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库事件欠了大债的一家人,逃亡来到小县城,生活和黑社会奇妙地纠缠了多年。和全国人口动向一样,社会人也在向人口更多、更有活力的地区转移。连番打击后,小县城的黑社会生态终于崩了。
上回写的湖南县级市冷江,人均GDP高房价低,其实情况比较特殊是个非典型。这回写的小县城应该不是特例了。内容真实性不保证,如有雷同,是巧合。
1998年5月,时任总理朱镕基发动了一次粮库巡查,到安徽南陵县粮库时,看到的粮食其实是从各地紧急调来的。当年11月22日,焦点访谈节目《粮食“满仓”的真相》揭露了这个骗局。最近有几个粮仓起火的消息,不少人又想起当年这个事件。其实烧粮库根本不能掩盖亏空,烧大了本身就是大错,各种数据监控管理和古代不一样,烧几十吨不可能有什么用。当年总理大怒下令彻查,是真的在全国掀起了风暴。
这天放学,正在湖北某地上小学一年级的王小南走出校门。由于口袋里天天有家里给的五元钱,出手十分阔绰。当他正准备象平日一样花差花差时,忽然一个亲戚骑摩托车赶来,载上他带回了亲戚家。以后一年,小南都是在亲戚家过的,自己家已经没法回去了。
国家粮库
小南爸脑子活胆子大,做粮食收购的小生意挣了一些钱,家底不错。但是收粮的仓库很小,生意做不大。小南爸看到当地粮库基础设施很好能跑汽车,就花了不少钱和粮库官员、当地主管勾兑上了,用国家粮库来存储自己收购来的粮食。关系都做好了,小南爸找全村不少人借了大钱,到处收购粮食。由于比市场价高,农民都往这送粮,钱没了还送,说卖出再给钱也行。一个商业流程还没跑完就事发了,用国家粮库存粮这事就黄了,整个商业链条崩溃。可还欠村里人十几万,都来要债。小南爸妈只好跑了,家里的房子、地都让人村里人随便占了。官员们见小南爸跑路了,松了口气。
小南爸妈跑到广东工厂打了两个月的工,每月才挣300元。一盘算根本翻不了身,就准备还是回湖北东山再起,打工收入刚好抵了路费。
小南爸目标是本省的小县城S市,过了一段时间,亲戚把小南也送到了S市。之所以选S市,是因为这有“强力”的亲戚,小南妈的大伯在S市下面一个镇当书记,还有几个表哥、堂哥,也算是亲戚不少。来投靠后,亲戚们帮找了住处,但迫切的问题是要解决身份问题,没有户口不方便,又不敢回去办。一个舅舅(小南妈的堂哥,小南叫舅舅)虽然没文化,但因为书记的关系在S市当上了交警。书记马上退休了,交警舅舅人头熟路子广,是小南一家人重新开始生活的主要依靠。但是一段时间后,交警舅舅却表示很为难,办不下来。
正在抓瞎的当口,另一个舅舅(小南妈的表哥)从外地回来了。他对小南爸夸下海口,给他500元,这事就包他身上了。这个舅舅当地人称“金哥”,因为砍伤人坐了三年牢,刚放出来没多久。小南爸将信将疑,但也没别的办法,就给了他500元。
没想到,金哥说话算话,几天后派出所就把全套证件办好了。就这样,一家几口都办了新证,凭空就成了当地居民,告别旧身份开始了新生活。多年以后,小南爸妈还是对交警亲戚不满,认为他不肯帮忙,还不如坐过牢的社会人热心。
小南在新家还见到了一伙染着黄毛的小弟,帮着打扫安顿,不长时间就弄好了。小南因为是逃来的没地上学,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想找地上学也要学校肯收。金哥再次出手,组了一个饭局,叫上一个小学校长一起吃饭,指着小南说,给他办一下,校长很快就给办了。就这样,小南有学上了。
和中国不少小地方一样,S县明面上是政府在管着,底下社会人和一些警察却是熟人,用潜规则维持着社会运行。小贼被人扭送到派出所,前门进去一会就后门出来了。但是也有行规,小贼摸到了贵重的东西,得留着两三天不要出手。警察有时会来查问,问到了就得交出来。有时人丢了贵重物品,找警察是管用的,警察也得面子上过得去。几天没人问,就知道丢东西的人认命了,就能放心去销赃了。不是说警察和社会人就是一伙的,地位很不同,只是有时为了利益、人情、麻烦之类的事,更容易合起伙来把事情对付过去。
交警舅舅其实比金哥强,半黑半白的也是社会人,人称“海哥”,名声更大。只是海哥有顾虑,办事反而不如金哥爽利。在小南看来,海哥的名头也帮了家里不少。爸妈在当地贩运水果经过检察站时,说有个亲戚谁谁是交警不管用,说是海哥关照的,就顺利放行了。
整个中国都在向市场经济转型,包括地下社会。经过80年代的严打,以及数次治安整顿,社会人的主营业务并不是好勇斗狠、强奸杀人、打家劫舍,而是做起各种生意。闹出大案了,熟人警察面子上也过不去,就真要抓人判刑。那年头都是穷人,政府的人收入也不够花,做起生意大家都有好处。其中一个最好赚的生意是开赌场,社会人开起赌场大家都有赚。S市的一个小赌场,就开在政府边上。虽然有时因为上峰的严令要查一下,但就是走走过场。
某天小赌场来人查了,赌客们纷纷将口袋里的钱扔到了边上一户人家的小院里。警察抓了人,没查到钱,就只好放人。等没事了,赌场的人就找到小院的人家,说院子里扔了5000多元钱,让捡一下交过来。主家的人去捡,还真是5000多元,也不敢藏下,都交出去了。赌场的人走了,主家刚松口气,没几分钟人又来了。还是一样的说法,让去捡5000元钱交过来。主家没办法,只好自己拿了5000元交出去了。开赌场的人是真正的大流氓,敢开枪打死人的,比金哥、海哥这种小镇社会人牛逼多了,一个人跑到镇上就可以镇住所有人。
政府边上的赌场不好整太大,真正大的赌场在山里。山里像赶集一样,开起了大赌场,邻近几个县的闲人都来凑热闹,远近闻名,近乎公开。有不爱上学的中学生,赌场一天几十元拉过来,几条路帮着望风。政府的人来查,根本逃不过眼线,大赌场越来越繁荣。赌场主要的风险是别人眼热,杀上门来黑吃黑,火并了几次,主事的换了几轮。交警舅舅自己不赌,但两个兄弟积极参赌,家产都败给赌场了。开赌场的大流氓一点情面不讲,谁输光了都上门来收钱。小南爸还指望亲戚帮忙做生意,也指望不上了。
除了赌场这种政府禁止的地下金融,社会人也搞实体经济。有些农户生产的农副产品,社会人就垄断收购,不许旁人插手。小南爸平时贩水果主营西瓜,某天碰上一家农户急用钱便宜卖花生,小南爸觉得运到集市上卖了很划算,就拉了一车。刚出村就给人堵上了,当时就要动手。小南爸连忙找金哥和海哥,几通电话下来,解决方案是花生卸下来车开走。因为认识人,所以只是空跑一趟,不然麻烦了。社会人说,花生、玉米、棉花不行,西瓜不管。
除了欺行霸市,还有强买强卖。本地外地人要修厂房、院子,社会人就推来一车水泥,说我们做了点活,钱算一下。更厉害的大流氓就直接找上盖楼盘的老板,说你这房不少,每20间给我一间。老板没办法,就给出几间让人卖了换钱。
小南很喜欢金哥,甚至有些崇拜,读书烦的时候就想,以后跟金哥混也不错。但小南却理解不了,其实金哥在道上混得并不好。
金哥在当地虽然有面子,过得却有些尴尬。金哥是靠打打杀杀混出名头的,在牢里几年,出来情势规矩都变了。以前的几个小弟变成了大哥,各占了一些酒店、饭馆之类的营生。有事就拉金哥饭局,虽然给面子,但金哥没钱,跟着吃喝次数多了就不太自在。有时黑帮要火并,金哥出来说“和为贵”两边就顺坡下驴不打了。但金哥还是只能混饭局,生意没他的份。帮人办事能拿些钱,但总要卖面子,做生意又不懂,日子不爽。想要东山再起,没钱也拉不拢小弟了,总不能让小南去当。社会人也要靠头脑,要适应市场经济,过去的大哥跟不上变化也不行。
金哥看不是办法,把心一横,出乎所有人预料,跑到云南贩毒去了。社会人有正经营生,也不愿意走这条路,是混不下去了。而且金哥换地图去云南,不是当大哥,而是给别人当小弟。几年下来,也赚了几百万。只是回家见了亲戚,都知道他是贩毒的,总觉得异样,在等他出事。2007年某天果然传来消息,金哥贩毒在云南被抓了。
小南进了中学,一伙初中生还在懵懂,有个同学自恃身高体壮,就当起了班霸王。没多久班霸打了一个看着老实的同学,但这同学有几个亲戚是社会人,就惹出事了。几个流氓冲进学校,抓住他就是一顿猛抽,让他不许不服否则挨刀子,打了左脸自己伸出右脸再挨抽。之后这人变得非常老实。
班上陆续有几个“背后有人”的同学横了起来。某天几个人合伙,揍了另一人。但其实这被揍的,还有揍人的都有背景,就一个傻不愣登参与揍人的是真没背景。被揍的人叫来几个流氓,也不找别人,就专找他,一顿狠打。人都打残废了,小南再也没见过这傻同学。
小南本来以为自己算是有背景的,但是金哥跑云南去了,其它几个舅舅和他不是一个姓不想管,只好老实做人。
小南上了高中了,学校里还是不断有流氓跑来揍人。还有几个初中过了就不上学的,给赌场大流氓当小弟去了,杀回原校揍有仇的同学。学校实在是受不了,保安根本管不了,就找了警察。这天几个小流氓又来揍人,一辆警车来了堵住校门。下来一个警察,叫住领头的小流氓,大耳刮子狠狠地抽下去,连抽了几下狠的,小流氓都被打傻了,以后就好多了。也许对付小流氓就得这种手段,正规法律程序不实用。要是现在,说不定要告警察打人。
小南小时想跟偶像金哥混,但金哥贩毒去了,被抓了,自己也就老实读书。多年没有音讯,所有人都以为金哥死了。2017年某天,金哥却回来了。钱都罚没了,可能因为不是主犯,坐了十年牢出来了。金哥虽然没死,但因为吸毒牙都掉光了,也50多岁了,对他来说,黑社会的历史是真过去了。
即使金哥不去云南贩毒,在当地学着做黑道营生,也不好混。声势浩大的反腐运动,S市受了很大冲击。从外地调来的公安迅速出手,在18大前几个月将S市的赌场彻底摧毁,把小混混都抓起来了,用治安向大会献礼。交警舅舅是公务员,被多人举报丢了公职,牙也掉光了,可能是被金哥带着吸毒了。整个S市的社会人都觉得,搞不下去了,要转型了,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了。
有两个大哥,是当地成功转型的典范。他们找上外地来搞开发的房地产商人,要求合资。地产商觉得,对方是地头蛇,也真能拿出钱,合起来能避免坏事,就同意了。随着地产的火爆,大哥转型成了企业家。一些以前的小弟没了生态,也只得劳动起来,送快递、当服务员,各寻营生。
但S市黑社会走入颓势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后继无人。有人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江湖。可是一年年过去,S市的年青人纷纷跑到大城市,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小时候对混社会很有兴趣的王小南,也考上了大学,到外地读书去了。
由于计划生育,S市年轻人的数量本就比从前少了,中小学也管得越来越严,社会人不好摸进去。就在朱镕基严查粮库这年,全国大学开始了凶猛扩招,又拉走了一大批年轻人。中国成了世界工厂,各地城市都在大兴土木,对劳动力需求很多。小地方的年轻人,还是想到大城市闯闯。哪怕是混社会,到人多的大城市“发展空间”也更好。小地方的黑社会,竞争力急剧下降,就靠老哥几个撑着。没有新人出来挑翻大哥是好事,但缺少新血补充,社区年纪渐大暮气沉沉。又赶上政府的反腐运动和铁血扫荡,生态一下就崩了。
早在S市黑社会生态崩溃之前,小南爸妈就不得不和金哥一样,换地图了。自以为脑子灵活胆子大会做生意的小南爸,贩运水果西瓜,价格波动时赔时赚,改贩别的也都不好混,年纪慢慢大了还是没存下钱。小南爸本来想,做生意发达了就回乡,把当初粮库生意欠下的十几万债务还上,看来根本没指望了。眼看小南上大学又得花钱,再做贩运生意,运气不好学费都挣不出来。在金哥贩毒落网后没多久,整个南方在一场雪灾中交通瘫痪,小南爸妈在交通恢复之后跑到深圳打工。
和上次到广东打工月入300元的经历不一样,也和一般人的直觉印象不同,这次小南爸妈的深圳打工生活很开心。他们进了一家宝安的工厂当工人,这个工厂不好进,托了亲戚帮忙才进去的。工厂包吃住,自建了厂房和宿舍,两人住进夫妻房还有空调、太阳能热水。每天工作也不累,不是流水线,而是散活。干的活很普通,没有任何技能要求,就是拿着标签、铭牌、贴膜之类的往电子产品上贴。
当年脑子灵活胆也大,甚至敢做粮库生意的小南爸,过起了佛性生活。工资一年年加,两口子现在合起来月入8000多,由于包吃住,能存下8000。当年欠下的十几万债务,小南爸妈回乡正式还了,虽然多年通胀影响了钱的价值,但相互都能理解,了结了一桩心愿。比起四处奔忙做生意和各种社会人打交道的日子,小南爸妈现在很满足。
深圳齐全的电子产业链,给小南爸妈打工的工厂留下了足够的利润空间。其实工人月入4000并不算多,还是只有美国工人成本的1/8到1/10。包吃住是工人存钱利器,其实对工厂而言成本不高,还不如给工人交社保等额外开销大,周末加班要双薪,辞退一个工人就得补偿好几万。早年批下的廉价工业用地,让厂子可以自建宿舍解决工人们的住房问题。大城市的白领们在惨呼住宅用地不足、通勤噩梦,这些和住在厂里的工人关系不大。
王小南大学毕业后,也到深圳搞起了研发。一家人都换到了深圳,只是过年时回S市看看。他没想到的是,很多家乡人、社会人,也纷纷来到了深圳。当年小南爸妈投靠到S市去,几年来S市一些熟人也跑深圳来了,要小南爸妈帮忙,厂里要人的时候也进了不少人。还有很多湖北人也来了深圳。小南觉得在南山区碰到的出租车司机,大半都是湖北人。
从小就对社会人活动比较敏感的王小南,时不时在深圳发现熟悉的模式。王小南来厂里看爸妈时,就见一个三轮车被人掀翻在厂门外,有老乡不长眼从厂里外往拉废纸,犯了别人的地盘,这条街的废品收购是垄断的。
2018年8月27日,昆山的纹身男龙哥喝醉了酒,从宝马车里拿出刀砍人被反杀,享年36岁。不怪龙哥战斗力渣,实在是江湖规矩变了。不管龙哥是不是天安社的人,从一众纹身男的照片看,多半是油腻的中年人,缺少年轻的新血。
打打杀杀并不是目的,在市场经济里占住地盘,才能和兄弟们天天组饭局。到处是监控,还有王小南搞的人脸识别。像以前的小镇流氓那样,冲在前面打人杀人,冲进学校打人,这种事没有意义。到有油水的地方做生意,用正常和不正常的手段,保护自己正当和不正当的权益。不用太离谱,就能在社会竞争中比一般人有很大优势。
和全国人口动向一样,社会人也在向人口更多、更有活力的地区转移。龙哥陨落的昆山,就是全国外来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区之一。2018年,打黑除恶专项行动在各地铺开。由于后继无人,小县城黑社会转入地下,走向了消亡,已经不是行动重点。
四线小县城的黑社会,只是最先碰上人口危机。人口多的地方,原理也是一样的,黑社会迟早也会后继无人。有眼色的大哥早就洗白了,并不去拉小弟扩展地盘,大城市的商海是更有意义的活动空间。再来几轮打击,也许中国的黑社会真要变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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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经。来源:风云之声(ID:fyvoice)。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