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还跟以前一样。没时间孤独,也没时间愤怒。
2017年的春天,《我是范雨素》让范雨素出了名。在那之前,她当育儿嫂,用她的话说,就是用时间来换钱。在那以后,她做小时工,有更多时间来看书、写作。
“每天忙得不得了”。
2018年冬至这天,她接了一个小时工的活,从住的地方赶到了顺义,接送别人家的小孩。这天很冷,人们在说吃饺子。过几天就月底了,小女儿就能从河北衡水学校回到她的身边了。
《南风窗》记者在2018年的年末采访了范雨素。黑色外套,藕荷色的长围巾圈在脖子上,里面的衣服是她偏爱的颜色。她可以持续讲述两个小时,也可以很多天不说话。
她的语言表达如同她的文字,朴拙、自由。这两个词语来自社会对她文章(《我是范雨素》)的评论,她喜欢。
她说她对未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走下去、活下去。
不靠写字吃饭
出名以来的一年多时间里,范雨素见了很多记者。“他们采访我,我也采访他们。”其中不乏有阅读量很高的记者,“一起讨论诗歌”。在范雨素看来,“他们年轻、优秀,有车有房,还有很多人追。”
“我是什么都没有,也不去想。”
有工友看到写作培训班,过来找范雨素,希望能一起交几百元去学写作。
“我们这样的人一学可能就不会写字了。别学了,我们又不靠这个吃饭。”
不靠写字吃饭,即使是做育儿嫂,一个月2000元也可以活下去。眼睛一闭,啥也不想。
范雨素说她其实就是一个文盲。初一读完就辍学了,不是很多人以为的“初中毕业”。
“我就是自由自在地写,没有结构,没有套路,没有公式。”这是范雨素认为《我是范雨素》被广泛传播的原因。每天都跟农民工生活在一起,很多人也写他们,但是是把他们单独拿出来写。
范雨素觉得写文章为生比靠扫地为生还难。做保洁,一看地扫干净了,就觉得挺好的。但是写一篇文章,很难这么说,文字的标准是模糊的。
《我是范雨素》那篇文章后来从网络上被删了,有记者跟范雨素说她进了黑名单,问她会不会难过。中国有14亿人口,那篇文章网上的数据说是400万人看,“就是沧海一粟啊。”
她说她从小喜欢看历史书,看古诗词,综合一句话就是,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楼塌了。历史里皇帝一会就被杀了。“我算什么呀?!”
范雨素最近看了篇文章,写的是一个女出租车司机带着4岁女儿以出租车为家的故事。她说,“这是在另一个空间里生活的我。看清楚了生活的本来面目,但还能活下来。说一声,你好呀,我们活得好好的。”
别人看那个女司机可怜,表示要给她钱,她坚决不要。范雨素说她也是这样。“像我们这样的女性,身上是有一种共性的。只有这样,才敢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生活。”
离婚时,范雨素带着孩子回到家乡,后来又带着孩子继续北漂。那时候她除了一张户口纸,什么都没有。
家乡没有人接收她。“五千年的文化里是男尊女卑,新文化才刚刚百年的时间,白驹过隙都算不上。我也不能说别人不好。所有的农村都是这样。”
你能改变什么?你什么都改变不了。跟文化对抗在范雨素看来,就像是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
因为有同病相怜之感。范雨素对单身妈妈群体就会特别关注。“都是被逼的。逼得无路可走才有这种选择。”
贵州、广西、湖南农村有很多“无妈村”,范雨素在多个场合会提到这样的新闻。“人们会谴责那些妈妈,但是他们不知道那些妈妈过得生不如死。”
不过有时想想,女性选择了逃离,对男性的成长也许有一种倒逼的作用,他们自己可能愿意去做改变。
范雨素听月嫂说,她们家乡的大山里一条沟一条沟的男人没有老婆。她的家乡湖北襄阳近郊区的农村也有很多男人没有老婆。
但是女人呢?女人去了哪里?
“很多女人可能并不一定考上了大学,即使就是辛苦打工,也有很多人愿意选择不婚。”
“只要干,你就可以活下去。”马路边的园林工人都是头发花白,也一样活在人世间。
范雨素说她对人已经没有信任了,这个社会把她的信任感给破坏了。身边有很多人选择不婚,她也做这样的选择,“就是一个人待着,没有麻烦啊,很多很多的自由。我想干嘛就干嘛,不过是有理性的,因为我还有孩子要养。”
“我的人生是非常悲惨的。要是人生就跟柏油马路似的,写出来也没人看。”
她现在的原则是,“什么都不谈,就谈赚钱,活下去。什么政治、不公平,跟我没关系,我不懂,我不掺和。”
《我是范雨素》让许多网友第一次了解到“打工文学”这个领域。文章爆红后,2017年4月28日,北京东五环外,工作人员在皮村布置范雨素报道媒体说明会场地。
“我曾经怕养不活她”
最近范雨素的阅读主要集中在物理方面。
看理论物理的书比看文学要累。刚开始也看不懂,天天看天天看,就从懵懂到半懂了。“半懂就半懂了。自己要认识自己,看不懂就是看不懂了。”
她听到过一句话,大意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好小说啊,就是看不清楚的人,写得朦朦胧胧,看得太清楚了,就写不了小说,写不了文学了。
范雨素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她想着等把小女儿带到大学毕业后,就找个空心村,开点荒,种点地。要去那些偏僻的地方,她的出生地是近郊,没有空心村。
范雨素每天都跟月嫂聊天,对哪里有什么样的空心村,心里很有数。
没看理论物理以前,范雨素有一种生存恐慌感,怕养不活小女儿。可能因为次序排序的原因,小女儿偏娇弱,没有强大的生存能力。范雨素认为自己也不是那种生存能力很强的人。“生存能力方面,大女儿是我们中最厉害的。”
小女儿一年要缴学费1.1万元,每个月要八九百元的生活费,月底回来两天,一年至少要两万元的成本。
穷与责任感,都会消灭物质欲望。也许是因为它们,范雨素说她没有花钱的习惯。一个人,一个馒头也可以当作一顿饭。
看物理书,就不去想蝇营狗苟的事情了,每天都是俯视全宇宙,但也没有任何幸福感。现在的生活,在她看来没什么压力,但得活着。“没有债务,也没有钱,一无所有地活着。”
有时想想,想着老了以后去空心村,也是一种逃遁的心态。“但是你不逃跑,你怎么办呢?”她问自己。
回想以前的时光,范雨素经常觉得对不起她当老师时教的那些孩子,如果以后能过好了,有财力有物力,她说就去最贫困的地区给低年级的孩子当老师,弥补心中的愧疚。
以前她当老师时,孩子不会背诵,她就打他们的手板。其实没有恶意,也没有偏见。农村的孩子都很辛苦,没有耐心,“我也是,我当时不到20岁,也是个少年。”
范雨素说如果当老师,她就要教会每个孩子阅读,教会他们有理解力。因为很多穷困的孩子没有能力上大学,他们有了理解力就可以学门手艺,能在人群里面竞争,能够更好地生存。
对90%的人来说,拼尽全力也只能过平凡的一生。没想着怎样让他们成名成家。“没想着盖楼,也没想楼塌。”
但是,她说:“我要先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先把自己的责任承担了以后再去做一个好人。如果你连自己的责任都不承担,那就是你在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
看物理书对范雨素来说,就是兴趣,就像京剧票友似的,看着玩。玻尔兹曼的墓碑就是一个公式。
范雨素说她再活两辈子,也弄不出来一个公式来。“我现在没什么想法,没想法就好。走下去活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大城市的陌生人社会里,我也不求谁,也不理谁。”
皮村“工友之家”里,安静看书的女孩。范雨素曾参加过这里的文学课。
英雄是上天的火种
大哥想当作家,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买来很多文学书看。后来范雨素得了毛病,只要听到“作家”,就不舒服,就觉得是“失败者”。
少年时期的范雨素看了卡莱尔写的《英雄与英雄崇拜》,这本书是梁实秋推荐的他最爱的八本书中的一本。书里说,英雄是来自上天的火种,英雄是人群里的灵魂,指导人前进的。她觉得写得很好。
那时正值改革开放的火红时期,村里人都说黑猫白猫,猫,那么灵活。她一听到黑猫白猫,就害怕,因为她觉得自己笨,手脚不利索,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又不想教一辈子的书。
青春期的忧郁逼着她一定要出门转转。作家那时候在她这里就是失败的代名词,那就去找哲学家说说看。她觉得哲学家比作家更高大上。
18岁时,范雨素到北京大学找哲学老师陈战难。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出去转了一圈以后,她就不迷茫了。
她想,就这样走下去、活下去吧。
20岁,范雨素来北京当北漂。
她形容说,再然后的人生过得就像个失败者似的,嫁了个男人,遇到家暴,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后来稀里糊涂遇到2017年出名的事。出名以后,前夫也没有联系范雨素。很多年彼此不知道对方的下落。
小时候看小说,尽是人间的冷漠与无情,结果自己也活在冷漠与无情中。“活着就是一个人的事,我什么都不相信。”
出名后,小姐姐跟范雨素联系了。
小姐姐的生活也不好,范雨素说她也是一个失败者,但是“她对文字的感觉比我好多了”。小姐姐的孩子一直生病,眼睛有问题,老公很多年无业,后来去了个养猪场,当饲养员,2018年过年的时候突然脑溢血,治了两个月,成了植物人,很快就去世了,44岁。
父亲1999年正月去世的,在范雨素心里,“那是一个真正会读书的人。”
成为妈妈以后,范雨素更佩服母亲。“我的妈妈有五个孩子,两个孩子残疾,大姐姐智障,小姐姐小儿麻痹。如果我的两个孩子是残疾,我能活下来吗?我们家就靠母亲撑下来的。她对自己的孩子从不势利。”
范雨素在皮村租的房子,跟城里的单元房一样,人与人之间不说话。有时候住了一两年了,互相都不认识。邻居之间谁都不敲谁的门。
房子非常安全,有好几条狗,在一个天圆地方的四合院里,房东是个讲究的人。
房东刚开始不愿意让范雨素住,因为她带着孩子。后来可能觉得找一个看起来老实的房客也不容易,范雨素就住下来了,有七八年了。
这是范雨素单身带孩子出来后的第二个落脚点。她当时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2017年4月25日,在皮村的范雨素,对面就是打工文化艺术馆。
久别重逢
范雨素把小说《久别重逢》改了。请一些老师看,他们都说是要得文学大奖的。里面有十几个主人公,以前都是帝王将相,来到今世,成了普通的劳动人民。但是每个人身上又都有前生帝王将相的特质。
虽然知道一心不能二用,现在是以写小说为主,但是也要生活,范雨素就做点小时工之类的工作。写小说对她来说就像完成一生的愿望。每天就想着怎么把小说给弄好,这是她强加给自己的压力。觉得做不好的话,对不住别人。
“我自己早已放逐自己了。”
其实,《久别重逢》2015年就写完了,用了七八个月的时间。2016就能发表,长篇连载,但是范雨素不愿意,认为没达到自己心里的标准。第一版是玄幻,现在是科幻,她对这个是满意的。
《久别重逢》里,范雨素有开场诗,也有定场诗。她在开场诗里说:
本是一横一竖平面直角坐标
是项羽抑或李煜的重瞳
误撞此刻的按钮
时间混乱、空间错杂
第七维,我不能撑控
对理论物理感兴趣,是从2014年开始的。但是当时做育儿嫂,没有时间看书。对物理感兴趣,是因为当时她想写灵魂,但是灵魂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遇到了自洽的障碍。
她要给灵魂寻找一个科学的解释。物理学关于灵魂就是超弦理论。只是没想到,读着读着,就像老鼠掏地洞似的,越掏越大。
最开始接触的是儿童读物《时间的皱纹》,里面写的多维空间,她觉得不满意,现在看了有几十本了,有加来道雄的《多维空间》,有中山大学教授李淼的著作,北京大学一位教授向她推荐了《超越时空》。
一本书也就是一杯咖啡的价格,要是没有钱,可以去旧货市场,两元一本。她以前做过旧书的生意。
《久别重逢》的定场诗里,她说:
在汉水边漫步
这是春天,有云
云涌河汉,银河璀璨
此刻,忘了我是仙人还是俗人
只有云,云动我的麦地,我的瓜棚,我的天河
这是春天,有晴也有柳絮
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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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莉莉。来源:南风窗。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