经济特区,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然后先富带后富,传销组织承担了这一艰巨的任务。
“金字塔诈骗”
实际上,类似“蝶贝蕾”的传销也被称作“金字塔诈骗”,并不会创造价值。他们令钱从最底层向上流动,越往上获得越多收益,最底层的钱基本都来自底层传销人员的亲属朋友。
新人
李斗对“唠嗑”的内容丝毫不感兴趣,他说他一眼就看穿了“行业”的真相,并开始琢磨多聚集几个人以方便逃脱。“我一站到大沟里就觉得,这种环境怎么还能呆得下去?别人肯定有想走的,但是我是第一天去,也没人理,就想过几天再看。”
第三天,李斗的“队友”就来了。5月19日,两位求职者以同样的方式被拽进了传销窝点。
早晨到达的是山东女孩周欣,她刚结束了大学毕业设计答辩,还未正式毕业。几天前,她在中华英才网应聘“南通五建天津项目”的造价员,对方打电话询问了她的籍贯、是否有兄弟姐妹等信息后,就给她发了录用通知,实习期工资每月3500元,包吃住。她在5月19日凌晨乘火车抵达天津站,坐地铁到天津南站,被一女传销人员接站,并打车带到传销窝点。
周欣告诉财新记者,104国道上,两个年轻男子上前把她从车上往下拽时,她“咬舌自尽的心都有了”。她拽着司机的胳膊求助,但司机只是呵斥两句,并未下车阻止。
下午,西安小伙艾信到达,他在智联招聘上应聘了“江苏运通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天津项目部的职位,却同样被接到了大口子门村。艾信的反抗更加激烈,他告诉财新记者,出租车门打开,两名传销人员站在车两边,拉扯他的胳膊,他尝试挣脱并想转身逃跑,但没有成功。被拽到窝点后,领导贾某威胁“老实点,不然弄死你”。
5月22日,应届毕业生龚长从天津塘沽的大学校园出发,换乘几次公交车和地铁后,被接到了大口子门的传销窝点。他本来在中华英才网上应聘了“南通四建天津项目”的施工员。龚长告诉财新记者,他在前往静海的路上,一度对设在静海的项目部感到疑虑,并没有想太多,没想到却因此陷入了传销。
陷入传销
传销窝点居住条件颇为恶劣。5月,为躲避警察,只有在凌晨12点-3点间他们才能回到位于废品回收站的一间小房子,其余时间都要带着被子睡在枣树林或大水沟里。李斗回忆,五月昼夜温差很大,晚上特别冷,中午特别热,有时候还会下雨。“睡在大沟里的时候被树枝划得浑身疼。”
财新记者曾探访李斗等人住过、位于大口子门村西北端废品回收站里的宿舍。那是九间几乎没进了垃圾堆的平房。李斗等人住的房中,有一张废弃的双人床,据称这是两位领导贾某和高某睡的;在地上,铺着八、九个门板,其中一个门板横着放在门口,据称这是负责守夜,防止其他人逃脱的“扛家”的铺位;在屋梁上挂有五六个系成圆环的蚊帐布,房屋内没有电灯。
一个粉色的行李箱遗留在地面的门板上。周欣称,那是她落下的行李,里面有她曾经心爱的Jellycat邦尼兔。但财新记者只在现场看到了空箱子。在传销窝点的生活十分艰难,周欣说,每天都要凌晨两三点起床,带着被子前往树林继续睡。“虽然偶尔看到很好看的星星,但我被蚊子咬得全是红包。”
“新人有四个,要跑的话,绝对是都想跑的。”艾信说,和李斗一样,一进入传销组织,他就绞尽脑汁想要逃跑。除了新人剩下就是资深的,他们要在不被头目察觉的情况下传递信息,并判断对方是否想离开。“把那些不动摇的,时间比较长的老板调开。”艾信说。
“老板”
“你觉得好吗?不想走吗?”李斗回忆,趁“唠嗑”的时候,他首先试探了沈某,但对方毫不动摇。“他只是停了一下,然后接着给我洗脑。”
沈某来自西安,是窝点里唯一的研究生,排水处理专业毕业。他也是除了贾某和高某两位窝点领导外,地位最高的“大扛”,属于组织里的D级推广员身份,据称。他家境优渥,已经投资十余万元,并且“真心想通过干行业证明自己,一万多字的洗脑内容叽里呱啦半小时就能讲完”。
李斗等人误入传销组织后,一般会被要求“用三天考察行业”,三天后考试,若通过便能走,这期间不断有资深成员向其传授“行业”的好处。但这只是骗局的一部分,三天后,没有人能通过考试,随后就会被强迫缴纳2900元入会费,成为E级会员即“老板”才能通过考试,但这之后仍不会获得自由。
甘肃人王建国是第二个同李斗“唠嗑”的资深成员,他对逃跑有了反应。“我问想走吗?他在我手上写了‘想’。”李斗说,后来通过在手上写字,他得知王建国当时已经陷入传销组织一个月了,被迫交了钱,但他一直在想办法离开,家人也已经知道情况。“那时候我就开始想,他们有些人是不是想走,但是不知道咋走?”
李斗说,他和王建国达成同盟,决定多拉几个人一起走。5月19日,李斗进入传销组织第三天,他与当天到达但激烈反抗的艾信通了气。
在李斗、王建国、艾信的撺掇下,逃离的情绪迅速蔓延。大约在5月21日,李斗进入窝点的第五天,他收到了“小老板”王兵递来的一张烟纸,上面写着“我想走”。虽然成为老板的人,都会获得用来记笔记的纸和笔,但他们不会把真心话记在笔记上,“被发现想走就完了”。
也有人突然犹豫了。河南小伙张宏本来一口答应,但第二天就去找领导“唠嗑”。“我当时特别担心他把我们说出去,而且他回来之后态度就变了,再问就回答‘走不走都行’。”李斗说,不知道张宏和领导聊了什么,但心情似乎特别不好,他猜测:“张宏去传销之后交的五千多都是贷款的,可能还指望从传销挣了钱去还钱。”
至此,除了四名想走的新人,艾信等人还与王建国、王兵和张宏三个小老板提前通了气,逃脱团成员达到七人。
据新成员们证实,实际上,王建国和张宏就是把他们从出租车上拽下来的“大汉”。两人表现得如此“听话”,是因为天津静海“蝶贝蕾”属于北派传销,不止对人进行洗脑,还使用暴力行为进行威慑。
艾信因反抗吃了苦头。他回忆,被困在传销窝点的第一天,他就成功向家人释放了信号。“和我爸通电话的时候,我先说话,然后故意用普通话说,我平时和家里打电话都用方言,我爸经验丰富,立刻察觉到我有危险,然后通知所有亲朋好友不要借钱给我。”
此后,艾信一直想要伺机逃脱,对传销洗脑并不在意。很快,他就挨了几脚。“那是别的窝点的领导来串门,所有人都要起立和领导握手,我是单手握的,然后立刻那个领导就从身后往我脚上踹了几脚。”
第二次挨打是在考核的时候。“其实就是考查你的洗脑程度。”艾信说,考官会询问“有没有2900元钱和两个朋友”等有暗示性的话题,还会问是否认同传销的理念,如何计算收益等,艾信说,他顶了几句嘴,对方就踢了过来。
卧底
想离开的人中,除了四名新人,还有王建国、王兵、张宏三个“老板”。李斗认为,当12个人里面已经至少七人想走,对方难以阻拦。他们把计划定在5月27日。26日“领导”发工资,按照惯例,那之后连续两天下午,他们都会进城“开荤”。只留下“大扛家”沈某和“小扛家”王春看管。
“我们当时选白天,因为白天外面人多,好拦车。”艾信说。根据多人叙述,财新记者还原了他们的逃脱场景:
5月27日下午2时许,在大口子门村的枣树林里,艾信最先沉不住气,他踢了一下王建国的脚,然后拿了一根棍子站起来。随后王兵、王建国和李斗相继起身,周欣等人也被拉了起来。沈某大喊“你们干嘛”,之后被艾信打了一棍子,众人冲到王春面前抢夺由他保管的手机。
王春没有反抗,把其他人手机交出,用自己的手机发短信。艾信问他是否在联系领导,同时棍子打了下去,却被李斗拦住,称“他人不错,别动手。”
艾信抢过手机袋,把手机都倒出来,找到自己的手机给父亲发了定位。李斗则负责把其他人的手机一边分发,一边鼓动:“导都不在,现在跑最合适,一起走吧。”之后,七人起身离开,王春也跟在后面。
“其实王春是卧底。”李斗告诉财新记者。这个说法获得了王春本人的验证,“我早就想走了。”王春说,只是后来他答应了周欣,要带她出来,所以才一直等待机会。
逃离传销窝点后,周欣仍然和王春保持联系,并继续称他为“师父”。周欣告诉财新记者,她进入窝点后,王春也作为“重点培养”的管理人员,从其他窝点轮换到她的窝点,并负责给她单独“上课”,在这过程中,两人发现互为老乡。“我看她真的挺可怜的,一个小姑娘特别不容易,就想救她一起走。”王春说。
王春本是一名厨师,因父亲发生车祸急需用钱,他在3月被QQ群里发布的“高薪兼职”信息骗入传销窝点。最初被洗脑时,他本想尝试“好好干行业,争取赚大钱”,但在卖了手机投了约5000块后,几个月过去,他除了升了几级,每个月只有不到1000块的收入。
他说,实际上传销组织并不像承诺的那样,每个月返利上万元。“大导每个月身上就几千块钱吧,租房子几百块钱,每个月花一两千养十几个人。”他说。
王春不敢直接与传销组织起冲突,他忍耐许久,终于熬到了能够自由出入的级别,并且有了一项“福利”——保管手机。“要不是为了带走周欣,我已经可以跑掉了,而且还能把手上的手机卖了,收回投进去的钱。”他坦言。
离开前,王春邀请“大扛”沈某一起走,“人都走了,留下来要担责任。”他说,但沈某无动于衷。和“领导”谈过话的张宏也有些犹豫,但被王春劝服了,“我就说,我们都走了,你在这儿还能有好果子吃?”
逃亡
离开传销窝点后,张宏拔腿就跑,速度之快让其他人怀疑他是不是要去给“领导”通风报信。跑出枣树林后,周欣给家人发定位信息,李斗给女朋友打电话,艾信报警,王春等人紧随其后。
在大口子门村周边,有数个传销窝点。“我走得也很纠结。”周欣说,跑出枣树林后,他们看到了隔壁窝点的看守,“一看到有人我就抓紧棍子,害怕又被他们抓过去,但是发现他们都不管”。
跑到104国道上,众人立刻打车四散奔逃,艾信和张宏留待警察到来。艾信回忆,他和张宏沿着马路走了10多分钟,又等了差不多10分钟后,等到了四名警察。之后他在原地等待,张宏随着警察去取行李,并试着解救落下的“丽丽”。
艾信说,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出来找人的领导贾某。贾某骑着只有领导才能使用的自行车——那是一辆偷来的共享单车——从他身边经过。“他看到我了,我也看到他了,估计是在找我们。”艾信说,但贾某并未经举妄动。
当晚,艾信和张宏住在了火车站的旅馆,用家人转到微信里的钱付账。“我们出来之后,像乞丐一样。但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他描述道,“到了宾馆,和老板说我们是从传销里逃出来的,没有身份证,老板也不觉得奇怪,带着我们去附近的派出所核查了一下身份就让我们住下了。”
这让逃亡者感到,传销已经深入静海。艾信回忆起,曾经有更高级的头目去他们的窝点“讲课”,称在静海有“蝶贝蕾”成员数万人。“就我们周边的野地,起码有几百人,几十个人组成一团。”他说。
回忆起这次集体逃脱,王春认为时机掌握得非常准确。“当时如果不走,他们几个可能就要被分‘家’了。”王春说,进入传销三个月来,他换了不少地方,“首先,每个‘家’发展超过20人就必须分开,便于灵活管理,其次‘家’和‘家’之前也会互换成员,防止大家熟悉、抱团,产生真正的感情。”
传销窝点大逃亡
“逃到马路上的时候,我有了《肖申克的救赎》里男主角逃出监狱那种感觉,太不容易了。”获得自由时的感觉,艾信仍记忆深刻。
李斗同样把这次逃亡联想成了电影,他更愿意记住其中的美好细节。比如集体逃出的那个下午,王春交出了所有人的手机,他把手机发到周欣手上时,想到当天正巧是她的生日,就随口说了句“生日快乐”。
“就像拍电影一样。”李斗笑着说,“我当时特帅。”
李斗、周欣、艾信、龚长、王建国、王春、王兵、张宏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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