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一月的一个早晨，reddit的联合创始人Aaron Swartz被发现在他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内上吊身亡。他的死讯在互联网世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而他的事迹也在一年之后被拍成了纪录片《互联网之子》：这个名字安在艾伦身上是无比贴切的，作为一个非典型天才程序员，他一生的战场从未离开过他所挚爱的互联网。
但与硅谷那些在商业界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不同，艾伦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位坚定的社会活动者与民间斗士，而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技术极客，他对政治事务表现出来的热情使人印象深刻。艾伦为了互联网的信息自由从未停止过斗争，也因此身陷囹囫，最终来自检察官的巨大压力压垮了这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使他选择了死亡作为给世界最后的回应。
艾伦之死仿佛一记重拳，狠狠地揍在世人给互联网贴上的“自由、开放、平等、分享’”的鎏金标签上。究竟现实中互联网的处境是展翅于信息世界的自由之鹰，还是拘束于一笼之内难以振翅的燕雀？互联网真的能给我们带来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吗？
互联网打造了一个庞大的虚拟世界，信息交换的便捷以及自由前所未有。可在艾伦的眼里，互联网仍被束缚着手足。他坚信，信息是全人类共有的财富，而少数人正试图将其永远占为己有并以此牟利。同时，有人意图破坏互联网的架构，加强对互联网的监视，夺走互联网的自由。艾伦成为了与SOPA法案（《禁止网络盗版法案》）作斗争的积极分子。这部法案以禁止网络盗版为名，实质上加重了互联网的运行成本与参与者的责任，限制了互联网的言论自由，一旦实施，“互联网世界将一片黑暗”。
欣慰的是，尽管传统娱乐行业巨头与唱片公司们花了上亿美金游说，斗争最终还是以艾伦一方的胜利告终，恶法未能施行。又一次，艾伦把目光投向了被机构与政府把持着的文献与文件档案市场。他进入麻省理工学院接入了网络，用一个简单的python脚本下载了大量文献并在互联网上免费分享。但这一次，艾伦被卷入了麻烦的漩涡，他面临着巨额罚款与五十年以上的监禁。在巨大的压力下，这位本来就身患抑郁症的天才选择了终结自己的生命。
但艾伦意识到了现行版权制度的诸多不合理性：出版业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著作者的权益，却又力图实现垄断保证它的定价权，并用版权作为其垄断行为的挡箭牌。由于这些垄断者的收费门槛，有很多需要阅读大量文献的人们便受到了相当的阻碍，特别是第三世界的研究者们，这实际上加剧了科学地域性的不平等。更为可笑的是，有些启蒙运动时期学者发表的论文也被堂而皇之地登记在册要求收费。艾伦也意识到了互联网的无限可能性，他将政府网站pacer上大量收费昂贵的法律文件在网络共享，力图将互联网变为信息平等自由传播的有力工具。
然而过于沉重的现实压倒了艾伦，他离开后时的世界里，互联网仍然像一只笼中鸟，政府，资本的多方力量仍然在左右网络的沉与浮。“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更何况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垄断出版商与政府又怎会轻易容得互联网抢走嘴边的肥肉？
那么，是否只要“少数”的利益集团被迫“放手”，互联网就能冲破一切的牢笼，成为人类从技术到社会进步的有力推动者吗？
在民间流传的各种创业故事中，互联网天生带有着一股“草根英雄”的气质。人们津津乐道于各式各样的车库传奇，在某些语境下，互联网甚至成为了背离传统，离经叛道的代名词。在刻意的渲染描述下，一些互联网公司的创业历程就像是勇者斗恶龙这般的王道故事，年轻无畏的创业者最终斗倒了“邪恶”的资本“巨兽”，观者热血澎湃，仿佛自己某天也能成为某个故事中的主人公，或者其麾下“十八罗汉”中的一员。拉里佩奇穿着松垮的奶牛套装亲自给求职者面试，谢尔盖布林光脚拖着拖鞋从员工面前走过，看，这就是互联网！扁平化的架构，丰厚的员工福利，舒适的办公环境……这些元素很容易溶于人们的潜意识，接着便迁移到了人们脑中给互联网行业打下的一切标签上。比起密不透风的交易所，加州洒满阳光的沙滩显然更符合大家心中自由无拘束的朦胧意象。互联网似乎带有一套自有的逻辑，而整个逻辑的核心建立在平等与共享的基础之上。
然而，互联网风光的台面之下，却始终有着另一波暗流涌动着。我们所处的商品世界中，左右信息交换流转的并不是去中心化的各类协议与架构，也不是人们感性中朦胧的道德观。支撑着互联网行业的仍然是资本的逻辑。资本在互联网行业的扩张与其在其他任何行业的扩张别无二致，当看到有新的机会可图，巨量的财富就会蜂拥而入。海蒂.格林如是说：“你需要做的就是低买高卖。”
资本的嗅觉对于某些新概念尤其灵敏，物联网，P2P，区块链，共享经济，AI……它们迅速占领大众传媒，占据流量，在媒体上狂轰滥炸，资本一道与人们的注意力与关注度滚雪球般地增长起来。它们并不在乎它们拥立的新宠儿前景究竟如何，也罔顾互联网所谓八字箴言而追求行业内绝对的垄断，恶性竞争，相互倾轧，不管最后是否落得一地鸡毛，众人只见小黄车堆积成山。
资本的积聚同样也在互联网行业上演，阿里巴巴仅一年就豪掷近900亿参与了七十余起投资并购，而等着小公司的几乎只有两条路：被招安，或被巨头排挤直至灭亡。互联网巨头们毫不掩饰其要在某一领域取得垄断地位的意图，它们在自我增殖的道路上狂飙猛进。这一道路上不需要附加任何的感性，“自由开放共享”在它们那只是自我包装的苍白藻饰，行业的垄断与对数据及信息流的控制才是能兑成真金白银的有价之物。
互联网第一次在广泛的意义上实现了人类之间的互联互通，信息与知识的获取变得空前便捷了起来。看起来，人们已经能在虚拟平台上平等地发表观点，思想的方向已无法轻易地玩弄驾驭。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体量巨大的互联网服务提供商们仍广泛地把持着人们与互联网海量信息数据对接的窗口与渠道，水军控评，言论删除与屏蔽则是达成舆论控制古老却行之有效的工具。同时，人们也惊讶地发现，人类的理性与独立思考在互联网上竟也变得脆弱与不堪一击。一段语焉不详却带有强烈指向性与暗示性的文字，经过大型网络媒体与大V们的转载，就可以变为人们互相攻讦乃至迫害的工具。这些媒体罔顾事实是非，为了流量点击刻意制造矛盾，而点击量与转发量是可以变现牟利的。
与此同时，借助于互联网强大的传播力，自媒体也变得空前兴盛起来。表面上，自媒体给了每个人自由表达的工具，去中心化的特点足以给背后站着old money的传统媒体巨头致命一击，个人主义正在消解以往的中心化叙事，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实际上，资本的力量从未远去，恰恰相反的是，它们的控制力借助于互联网空前的效率与互动机制变得更为强大，渗透到了我们的每一处生活，每一丝血管。借助于个人与小团体无法匹敌的数据库与计算能力，资本巨头们能够精准地把握住社会群体心理的细微变化，并以此通过其强大的运营能力制造出一个个庸俗的消费热点与文化符号。成千上万的自媒体不断地向人们输送空洞与千篇一律的消费观，而这些乏善可陈的精神垃圾通过某些所谓的独特审美趣味的层层包装，变成了一套又一套精致媚俗的生活方式与生活价值。
这套体系最为令人绝望的一点在于，任何处于这个互联网消费体系的个人，无论其本身有多大的自觉与自我意识，都将变为资本帝国内勤勤恳恳的数据劳工，成为了信息货架上待售的宝贵商品。他向这个体系所贡献出的一切流量，最终都会用于互联网巨头精心为他准备的各式各样的消费理念的灌输，个人在互联网所生产的内容，最终都异化为了彻底反对他的力量，这种生产愈是普遍，与之对立的力量也愈加强大。
借助于互联网强大的辐射力，这个世界的商品化与庸俗化比起之前任何一个时期都显得更为广泛了，资本在任何商品到达之处攫取与巩固着它的权力，它们正在为其通向奴役一切的道路上高歌猛进。这条奴役之路的铺就并不由任何的暴力所保证，可它的手段却比任何强权的敕令更为有力------每一个处于互联网信息洪流中的个人正自愿与乐此不疲地为这条消费主义的奴役之路添砖加瓦。从直播平台到各种短视频app，用户们不知疲倦地将自己的生活打包兜售，商品化对个人生活的渗透能力足以让历史上任何一股力量都自惭形秽。个人在资本编织的的这张权力之网下是无能为力的：消费主义构建了他的整套生活方式与社会认同，他对资本权力的否定实际上是对自我的彻底否定。
互联网无疑是这个时代影响最为深远的技术革新之一，但是我们却又能清楚的看到，互联网始终笼罩在资本力量的巨大阴影下，并不觉间沦为其扩张的工具------呜呼，笼中鸟，笼中鸟，何时脱笼振翅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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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Kagome Kagome。来源：聊协MIT。责任编辑：邱铭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