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懒洋洋地照着渡口,渡口旁边的菜市场,没来得及被捡走的菜叶,被深秋的风推着在地上打转。一块断砖头压住的《河城晚报》在风中挣扎着。“豆腐小贩连人带车掉入江中,鱼群争食豆腐”的新闻已被杂乱无章的脚印踩得面目全非。新闻不长,只有豆腐块大。
“他的豆腐不用卤水,只用传统的酸汤酿制……”一个丰满的中年妇女叹道,目光中带着婉惜。
“可不是吗,现如今的科技,豆渣也能变成豆腐,可他家的豆渣都用来喂猪了。”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提着竹蓝附和着。
常围在商场门前下象棋的那群人,今天似乎也没了下棋的兴致,他们一边吸烟一边在长吁短叹。
我望着渡口缓缓流淌的江水,江水慢得让人感觉不到它在流动。从这些碎片化的谈论中,我知道了这个豆腐小贩是谁了。河城只有他卖的豆腐是用酸汤酿制的。河城不大,只有一个小镇那么大。这里的人做豆腐世世代代都是用古法酸汤酿制。这种方法产量极低,但味道却是最好的。后来,有了卤粉,有了能把豆渣变成豆腐的方法后,人们纷纷放弃了这种方法。我上周还给他买过四块豆腐呢,其中有两块被我外甥抹了点盐三下五除二吃光了。
上周一大早我在渡口闲逛,闻到一股豆腐的香味。我沿着这个香味找过去,只见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整齐的豆腐冒着热气,豆腐表面有着粗糙的纹络,像大树的年轮。这样的豆腐是少见的,现在的豆腐表面都光滑如皇宫中妃子的皮肤,只用筷子轻轻一夹顷刻之间就粉身碎骨。
我站在三轮车的旁边,见四下无人,转身正要走时,一个在商场门口围观下棋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你买豆腐吗?”
多熟悉的声音。我仿佛又听到了“还下一次,你要拿出你的十成功力。”这样的声音。
他是我的指导员白风,他喜欢下象棋,也许我下棋的功力比他略深一些吧,他下象棋总是喜欢找我。我有时不想下了,就故意放点水,没想到放水被他看出来了,他就咬牙切齿地说“不行不行,还来一次,你要拿出你的十成功力”。
他用袋子把豆腐包好,似乎要说什么,好像要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河城。最后话到嘴边又没有说,用那种近乎是在下命令的口气说:“不收钱,不收钱。”我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又想起在连队有一次给他买电话卡时,他因为没有两块零钱找我急得团团转,我同样站在那里傻傻的不知所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风在贫困山区长大,用他一个曾经领导的话说,他不会来事。他对钻营功名不感兴趣。部队在某地执行任务有一个“XX卫士”的荣誉称号,说是有机会授予他,最后却给了另一个人。得到这个荣誉称号的人最后做了政委,而他很早就转业了。他是指导员,但对政治学习也不感兴趣,对某些事情虽然不能清晰地说出对和错,但总是固执地坚持按照良心做事。他可以把战士家里寄到连队给战士的钱全部退回去,对首长通讯员违反连队规章的事他也毫不留情地针锋相对。他有一句口头阐“男盗女……”,女后面的那个字总是被他哽回去,这个口头阐在晚点名的时候被他反复使用,不但把某些女兵骂了,也顺带把某些上级领导骂了。这样的事多起来,其处境就不言而喻了。
之后,从战友的闲谈中和他在某军事文艺的一些小文章中,我大致猜出了他的一些经历。他转业后在河城糖厂做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是个闲职,去上班没有事做,不去上班又感觉心里空空的。糖厂建在江的对岸,没有桥,过江得坐大船。为了打发寂寞,他坚持每天去上班,没事可做他就练书法。河城在两条大江之间,如果把两江交汇看成一个“人字”,“人”字加两点变成“火”字,糖厂就是“火”字左边的那一点,这一点又刚好座落在比河城高的一座小山上。白风办公室的窗户正好对着大江,往窗外望去,脚下的这条江尽收眼底,远处的另一条江隐约可见。江水和山上时隐时现的雾气倒也带走了他的不少烦恼。
白风一开始工作特别积极,他组织各种调查、开展各种职工活动,还提出了许多自认为很有意义的建议。工人的伙食、劳动条件都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后来,遭到领导一顿莫名其秒的批评后,他再去调查工人,之前和他谈笑风生的工人都离他远远的。渐渐地,工会变成可有可无的了。但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部门,为什么还要一直存在,他想了很久没想清楚。有一天,他坐船下班,忽然想起在连队的一个支部政治学习会议上,一个平时沉黑寡言的士兵发言时说希望大家看看马克思的原著。他知道这个士兵管理连队图书室看了很多马恩的原著,但他不明白他在会议上说这话的意思。在总结发言时,他用自己在教导队学习期间很多人的原著热来结束会议,他说:“现在很多人都在淘金,淘原著啊!也看原著。”在他看来,看原著似乎有点渡金的意思。他为了照顾这个士兵的面子,只说淘金,没有说渡金。
回到家里,他找来书架上已布满了灰尘的一些马克思的原著。随便一翻,看到了《哥达纲领批判》。
“劳动是一切财富和一切文化的泉源,而因为有益的劳动只有在社会里和通过社会才是可能的,所以劳动所得应当不折不扣和按照平等的权力属于社会一切成员。”
本段第一部分:“劳动是一切财富和一切文化的泉源。”
劳动不是一切财富的泉源。自然界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而物质财富本来就是由使用价值构成的!)的泉源,……然而,一个 社会主义的纲领不应当容许这种资产阶级的说法,对那些唯一使用这种说法具有意义的条件避而不谈。
他觉得纲领的说法没有问题,马克思的说法也对,但马克思认为这纲领是资产阶级的说法,他搞不清楚错在哪里。读着读着他就睡着了,脑子里还存在“劳动、劳动,财富、财富”这样的模糊不清的词语。
日复一日,白风就在混日子和胡思乱想中渡过。一晃十年过去了,糖厂说是亏钱改制了,他也被糊里糊涂地裁掉了。他一无专长,仅有的文凭还是函授的,河城这个地方工厂又少,想来想去,他只会做豆腐,买了一台简单的机器,一个小豆腐厂就开业了。部队领导知道他下岗的困难,特意照顾他,让连队每天给他消费一些豆腐。
日子如江水一样每天漫不经心地流过,他一层不变地做豆腐、卖豆腐,闲下来就看些闲书,练练书法。他想,有一天,做不动豆腐了,就写点对联卖维持生活。谁知道他的书法刚有些起色的时候,驻河城的部队因某国在边境搞事换防了,新来的部队不让他进去卖豆腐。他只好把豆腐推到渡口菜市场上来卖,按照与同行一样的价格出卖,只能赚点豆渣来养猪。酒香不怕巷子深,最初卖完一车都困难,后来销量不断增长,猪也养得越来越多了。
白风是务实的,他只想赚点钱,过平淡生活就行了,他曾经出于关怀叫我少幻想,少管闲事。我承认幻想我倒是有,但管闲事我却是无能为力的。后来,他的猪圈被拆了。他在QQ空间发了一条“感叹被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控制着人间”的信息。
还过几天就是一个重大节日,约定俗成的菜市场如被秋风扫落叶一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要卖菜的必须到指定的位置。由于到指定位置要租摊位,白风认为赶紧卖一点就走,不会有事。他把三轮车停在渡口旁边一个僻静的地方。没想到还没有卖出一块豆腐,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就走了过来,他们不由分说就要强行开走三轮车。白风的猪圈没有了,他唯一的生活来源就这辆三轮车了。他看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对他说:“我们还是战友呢!”
“谁是你的战友,你认错人了,我没有你这样的战友。”那人冷冷地说。
那人拼命把车往前推,白风拼命把车往后拉。一场拔河比赛在渡口不用发令枪就开始了。双方疆持了好几分钟后,没想到推车的那人像泄了气的皮球突然松开了手。三轮车原本是停在渡口的斜坡上,那人一泄气,白风就连人带车哗哗啦啦地掉进了大江中。
夜幕降临,烟火映红了河城的天空和江水,一个重大的节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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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茅草。本文为激流网原创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