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说明：霍布森（Hobson）家的花园有200多年的历史了。马克的奶奶喜欢泥塑，她已经去世很久了，但是，她亲手制作的很多艺术品仍活灵活现地守护在这里。看到这只猫头鹰，我就想起来《哈利·波特》，神秘和亲切油然而生。）
（照片说明：霍布森家的老房子离最后一次全面翻修也有快100年了）
10月20日下午3点，马克在奇切斯特（Chichester）火车站接我。我们先去离火车站不远的超市买胡萝卜。马克说，这家超市比其他超市的价格稍高，因为其尽量保证货源来自当地和当季。马克边说边和我一起查看各种蔬菜和水果的产地。马克说：“我一旦发现哪个商品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就会去向超市管理者投诉，在必须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的今天，减少长途运输是一个重要的途径。”我心里对马克暗暗赞许。马克最后挑选的胡萝卜是公爵牌有机蔬菜（Waitrose Duchy Organic）。
（图片说明：公爵牌有机蔬菜（Waitrose Duchy Organic）是英国王子查尔斯在1990年创办的有机蔬菜品牌。我看到货架上有不少蔬菜都是这个品牌。）
马克家离火车站6公里远，他和妻子刚买了一辆2016年出产的二手电动车，因为她妻子一周要去大学给学生上几次课，距离有些远。到马克·霍布森（Hobson）家的时候，他妻子妮古拉·霍布森刚烤好了苹果蛋糕。蛋糕很甜很香，我吃了一小块。我学习过做蛋糕，也在不得不做的时候做蛋糕，做一个蛋糕要放半斤甚至更多的糖，要放200克甚至更多的奶油，太不健康了。我给自己定了一般情况下不吃蛋糕的规矩。英国人下午喝茶吃蛋糕，是聊天的时刻。马克是一位农艺咨询师，妮古拉是心理咨询师。马克和妮古拉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安娜在智利的华德福（Waldorf）学校教书，此时，智利正在发生暴乱，夫妻两个很希望女儿可以回英国躲避一下，但是，女儿说机场已经关闭。二女儿在希腊的难民营帐篷学校给难民的孩子上课。
（图片说明：马克的狗狗睡在我们上二楼的楼梯上，卧室在二楼）
（图片说明：晚上我住在这里）
马克先把我带到我晚上住的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妮古拉已经给我铺好床上用品。然后带我参观整个房子，楼上三间卧室，楼下是客厅和厨房。整座房子被马克分成了两个部分，另外一部分居住着另外一个家庭，属于困境家庭，霍布森夫妇只向他/她们收取很少的费用。这座老房子是霍布森的爷爷奶奶买下的，房产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后来房子进行了翻新。马克和妮古拉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伯明翰市郊，他/她们和其他6个人共建了一个共享社区。后来，马克的父母年老病重，他/她们就回到了奇切斯特的老房子里。
（图片说明：霍布森花园对不熟悉的人来说如同迷宫，马克引领我参观他的世界）
霍布森的爷爷奶奶在花园里种下了一小片树林，树林掩映中有一个小木屋，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马克告诉我，上周小棚子里入住了一位刚离婚的电工，他无家可归，马克就收留了他。这位电工很快就把小木屋修缮好了，小厨房、小卫生间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这一天是周末，电工把儿子接来团聚。
（图片说明： 树林另一段，有一桩绿色的小木屋，我从窗户望进去，空间不大，有几把舒适的椅子。马克说，这是他妻子妮古拉接待心理咨询的地方。舒适而静谧。）走过小树林，来到荒芜的草地，马克说，他就让这片草地荒着，恢复生态。
（图片说明：一张白色的长条座椅在草地上显得很醒目，是几位德国住客亲手制作留下的，椅子上题了一首德文诗，大意是：做一个美梦，不要忘记梦想，生活是一首歌，在编织梦想。）
旁边一个半圆形篱笆围着一个旱厕，马克说，在这里上厕所是一种贡献，用于堆肥。马克亲手种植着一个小菜园，蔬菜都自己留种。他3年前又种植了几十棵果树。
（图片说明：我们当晚的反抗灭绝运动成员聚会就这个蒙古包里举行）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蒙古包前面，马克说，XR行动小组成员当晚的聚会就在这里举行。当地XR邮件组里一共有600多名成员，所有活动都基于自愿，每个人都可以挑头组织活动。我和马克先把蒙古包四周固定帆布的扣锁紧。
（图片说明：马克说，这个蒙古包是友人赠送的，成为一个社区聚会的小空间。他每周在这里召集一次社区男性朋友的聚会。）
到蒙古包里面，我先准备晚上照明用的蜡烛，把用于御寒的羊皮座垫摆好。马克开始生火。天色快暗下来了。在马克的指挥下，我回到房子旁边的储藏室，找了15个盘子和15个茶缸，还有一些餐具，拿到蒙古包。晚上每个与会者都会带一道菜来，妮古拉做了蔬菜汤和咖喱蔬菜。
（图片说明：大家每人贡献一道菜，晚餐很丰盛，而且全部是素食。）
晚上7点左右，大家陆续来到蒙古包。7点半的时候，我们16个人把小小蒙古包挤得满满当当，在烛光和炉火的映照下，既温馨又温暖。妮古拉拿过一个小铜钵，用小木槌轻轻一敲，清脆悠扬的声音集中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妮古拉开始，大家轮流发言，说说过去两周的经历和感受。
马克：“在大家发言之前，让我们热烈欢迎吕途，她来自中国。我们在街上发传单的时候，我遇到好几位路人质疑地问我：‘你们在这里折腾，但是，中国人呢？如果中国不改变我们改变了有用吗？’一会儿希望吕途可以给我们介绍一下中国的情况。”
妮古拉：“我上周五才从工作中抽出身，去伦敦参加抗议，我一到现场就被那种氛围感染，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经历。人与人之间产生强烈的连接感，我很快就和其他两个女性聊起来。雨下得很大，但是，大家的精神状态没有变得低落。”
露西安：“我只去了三天，是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我没有赶上大雨很遗憾和内疚，因为一直听别人提及雨天发生的事情。特拉法加广场被清场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抢救帐篷、睡袋等物品，我并没有住帐篷，我无法适应那种艰苦的生活条件，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一位路人走过来对我说：‘让我给你一个拥抱吧。’人与人之间在那种时候所产生的连接是不可思议的。大家很快会有一种共同体的感受。”
珍妮：“那天晚上，警察来沃克斯豪尔公园（Vauxhall Garden）清场，把我们的帐篷掀开拿走。很多帐篷里面还住着人。警察逮捕了很多人。当时的气氛真的难以形容。突然，警察的动作缓慢了下来。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据传闻说，警察局收监室已经满了，不能再逮捕人了。当时我旁边的一个男的非常激动，一心想让警察把他逮捕，但是，警察就是不逮捕他。这个时候，我们的乐队演奏起来，突然好像在过节，气氛骤变。这时，一个鼓手打着鼓准备带领大家向警察压过去，这个时候，负责化解冲突的队员用很平静的语气和方式让大家沉静下来，我觉得太神奇了，因为现场那么多人，很杂乱无章的状态，但是，大家居然都坐了下来，在负责化解冲突的队员的引领下一起讨论，谁是XR，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用非暴力的方式。我那时有一种充满力量的感觉，我们建立了一个共同体，我们可以自我管理、自我约束，有人愿意随时付出努力。”
鲁斯：“很感谢新媒体，让我们这些大多数时间不在场的人可以了解发生了什么，大家发照片发视频，很感谢。更要感谢那些一直待在现场的人。我上周五去现场的路上，火车里看到外面下着大雨，我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太让人感动了。”
里查德：“我第一周在现场4天，第二周在现场1天。整个经历都让我深受感动。遇到那么多善良的人。有一个观察，一条街上在进行着抗争，走到另一条街上，一切照常，好像什么都没在发生。这种对比让我震惊，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也让我明白了，人在不同的氛围中可以发生很大变化。”
马克：“这个世界如此混乱，是我们人类内心很混乱的外在反映。这些天的行动，让我们体验了一种共同体的建设。世界可以不一样，互动和连接可以发生。比如：上厕所的时候可以把物品交给旁边的人照看。比如：我帮助两个女孩搭帐篷的时候，不会被认为我是一个坏男人。后来，有一个小组要开秘密会议，不许带手机，一个人把6个手机交给我保管，我拿着那6个手机不知道该放哪里。我们在黑岩（black rock）集会，一位来自剑桥大学的教授现场发言，用科学数据说明今天环境灾难的严重程度，他最后泣不成声无法把演讲做完。”
汤姆：“第一周的周一，来自不同地方的小组有不同的计划。我们的抗议对象是银行，我当时不是特别理解。我承担的任务是发放传单，如果让我大致统计的话，我发放传单的对象中，10个人中有7个人对我们的行动表示理解并愿意阅读宣传资料，其中有2个人会愿意深入交流，10个人中大概有1个人可能会非常气愤和排斥。这让我认识到，公众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我要感谢马克，你带我们唱歌，歌唱让我们能量高涨。我们坐在阳光下歌唱，很多人给我们送吃的，我突然觉得我们太享受了，好像在度假。后来，我被捕了。在街上找厕所不太容易，我当时都憋得不行了，好不容易走完了入监手续，我几乎是跑着进了我的监禁室，因为我实在需要去里面上厕所，我肯定是最听话的嫌疑犯了。听前面被捕的人说，如果告诉了姓名，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然后等候听证会，再等候开庭审判。我决定不告诉警察我的姓名，这样，警察只能尽快给我安排听证会，而我只在那个时候才说出我的姓名。这样的决定让我在监狱里待了36小时。我把《俄国革命》这本书给读完了，比在帐篷里住舒服多了，是很难得的休息哦。”
露西说：“第一周，我们还有营地，地方小组的人们可以一起交流和讨论。等营地被清理之后，我们就被打乱了。但是，大家的精神保持住了。我也被捕了，被捕当天后半夜2点就把我放了出来，我说，能不能等到早上再离开，警察说不行。我自己都惊讶自己的表现，我居然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发生那么大的变化！接触到那么多善良和勇敢的人！学习到那么多东西。我再也不是原来的我。”
“我估计我是这里唯一没有到现场的人。但是，我一直跟踪着现场消息。我对地铁站发生的事情表示特别遗憾，我也在群里发表了反对意见。我很骄傲，我是大家中的一员。”
夏洛特：“我们城市要修一条路，穿过田野和村庄。我们明天12点半要举行游行，走到议会下午2点开会的地点。希望多聚集一些人，让议会议员知道我们在关注，我们反对修新路。”
吕途：“我来自中国。得到大家的欢迎很感动。我首先想说的是，中国和世界面临着严重的气候危机和灾难，我举例说明一下中国的情况：第一，20多年前，我去中国山东苹果产区做项目，那里的果农在那个时候就要用人工给苹果树授粉了，让我们亲历《寂静的春天》所讲述的灾难；第二，我去的很多地方，小溪和河流已经干枯，很多中年人告诉我，他们小时候还在家乡的小河里捕鱼和戏耍，但是，现在水位已经下降了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第三，各地野火不断，因为气候太干燥了。我再介绍一下中国政府的行动：第一，2018年中国政府颁布乡村振兴战略，生态文明是重中之重；第二，过去7年，全世界新绿地面积中，四分之一来自中国，主要是新的植树造林；第三，中国引领着世界新能源产业，比如，中国海南省计划在2030年前实现全岛使用新能源汽车。我再介绍一下我了解的中国普通人的行动：第一，全国爱故乡运动普及全国，一些大学生、打工者和各界人士返回农村从事生态农业生产，其实，这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第二，垃圾分类开始在城乡普及，垃圾分类不只是对已经产生的垃圾的处理，这个过程更是要提醒大家少产生垃圾；第三，市民中减少消费的文化开始兴起；第四，在中国的偏远农村还幸运地存在着自给自足的世外田园，比如，贵州山区的侗寨文化；等等。……”
大家轮流发言之后，又进行了热情激烈的交流和讨论。回忆中，大家觉得这场运动把大家连接到了一起，对环境的关心和现场的行动把大家的距离拉近了，那种场域中的彼此信任和心灵相通震撼了很多人。在风雨、寒冷和被驱逐下的坚韧不拔，让大家对这个运动充满信心。我在欧洲学习和生活很多年了，这是我感觉最融入的一个夜晚。
聚会最后讨论的内容是后续在奇切斯特市计划组织的活动，包括：抗议正准备修建的新马路，大家认为，为了节省不到10分钟车程而修建新马路是没有必要的；如何动员身边的男性关注和参与XR活动（我观察到，当晚的16人中，只有3位男性，提出了这个观察引发了大家的讨论）；大胆地提醒司机在停车等待期间熄火，避免浪费能源和制造更多污染；有没有可能提议公共交通降价甚至免费；等等。
聚会结束后回到房间，和马克商议我第二天出发回伦敦的时间。本来计划在马克家住两个晚上，但是因为临时约会了伦敦大学学院（UCL）的凯特·杰弗里（Kate Jeffery）教授（我观看了她的讲座视频，她是XR运动中的著名学者），只好第二天匆忙返回伦敦。霍布森夫妻希望我临走前在他/她们的访客留言簿里留言。阅读霍布森家庭的留言簿，时空改变了。留言的时间跨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直到现在。有的留言是绘画的形式，有的是一首首优美的诗歌。我也认真地做了留言。
（图片说明：这是马克的爷爷奶奶制作的家庭地址的地图）
（图片说明：这是大概100年前马克家老房子的照片）
（图片说明：1931年，一位访客在留言簿上的留言和画作，他在这里住了半个月。）
（图片说明：这是另一位访客的画作，他在这里住了4天，帮助盖房子。）
（照片说明：1931年，这位访客显然是位画家，他把参加化妆舞会的朋友们都画了下来，把名字也写了下来。）
（图片说明：1951年，距离这位访客上次到访的20年之后，他用绘画的形式留言，从当年的清瘦的年轻人变成了臃肿的中年人。）
（图片说明：这是我在留言簿上的留言，下面是留言的汉语翻译）
吕途给妮古拉和马克的留言：“非常感谢反抗灭绝运动的直接行动，把我们聚集到一起，把我带到了这里。当我在牛津广场行动中和警察交流的时候，马克来给我助阵，我们因此有缘相遇，最终把我带到了奇切斯特市和你们的共同体中。这次来英国，让我有机会对伦敦和英国乡村有了更多了解。来到霍布森花园是一次奇遇。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这片土地上可以诞生《哈利·波特》。爱和魔法是故事的核心内容，爱可以抵御世界上最强大的邪恶势力，魔法意味着无数的可能性。这些也是我在今晚聚会上的感受。妮古拉和马克，你们如此特殊和迷人。”
XR运动中，非常重视非暴力、精神层次的提升、与所有生灵的平等、沟通与相爱。我在想，为何在工业化源起的地方首先爆发激烈的反工业化的运动？在《哈利·波特》故事里，有世界上最可怕和最强大的黑魔法，有年轻懵懂却勇敢无畏的魔法师们，有恶势力和正义者的殊死搏斗，而最核心的，哈利的妈妈战胜伏地魔进而让哈利活下来的魔法是：爱，为了保护儿子而牺牲自己的无私的母爱，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在一个孕育了《哈利·波特》的地方首先爆发XR，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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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途。作者授权激流网刊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还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