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只要有人找我干活,我就会下意识先接受。去年冬天,忙得焦头烂额,经常自我反省:再不会拒绝别人我就要英年早逝了。但直到现在,只要时间表上没有明显的冲突,我还是会习惯性接活。
馨同学对此很不理解。昨晚吃饭,馨同学问我,这种没有太大意义,又不算很喜欢的事情,你接它干什么呢?
想来想去,追根溯源,我想起了父亲。
父亲常常跟我说,在外面闯,有了学习的机会,就要好好珍惜。父亲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好学的人,初中毕业后,他再也没有了正规学习的机会。不过,他仍然自学在小学教书,自学开车,自学机器修理,自学烤烟技术,自学兽医,自学教育孩子。
除了宗教仪式,他几乎学习了所有农村生活里需要用到的技能。每当别人请他去帮忙修车、拉货、帮忙烤烟、给动物看病,他几乎不会拒绝任何一个邀请他的人。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夜里十一点多。爸爸已经忙了一天,正准备睡觉。邻村的人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那家人的猪病了,让我爸帮忙去看看。我爸罕见地叫上我跟他一起去。我们家在山间的坝子里,而那家人住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我们先爬上一座山的山顶,然后翻过山朝山下走去。山高路陡,山路上一片漆黑。在山顶眺望,河对面是贵州广袤的高原,高原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和天上的繁星遥相呼应。依稀记得,夏风习习,道路崎岖,路两旁的森林严严实实。我们打着手电筒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久好久,终于到了那家人家里。那家人睡眼惺忪地招呼我们,估计已经睡下了好久。
去年冬天的晚上,大概也是夜里十一点多。下着小雨,月亮微明。村里一户人家的猪病了,不知道是什么急性病,给我爸打电话时,猪已经快要死了。我爸匆忙找手电筒,一下没有找到,他脾气急,手机也没带,雨伞也没带,直接就摸黑出了家。我担心他,就拿着手机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跑了五六分钟,在一个地埂上追上他,他说,下雨了,你赶紧回家去吧,我不用电筒,月亮好我能看清。我心里偷偷笑,知道下雨了也没想到带把伞。
我们在田间小道上一前一后的赶路。田地在月光照耀下浮着一层白雾,雨水软绵绵地落在脸上。到了那家人家里,那家人看我们淋了雨,忙着烧火取暖,给我们准备茶水、水果、瓜子,先陪我爸闲聊。那家人也想跟我聊聊天,但我困得差点在他们家火塘面前睡着。给猪看完了病,我和我爸又经过那个白雾笼罩,月光如水的田埂。我的手机没电了,一下落入漆黑,我爸在前面走,跟我说,别急,能看见路,你踩我的脚印走。我发现,原来月亮给田埂照了一层薄薄的光,真的能依稀辨认方向。
最近四五年里,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平均一年不到一个月。大部分时候我都不在家,和父亲一起去干活的机会很少。
我常常想到,我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一人,也许就正在山路上,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在月光如水的田埂间,来回奔走。
即使是工作到这么晚,第二天父亲也不会晚起。每次,我早晨醒来没见到父亲,我以为他终于开始学着睡懒觉了。这时候他就会从外面回来,他已经去干了几个小时的活。
高中毕业那年,野心勃勃的我,招了一个高三培训班。每天上午、下午都上课,我一个人把英语数学地理政治历史穿梭着讲。晚上回哥哥家住,再给两个初中孩子补英语。每天大约讲八个小时,讲课并不轻松。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做完了饭,刚开始吃,就睡着在了饭桌上。还有一次,我靠着沙发打开英语试卷,一觉就睡到了夜里两点多。
补习班快结束的时候,我妈妈手术住院。那时候,家里的烤烟正在收获季节,一旦错过那二十来天就没有什么收成了。姐姐刚开始工作,一时回不了家。爸爸陪妈妈做完了手术,只能先回家去,我每天给妈妈送饭。我结束了初中孩子的家教,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去医院陪妈妈。
有天黄昏,我提着饭,走过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心里想着妈妈的食谱,想着刚刚讲完的数学题,还想着妈妈出院后我又接了一个新的家教。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爸爸,他一个人在家里干活,给自己做饭,泡茶。我也是一个人,在哥哥家备课,在教室里讲课,给自己做饭,烧水。我突然觉得自己拥有无尽的能量,我感觉到,我正在变得和父亲一样。
父亲是什么样呢?小时候,想学父亲,但不知道怎么学。我把父亲的形象想成一个场景。在田埂上,有一种植物,茎秆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短刺,挡着我的路。我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把它扒开,担心它扎了我的手。而父亲走过来了,他忙着去干活,他伸手握住了长满短刺的植物,顺手把它折断、拔起,扔到路边。他就这样走过去了。那些短刺扎进了爸爸的手掌吗?他们扎疼了爸爸吗?爸爸不会管这些。那株长满刺的植物,对爸爸来说,就像在林间偶然碰上的蛛丝网。爸爸轻轻地把它拂去,并不为之苦恼,他甚至没有在意这株扎人的植物是什么样子,从哪里冒出来。
正是有许许多多父亲这样的劳动者,才使得我们得以被养育,得以成大,得以成人。他们坚韧、倔强、聪明、能干,他们有着强韧的、活泼泼的生命力,使得广袤的乡土世界得以生生不息。
(写于2018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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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华君。来源:公众号 风华江水。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