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phone创始人自杀事件不仅唤起人们对骗婚现象的关注,还引发了性别歧视相关讨论。近日,创造过多款爆款网络游戏的IT界大佬徐宥箴(网名煮肘)在其微博宣布捐款为“被前妻威胁后自杀”的程序员伸张正义。其私人微博上发表的不少言论具有极端性别歧视色彩:“一个女人,若一生生孩子不足两个,那么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注定是不幸福的”;“女权只是丑女蠢女迫害美女迫害传统女的东西”;“女人越笨,越讲平等,越聪明越懂得找优秀男夫唱妇随”等等。配合其广泛“纳妾”生孩的人生经历,被网友称为“史诗级直男癌”。借此,还有不少网友指出,程序员群体向来是“厌女症”的高发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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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事件相关舆论中,人们对程序员的印象展现出完全相反的两面:程序员既可以是被“毒妇”蒙骗和逼死的可怜老实人,也可以是面目可憎令人生厌的极品直男癌。这种充满矛盾的印象并不奇怪,毕竟在影视作品与现实中,人们看到的程序员确实大多都为衣着邋遢,不修边幅,渴望男女关系但不受欢迎的“废柴”,是值得被嘲笑和可怜的对象。但同时,在男性就业占据绝对优势的大多数互联网公司,性别歧视的故事比比皆是:腾讯年会的节目对骚扰女同事;阿里招聘貌美的女性担当“程序员激励师”;众多科技公司都在招聘程序员的广告中强调工作场所“有大波单身妹子出没”等话语……由此,可怜又可憎的复杂双面形象成为人们对程序员的普遍认知,其背后隐藏着计算机发展史上女性地位的衰落与男权文化的壮大。
WePhone开发者苏享茂 图据网络
编程如何成女人的专业变成男人的专业?
计算机是男人的世界,在如今几乎可以算是社会共识。比尔•盖茨、史蒂夫•乔布斯、伊隆•马斯克、马克•扎克伯格、拉里•佩奇、马化腾……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IT从业者都是男性。在科技公司里,从事编程和技术性工作的女性比例往往也低得可怜。据统计,2016年,Apple、Google、Facebook 等几大互联网公司的技术部门里,男性员工占比达到 80% 以上。然而,追溯计算机历史,情况却完全相反。曾经一度,计算机编程被认为是非常女性化的职业。
世界上首次提出编程概念的是一名爱达•爱丝(Ada Lovelace)的女性,她与英国数学家,同时也是“计算机之父”查尔斯•巴贝奇(Charles Babbage)共同工作多年。在爱达死后一百年,她之前对巴贝齐《分析机概论》所作的笔记被重新公布,并被公认为对现代计算机与软件工程产生了重大影响。上世纪70年代末,美国国防部综合了多种编程语言制作了一个新的高级计算机编程语言,并以爱达命名。
不仅如此,给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编程的也是女性。这台名为ENIAC计算机大名鼎鼎,给它编程的 6 名女性却寂寂无名。为了还原历史,弗吉尼亚大学教授杰内特•阿贝(Janet Abbate)采访并写作《记录性别》(Recording Gender)阐述真相。在二战时期的计算机相关工作分配上,政府更倾向于将硬件相关工作派给男性,编程和处理表格被留给女性。于是,六位女性被选中进行计算机ENIAC的初期计算研究,并编写了第一个计算程序。最终演示大获成功,ENIAC耗时15秒即可计算一组弹道,而计算部门的员工要花费好几周才能做到。从此开始,计算机运算开始进入公共领域,并极大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随着计算机技术发展突飞猛进,机器性能越好,对软件程序需求越大。男性也开始逐渐加入程序员的行列。不过,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于人们认为女性适合胜任这种劳动强度不大且需要细心和耐心的工作,女性程序员依旧是社会的主流。不仅有不少女性为主导的编程公司涌现出来,程序员也成为一些家庭主妇兼职的最佳选择。
女性参与计算机事业的转折发生在 80 年代,与个人电脑浪潮的兴起息息相关。这些早期的个人电脑内存小,功能简单,不能进行过分复杂的操作。因此,不少商家都选择把电子游戏作为一大卖点,很多著名的游戏都诞生于此时,如《太空大战》(Spacewar!)等。同时,性别分众的浪潮在广告业中兴起,被商家作为划分用户增加收入的法宝。商业广告一遍又一遍将性别烙印反复打在儿童从小接触的物品上:男孩要玩电子游戏;女孩要玩洋娃娃。例如,Radio Shack 彩色电脑当时的一则广告展示一群男孩从校车上下来回家,然后立刻开始快乐地坐在个人电脑前玩游戏。对比而言,同时期的电脑广告基本没有出现过女性。
自此,女性程序员的数量一路下滑,学计算机的女性也开始减少或者中途放弃。1992年,由于观察到大量计算机系女学生退学现象,加州洛杉矶大学分校研究员简•玛格丽丝(Jane Margolis)观察和采访了大量学生,并将结果发表为《俱乐部揭秘:计算机科学中的女性》(Unlocking the Clubhouse: Women in Computing)一书。在书中,玛格丽丝记载了不少女性由于教育和社会环境而和计算机学科渐行渐远的故事。例如一位女学生表示自己每次想用电脑都得问哥哥要钥匙,因为家里的电脑“自然而然”被放在男孩的房间。很多被认为是“电脑天才”的男性都从小接触计算机。带着性别歧视的学习机会和社会期待给女性学习计算机造成了严重的影响,使得不少女学生渐渐相信男性在计算机上比她们更优秀。
就这样,新一代电脑英雄生长起来,他们“刚好”几乎都是白人男性。同时,女性在科技行业中占比越来越低。根据Google 2016年5月底发布的多样化报告中显示,在全美约占一半的女性劳动力中,科技行业的女性仅占25%;在占比57%的女大学毕业生中,获得计算机科学和工程学位的只有18%,而这项数据在1984年尚为37%。终于,计算机领域迎来了男性主导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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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气的程序员与厌女的女性观
美国有一档名为《美女与极客》(Beauty and the Geek)的真人秀。由于其在美国大受欢迎,优酷还制作过中国版。在这档“帮助极客交友”的节目中,女性主要负责貌美如花地展露性感,男性负责朴实笨拙地用试图技能打动她。由此不难看出社会大众对于极客们恋爱关系的普遍看法。
关于IT男和理科宅的性别刻板印象早在80年代就开始出现。电影《菜鸟大反攻》(Revenge of the Nerds, 1984)、《摩登保姆》(Weird Science, 1985)等电影无一例外地塑造了男性电脑呆子形象。这种刻板印象一直延续到今天,戴眼镜,不事着装,在电脑世界里叱咤风云,在现实生活中内向不受欢迎的形象已经成为极客们最典型的代表性特征。在影视作品中,他们往往是善良笨拙的可怜虫,拼命期待和争取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但心爱的女孩却往往被高大帅气的运动型阳光男孩抢走。
程序员和极客们因对恋爱关系不擅长而造成的痛苦挣扎的确存在。尽管这种痛苦远比不上女性所面临的整体困境——教育和就业的性别歧视、资源分配上的男女不平等、被物化和被压迫的社会环境……但正因为社会资源分配以性别化的方式呈现出严重的不平等,不少像翟欣欣一样的女性才选择了利用自己的外貌,以权色交易的方式换取利益。男性拥有资源,女性通过性资本从男人手中得到资源的现象在改革开放后越来越普遍,造成了社会对女性的严重物化。
美国文学家、人文学者伊芙•赛吉维克(Eve Sedgwick)在其著作《男人之间》(Between Men)中指出,厌女症视为男权社会下的男性交际中得到互相认可的一种机制。若要想获得其他男性的承认,必须要证明自己“不是女人”,因此需要通过拥有女人而立于女人支配者的位置,所以“拥有女人”是“成为男人”的必要条件。反之,如果没有女人或者对女人控制失败,这个男人就“不配被称为男人”,会得到男性群体的羞辱。赛吉维克的理论虽然是从英文传统文学中分析早期社会得来,但在今天的社会依旧适用。不难发现,处男显然比处女更为羞耻。用拥有女人彰显自己的价值已经成为男权社会的默认守则。
在这个前提下,男人证明自己成功的一个必备要素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拥有会花钱的美丽的女人。在美国,富人爱花钱的漂亮妻子被成为“trophy wife”,是胜利者的奖杯。因此,徐宥箴自诩为超过大多数男人的“成功男”,最爱在网络上强调自己很愿意为女朋友花钱,自己的女朋友之一“名下有上亿资产”,新找到的女朋友“颜值6分,减肥后就能到7分,乖得像小猫一样”,并还在继续呼吁“好想多找几个女朋友帮忙生宝宝、花钱啊!”无论这些言论是真实情况还是虚构,把女朋友多等同为拥有的性资源多,并强调自己负担得起的是昂贵的性资源,都深刻体现出他对这种价值观的迎合。
对于每天在工作场合又必须面对众多男性同胞,随时充满着竞争压力的程序员来说,没有女性欢迎成为了最大的痛楚,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有一定的教育水平和经济能力,享受着中产阶级的富足生活,却依旧常常自称“屌丝”,自我认同为被女人抛弃,被社会欺辱的弱者。但另一方面,除了努力赚钱之外,他们几乎从未在博取异性关注上做出更多的努力。大众之所以对程序员留下“邋遢”和“不讨人喜欢”的印象,的确是因为许多程序员往往还生活在较为传统的男权社会框架内。他们认为不事打扮是男性的专利,从未想过自己需要审视自己的外表;他们经常苦恼于女人不愿意关注自己,却很少真正关注过周围女性在想什么,仿佛女性天生应该管理和打扮自己,并且成为温柔体贴的男性从属物。
从中看到商机的精明的商家开始将虚拟的女性形象像安慰剂一样大批量生产出来,贩卖给充满异性幻梦的男人,加速他们性别认知的异化。越是现实生活中 “无人气”的,对女性不了解的男性,就越容易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甚至对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女性感到更加厌恶和不能接受,更加投入虚幻的想象,从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于是,“爱上虚构的女孩的傻子”成为了关于程序员和技术宅的笑话之一。
美国女性主义学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其著作中阐明过,社会大众公认的所谓“女人味”是一种展演(performative),其主要性质是一种文化符号和性符号的拼凑。因此社会上被男人认可的女人,往往需要在外表上突出其性征和刻板印象中的一些女性特质。如今在便捷的科技发展下,“女性”这一概念被更进一步简化,变成只有明确女性外表没有内在的性符号集合体,用来贩卖给亟需异性的男人。比如说,广受宅男们欢迎的“后宫“漫画里,基本上所有女性角色都是符合不同篇好的性刺激物的拼凑:眼镜双马尾萌娘,贫乳萝莉,长腿御姐......而男性主角可以毫无努力地接受她们的爱恋甚至崇拜。
在一些恋爱游戏中,基本上人物设定也类似,而所谓的需要男性做出努力的“攻略女性”过程不过是一些毫无真情实感的套路扮演。只要针对不同“属性”的女性做出一些特定举动(其中有不少是在炫耀男性自己的能力),积攒一定好感度,对方就会被顺利成章地征服。
男性众多的工作环境,“不受欢迎”的压力,对女性不切实际的妄想……在这些因素的多重作用下,也就不难理解许多互联网公司为什么有着对少数女员工堪称性骚扰的“屌丝文化”。而招聘性感火辣的年轻女子在办公室担任“程序员鼓励师”更显现出某种对女性认知的投射。显然,这些亟需异性抚慰的IT工作者们认为,最能够理解和激励自己继续工作的异性并不是能够读懂编程和了解工作,真切认可价值的女性,而是漂亮可爱,衣着性感,没有实质性交流,只会甜美地说“你好棒”的崇拜者。
程序员鼓励师
突破性别屏障的努力和困境
最令人庆幸的是,随着科技发展,计算机的大幅普及使得至少从接触机会角度看,男女正趋近于平等。也许,支持女性参与计算机技术领域工作,给予女性更多兴趣鼓励和基础知识可以成为打破当前计算机科技界结构单一的男权环境的最佳途径,带来行业中的观念解放。
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教授阿兰•费舍(Alan Fisher)为了弥补女性在儿童时期对计算机接触的缺失,特地在计算机科学专业中加入计算机入门课程,尽可能保障学生拥有相同水平的入门知识。他的努力获得了显著成效,这一措施实施五年后, 2000 年该校计算机科学专业里 40% 是女性,且男女辍学率相差无几。
学校之外,一些鼓励女性编程的民间项目正在积极启动。在加拿大,女性编程学习(Ladies Learning Code)项目于2011开始创办。创始人Heather Payre一开始只是为了向女性为主的成人教授Java的入门知识,由于反响热烈,在2012年初推出了子项目女孩编程学习(Girls Learning Code),招收8-13岁女孩进行编程学习。这一项目影响了为不少女性普及了编程入门知识,参与人数在举办的最初三年中已超过10000人。2012年,美国非盈利组织编程女孩(Girls Who Code)成立,以日常俱乐部和暑假编程夏令营两种主要形式开办活动。俱乐部由地区个人或组织发起创建,招收6-12年级女学生教授学生移动端开发的知识,一般人数规模为10-30人,目前已覆盖超过全美25个州。而暑假编程夏令营每年招收20名准高二/高三女生,为期7周,早9点至晚4点之间授课,课程内容覆盖机器人、移动端开发、HTML和CSS等领域。编程女孩组织获得了民众热烈支持,在2014年,民间为其捐赠的资金总额高达711万余美元。
除了民间的努力,还有一些大型科技企业开始投入计算机和科技类的女性激励项目。Google于2014年6月发起的“为代码而生”(Made With Code)、以及Facebook, Pinterest和Box于2015年联合运营的WEST(Women Entering and Staying in Tech,意即女性进入并持久工作于科技领域)指导项目,都旨于鼓励女性改变科技产业的现状。
但是,激励项目的启动和发展并不能代表女性在科技行业的不公平现状切实取得了进展,也不能代表充斥着性别歧视压迫的糟糕行业环境得到改善。据2017年公布的Google、Facebook、Apple公司多元化数据报告显示,从2014年到2017年,各企业科技岗位的女性人员占比仅提升了1%。同时,性别刻板印象和歧视的阴霾还在科技行业内挥之不去,除了就业人数和工作环境以外,许多在性别偏见下生产出来的科技产品也充斥着“直男癌”的气息。以 Siri 为代表的语音助手产品为例,如果你向 Siri 询问其性别,它不会承认自己是女性,然而事实上,这些语音助手的声音大都是女声。美国华盛顿大学性别研究副教授米歇尔•哈贝尔-帕兰(Michelle Habell-Pallan)认为这并不是巧合。女声的助理比男声更被优先选择与劳动被性别化和阶层化有关,科技公司的设计员与决策者理所应当地认为服务人员应该由女性担当。由此,文化领域里的传统观念被投射到科技领域并进一步传播开来,加深整个社会的性别偏见。
不得不承认,就算在科技这一最理应公平化的领域,资源分配依旧遵从传统的定率,男性拥有权力和女性拥有美色的不平等结构仍然是目前主要的社会现状,于是:男性大多担任程序员,女性大多在这些软件发布会上担任穿着清凉的show girl;电子游戏依旧被视为充斥着暴露的女性和暴力的男性玩具;为女性推出的智能手机主要卖点是“美颜自拍”;计算机公司还是被称为“直男癌天堂”……也许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努力来才能创造出一个更好的社会,让无论男女的程序员们都能自由择业,从工作中避免压迫,实现理想并达到个性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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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莫。来源:澎湃新闻。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