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保利剧院看了以色列剧作家汉诺赫·列文[1]的《安魂曲》。人的感受有时如云似雾,自己也说不清楚,而社会心理调查却能从“不满意”到“很满意”分出七个甚至九个区间让受访者精挑细选,真把人脑当电脑了。不过昨天看完《安魂曲》,我却相当肯定:在这些年所经眼的外国戏剧中,这是最打动我的那一出。其实多年前我就看过《安魂曲》,好像在人艺剧场,那次是以色列剧团的演出,好评如潮,这让我着实惭愧,台词听不懂,不记得有字幕,有也看着费劲,感觉就像得了银行卡却忘了密码,谈不上收获。这次是中国演员讲中国话,导演、舞美、音乐等均由色列艺术家担任。
舞台主要部分是个高出地面的环道,略向观众倾斜,让人联想到古老的驰道或先进的磁浮轨道。不过它的首尾相接、周而复始,倒更像芸芸终生川流不息的三环四环。环中的主人公是位木匠,打了一辈子棺材,也该给自己打一口了。他有一把算盘,随时计算收入多少、支出多少。这把算盘其实也是一口棺材,把木匠的人生意义封进了狭窄的空间。乡干部死市里没死乡里,乡亲们好死不如赖活,对他都意味着亏损。就连畅想出来的收益,如一年1200块,也变成了他的恨恨不已。木匠从来就没优待过自己,更没善待过跟自己辛劳了一辈子的老伴。老伴不行了,他得打口棺材,他纳闷账该怎么记,算买了口棺材呢,还是卖了口棺材?
一驾马车在环道上来了去,去了来。车夫前不久死了自己唯一也是一切的儿子,他总想跟车上的人说说心里的难过,但没人爱听,只好跟马唠叨。车上的嫖客津津乐道着哪儿的婊子哪天打折哪天免费,激动得像抢红包;车上的婊子说到嫖客“把他那玩意放进咱那玩意里”也跟要性高潮似的。老木匠也上了车,先是带老伴去镇上看医生,然后再带她回来等死;后来自己一个人去,结果雷同。就这样,马车载着热臭而又荒凉的人世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木匠求烂醉的医生救救老伴时说,“哪怕是蚂蚁,它也贪生不是”。其实老伴已经不贪生了,一死就脱离这破屋子苦日子、就不用听老头子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怨天尤人了,就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无忧无虑地笑了。似乎——但不肯定——列文没有宗教信仰,这样的欢聚不是天国或来世的场景,而只是临终前的一个美梦,相当于死刑犯最后那顿佳肴。木匠死到临头,也只觉是个解脱:欲望终于退休,再不朝七晚十一地折腾人了。欲望是人生的原始动力和基本行为,也是列文的主要严打对象。他的戏剧往往是把各种欲望举到头上再摔到地上,摔成闻着看着差不多的糊糊。活是负数死是零,这很可能是列文的生死观。
这样的生死观,在文化人中并不怎么流行。作为掌握较多社会资源的人群,文化人没有理由不更热爱生活。作为观念世界的正式职工,他们有机会近水楼台,为自己量身定制更多的活头或生趣。比起那些一柱擎天、除了睡各线女星各年龄段女生好像再没其他赏心悦事的财富精英,他们的生命意义要更丰富。这些意义反映在了他们的作品里,有的像照片直截了当,有的像桌球七拐八折。托尔斯泰的冰天雪地里,道德的神光会照进一扇扇门窗。狄更斯(还有和他很像的老舍)的艰难时世中,小人物能彼此温暖、相濡以沫,寻常的人生因而有了异彩。列文没这些,他撕这些,对社会最底层的哥们、父子、男男女女,他“一个也不饶”——近代以来文艺上的奉行的“政治正确”管不到他。列文的世界是每粒沙跟每粒沙都不想在一块儿却硬被堆在了一块儿的沙漠,虽然飞沙走石的挺热闹挺激烈,但终究一片死寂。这是二十多年前我从英文转译他的《雅克比和雷蛋头》时得到的第一印象,但有些含糊,这次看《安魂曲》,更清晰了。
当文化人有个好处:能把绝望娓娓道来,应该就没那么绝望了;能把悲观演绎得淋漓至尽,没准儿都有些乐观了。更何况,就算真是沙海无边,也不至于全无绿意吧?一两年前,商务印书馆在涵芬楼举办了列文戏剧集的发行仪式,列文的夫人,一位漂亮的女士,也到场回忆了跟列文的一些往事。列文告诉她;第一次相遇,就认定她是自己愿意死在其怀里的那个女人,后来列文还真就是躺在那片绿荫下闭的眼。这样的女人,在我看过的几部列文作品中的女人那儿,完全看不到影子。倒是《安魂曲》中的那棵柳树,似乎收藏着列文在广大虚无中捡到的少许意义和温情。
柳树离木匠家并不算远,旁边还有条不算小的河流,但大半辈子棺中日月,他好像就没来过这里,就算脚来过,心也没到过。老伴的离世让他蓦然回首,看到了那棵树,并想起一头卷发、生下一星期就夭折的孩子,想起自己竟然一辈子都没疼爱过自己的妻子,还想起自己本来也可能过一种幸福的人生。至于怎么才能过上幸福的人生,在列文的剧场里是看不到答案的——剧场外其实也看不到。老木匠把算盘扔了或者每天少扒拉几次,不就行了么?雅克比不突然觉着“我是忙人忙着呢”,依旧跟发小雷蛋头平起平坐,一盘臭棋两杯清茶悠游岁月,不就行了么?[2]还真不行,要行,就不是这个急红眼、连受精卵都上赛道的社会了。这个社会不行,那换个理想点儿的社会也不行么?但换个理想点儿的社会,并非列文的理想。他不信宗教,也不信政治。什么都不信(他说信仰丰乳肥臀还有歌为证[3],但你别信),既成就了他的现实批判性,也限制了他的未来想象力。对于列文,人世不过是一条没有十字路口的长街,人人不过是在排队等着领欲望的退休证——没准儿还附赠一顿最后的佳肴。所以,那棵已老到空心的柳树所象征的,倒更像是善美的流产或凋谢。剧中有位除了洗衣就是扫地、从未面对过选项的17岁女子,她半岁的孩子躺在襁褓中仰望新世界时,被争遗产的某位长辈浇了一桶开水,女子坐不起马车去镇上就医,抱着孩子奔波了一天一夜,最后来到柳树下,把早无哭声的未来葬在那里,并在哭与不哭之间选择了不哭。
有些作品、有些段落就像这棵柳树,也不知对上了你的什么暗号,会招来一股迅风,或化作一阵狂风,撩起你所有的窗帘,让前世今生好多人物景物,虚的实的、挨的不太挨的,都合着天光云影纷至沓来:朝阳里,少年拨着红掌潜入绿水,又顺着柳丝游向蓝天;斜阳下,小屋在柳浪中颠簸,紫花在小屋中盛放;庙堂拄着拐杖危立烟雨中,姑娘举着花伞缓步烟柳前…
看完戏出来,有句诗还陪着我大街小巷走了一路。缪钺老先生1990年代初将他晚年咏叹流光、纪念生命的一首七律《咏柳》抄录给我,其中“曾舞春风万千丝,只今憔悴异当时”[4]属于一眼就能记一辈子的真正“金句”。这位史家兼诗家已离世二三十年了,死亡带走了他的“憔悴”,而把他的青青柳色留在了过去、现在、未来浑然一体的人类文化大河旁(记得叶嘉莹先生赠缪老的诗中有“来沐春风蜀水滨”)。
不用说,列文也是这样。
2019年7月底
[1] 1997年《爱情蚂蚁》(《雅克比和雷蛋头》)上演时,曾用了个更中国化的名字——韩乐文,好像是孟京辉他们起的。我一直觉得,文学翻译应给艺术趣味及个性更多的自由,让《译名手册》之类也休整休整。
[2]雅克比在剧中唱到:“从前我是个小青年/晚巴晌就好溜公园/一路上口哨悠悠地吹/小婊子都跟我把歌对/当时就觉得光棍棒/有屁咱啥时候不能放/夜清凉凉啊屁声声欢/大珠子小珠子盘中乱。”
[3]例如《雅克比和雷蛋头》中就有大量对肉欲的礼赞,什么“好在你有奶头山,我是登山运动员”,什么“往下往后,脊椎的另一头/有座迷人的山丘/春满桃花渡口,其左其右/两颗李子已红透”之类。这些很难说是违心之言,但也很难说不是在借下半身骂世。
[4]全诗不记得了,我知道它就在我从国外带回的那一大包信件里,但现在不想去找。当年国内亲友师长的鸿书,我一直等着将来的某天,在雨窗秋灯下一字字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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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纪苏。来源:艺术手册。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