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从阿由那里知道:这一回的检举牵涉的范围是出乎意外地广。××铁工厂的工人,还没有脱下工作服就从厂里给带走了;码头上的散工跟仓库里的工人,每天五个十个地被带去审问;好象还进去了两三个学生。
每星期二晚上到龙吉家里来参加研究会的公司职员佐多,过了两天也叫警察给带走了。
佐多常常跟龙吉他们谈到自己的家庭情况。——他家里只有一个跟佐多相依为命的母亲。他母亲知道儿子参加了革命,伤心得“身子直哆嗦”。为了让儿子一直受到高等商业学校的教育,母亲拚着命,整整干了八年活,干得把身体都累垮了。他好象喝母亲的血,吃母亲的肉长大的。可是母亲只是一心巴望着等儿子在学校毕业,当上一个银行行员或是公司职员,就可以得意地享受儿子的薪水,整天舒舒服服喝喝茶,跟邻居们聊聊天,至少每年一次到家乡去玩玩,若是分到了红利,也可以偶然上温泉去休养休养……不必象目前那样,每月碰到要付账的时候,日子就难过,得向人家求情,上当铺,或是被人家没收东西。她觉得那简直跟洗过一个澡,披一件浴衣躺在廊檐下那样,是最大的幸福。母亲在长年的(实在,这日子是太长了)劳苦中,只有想到这种未来的日子,只有靠这一点希望,才熬得住那样的苦难。
每天上公司去,——到月底领到薪水——这是多么美好安静的生活!当佐多从学校出来,找到了职业,把第一个月的薪水“连原封”交给母亲的时候,母亲把它搁在膝头上,木然地不动。过了一会,母亲的身体轻轻哆嗦起来。她把封袋一次一次贴到自己的额角上。佐多也同样感到出奇地兴奋,心里却相反地想:“又是那样子,老一套,老一套,”走到楼上去了。刚过一会,听见楼下佛坛前的铃子响了。
看书看到吃晚饭时下楼来,餐桌上已经放上跟平时不同的好菜。佛坛点着蜡,供着那个薪金袋。“供供你爸爸呀!”母亲说。
到这时候为止,一切过得很顺利。
可是母亲留意到佐多楼上的屋子里,渐渐贴上从来没有见过的相片。
“这是什么人哪?”
母亲指着佐多桌前墙上那张象虾夷人一样长着一堆大胡子—一从大胡子里露出脸来的相片。佐多含糊地笑了一笑。
“你没有去多管闲事吧?”
她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可是不很明白,有时就那样问他。她又留意到红封皮的书渐渐多起来了。有一次,送来了一封封套后面印着劳农党①××支部的信。母亲着起慌来,把它揣在自已怀里。等佐多回家,好象什么秘密的危险品一般,掏出来交给儿子。“孩子,你可没有加入什么党吧?”
佐多瞅见母亲脸色阴沉的时候渐渐多起来,知道她有时整夜翻身子睡不着觉。从公司回家,好几次瞅见母亲坐在佛坛前面流眼泪。他知道这都是为了自己。佐多是在特别的情况下长大起来的,瞅见母亲这副神情,心里仿佛十字镐砍进去似的难受。他常常跟龙吉和阿惠商量这件事情。
佐多在楼上的时候,母亲常常走上来,这种次数渐渐多起来了。每次母亲总是唠叨着同样的一套。——靠你一个人热心,成得了什么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叫我吃什么呢。你不是那种干危险事的人。不知是什么把你迷住了。妈妈每天为你向菩萨许愿,向你过世的爸爸祷告……佐多心里烦起来了。
“妈,你不懂呀。”他半带着哭音吆喝了。
“是呀,妈就是不懂你的心思。”母亲畏缩地、怯生生地说。
佐多感到厌烦了,就把母亲撂下,走到楼下去了。到了楼下,心里还是很难受。就是妈,她折磨我的志气。“想不到母亲倒是我们的敌人。”他心里很激动地想。
后来又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佐多气鼓鼓地站起身来。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够了,你说得太多了!”他突然大声嚷着。“以后不干了,听妈的话,以后不干了。这就行了吧,不干就是,不干,不干,烦死人啦!”
他几乎把母亲一把推开,就走出门外,一走到外边,心情又回转过来了。
“妈妈就是不懂呀。”
在十六那天,佐多从朋友那里知道龙吉跟工会里的人全给抓去了。可是那朋友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被捕的。佐多回到家里,把各种文件整理了一下,包起来,寄放到邻居家。这一天,平安过去了。他安心了一点,就想上工会探一下动静。这时,那位朋友来了,告诉他,工会和党的办事处,有许多便衣警察在等这着,去了就危险,不小心上工会去的人,不管有没有关系,都被抓去了。工会里那个矮小的小林,十五日下午偶然走到工会里,便衣警察就气势汹汹地跑出来,将小林一把抓住。小林吃了一惊,立刻说,我是印刷所的收账员,来收账的。警察说,现在工会里没人,你来也没用,就把他赶走了。他当然就一家家跑到会员的家里去,叫他们小心。朋友告诉佐多这事,他想,幸而自己没有去。
可是警察上他家里来抓他,是十七的晚上,佐多正在看晚报。到了紧要关头,出于自己的意外,佐多心里立刻有了底,表现得很镇定。
他在电影和旧戏中常常看见“魂不附体”的滑稽表演,觉得好笑。可是,当他从楼上取了大衣下来,却看见母亲倒在屋角落里,手脚不住地抽动!她的嘴唇哆嗦着,好象拚命地想说话,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脸上恐怖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只有两眼不住地闪动。手跟脚好象想攀住什么东西似地舞动着,身体却一动也不动。佐多刚把纸门拉开了一半,就象木头似地站住了。
佐多被三个警察押着走到门外,一路上只是想母亲,他不让警察看见,偷偷流了好一会眼泪。
阿惠从工藤家回来,走过市中最热闹的花园町大街。天色刚刚昏黑,冷得还不那么厉害。街上跟平常一样,行人很多,挂着铃铛的马拉爬犁、汽车、公共汽车,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在一家商店的光亮的陈列窗前,有一对好似新婚的男女,凑近了脸在说话。——穿着暖和的外衣、披着方围巾的女子,身上裹着厚厚的驼绒大衣的男子,出差的商店学徒,身上挂着老大的空饭盒的工人,孩子……这些人,肩挨着肩,互相谈话,有的急匆匆,有的慢腾腾地走着。阿惠心里觉得奇怪。现在,同在这个小樽市,发生了那样重大的事情。可是这里的这些人,却好象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是应该的吗?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完全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从事于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劳动人民的事业,难道跟这些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吗?——阿惠心里闹糊涂了。在这里,好象连一点小小的余波也没有流到。也许这是因为政府用了封锁新闻的狡猾手段。好狡猾的手段!看吧,每张脸,每个人的神气,都那么快乐,那么满意,大家都忙着走自己的路。
丈夫他们是为着谁干的呢?阿惠感到出奇的寂寞和不平。丈夫他们是上了当了!呸,这是什么念头!可是,这种阴暗的心情,总是跟马蝇一样,紧紧地缠在阿惠身边,没有离开。
注释:
① 即劳动农民党,一九二六年成立,曾在工农运动中起过进步的作用。一九二八年田中义一反动内阁对进步力量实行“三•一五”大镇压时,该党被迫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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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林多喜二。来源:马克思主义文库。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