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青年节前夕,由Bilibili制作的演讲视频《后浪:B站献给新一代的年轻人》在社交网络上流传开来。笔者的朋友圈不乏受视频鼓舞的青年人;更有朋友直言 “第一次觉得五四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节日”。笔者恍然间也以为自己在观看名牌大学宣传片:视频展现的青年风貌和的多元化生活图景,令人向往,想必引起了许多人共鸣。而且相比于名校宣传片,视频的格局显然更宏伟,致力于代表“前浪”赞美“后浪”——毕竟是要献给“新一代的年轻人”。演讲者何冰慷慨陈词的对象“你们”便是这理想化的“后浪”。
何冰的演讲反复强调,“后浪”值得赞美的重要原因便是“时代提供的便利”——知识、智慧、艺术的累积;科技繁荣、文化繁荣、城市繁华;现代文明的成果触手可及……于是,青年有了选择的机会,可以去探索兴趣,对于自己的选择更加坚定,能够将自己的热爱变为能与人分享的事业。在人类文明成果和各种资源如菜肴般唾手可得的今天,也许只有弱小无能力的人才会去嘲讽和否定。真正的“强者”,必定是云淡风轻,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在这种多元化的想象之下,青年们仿佛人人都有了自由全面发展的权利。儒雅、淡泊与温和才是强者间的交往方式,而“嘲讽和否定”自然成为了辜负时代的弱者行为。
有人说这个演讲在讨好年轻人,但我看到的却是对年轻人的贫乏想象。五四运动的风雷激荡至今已一百零一年,百年前的五四,青年们运用批判的武器怀疑质问身处的周遭,用武器的批判为社会的困境寻找出路。而在今天的演讲之中却再看不到批判的身影,青年蓬勃的生命力被删减到只剩下被资本逻辑捆扎的精致文化产品。
所以,这个演讲与其说是在夸耀青年,不如说是在献媚时代:特定历史时期内的结构性问题不见了,只有物质条件的对比。与其说是在鼓励青年的包容与探索,不如说是在青年与社会面临的困境面前别别扭扭地转过身去。就像慈祥开明的长辈给幼儿园孩子戴上大红花一样,前浪们满意地打量着在他们眼中乖巧听话的晚辈。
青年节的“消费价值”
在这个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时代,一切严肃的政治话语都避免不了被消费的命运。比如全球妇女们浴血斗争得来的38国际劳动妇女节,在消费主义狂潮的裹挟下成为一种物化女性的消费狂欢“女神节”。而B站则用这次演讲,开启了将五四青年节纳入消费主义逻辑的先河。
作为亚文化扎堆涌现的平台,B站自然想为忠实用户提供归属感,“青年”便是一个好用的词。B站的这次演讲,是商业公司的正常营销行为,对其言辞也许不必上纲上线,因为它只是一种话术。然而一旦有了为“新一代年轻人”鼓而呼的担当,就免不了要上升到更宏观的层面上了——它眼中的青年是什么样的?又为时代呼唤什么样的青年?
在这次演讲中,B站用年轻人共同的爱好,为大家提供了一种基于“共同体”的认同感:电竞、汉服、二次元、各种才艺爱好……它成功地将成功学的理念,缝合到青年的自娱自乐和亚文化之中。B站眼中的优秀青年无疑拥有许多美好品质:努力、认真、执着追求。但是,“多元化”的表象却掩盖不了评价体系单一的事实。这种优秀者的光环恰恰掩盖了打造“优秀”的逻辑——弱肉强食的竞争和逐利的资本主义精神,也漠视了因各种原因而无法更好地发展自己的底层青年。
大部分青年都想把自己热爱的事情变为自己的事业,但往往只有少部分拥有更多资源与机遇的都市青年精英才能做到。在一篇《我们来算一算‘后浪青年’要花多少钱》里,作者估算了视频中异彩纷呈的镜头大概要花多少钱,得出的结论是拍摄视频中所有镜头,所需道具的最低开销是408581元——中国有72.4%的网民收入不足5000元,2019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30733元,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经济基础去做一名“后浪青年”。
那些没有机会接触到更远大的世界的人,直接被排斥出了青年的叙述行列。在视频提供的“丰富”的青年图景之中,普通青年劳动者和新工人意料之中地缺席了——他们数量庞大,在拖拉机上挥汗、在工厂里劳动、在送外卖的道路上飞驰、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996、007,用着廉价的手机为大数据提供着饲料和饵食,他们是劳动者同时也是网民,却没有话语权,赞许“青年”的演讲中也没有他们的身影。
此外,中国还有4.96亿人不上网,这些人或许疫情期间因为买不起智能手机上不了网课而自杀的少女,自然也包括她的尚值青壮年的双亲,这些人甚至连被代表的资格都没有。
缺席的批判
B站仅仅是一个商业网站。也许它只是为了做一个广告,却因此遭遇了各种观点的批评,如宜城漫士针对此现象说“各派都在用自己习惯的叙事和认知模板去诠释《后浪》,然后再自己框架下擅长的部分一通攻击。大家看待这种有一定官方性的东西都带着很大的囫囵特点。不仅体现在认为这是整个制度的代表,也体现在强求它照顾到社会议题的方方面面。”
这种说法认为b站演讲遭遇强烈批评的原因是人们对官方性的求全责备。因为官方叙事无法照顾到全部社会议题,这使得它相对局限的视角遭遇了各派的攻击,每种观点都局限在自己的认知框架之内,为了批判而批判,忽视了演讲本身存在的商业性局限,忽视了它仅仅是各种视角中的一种。因此,与其对它进行碰瓷式理解,不如自己开展主体话语,对某种概念进行诠释。
这种论调让笔者想起一些很流行的话语:“如果你觉得祖国不好,你就去建设它;如果你觉得政府不好,你就去考公务员去做官;如果你觉得人民没素质,就从你开始做一个高素质的公民;如果你觉得同胞愚昧无知,就从你开始学习并改变身边的人,而不是一味的谩骂、抱怨、逃离。”这种话语暗地里将人们应对社会问题的合理方式局限到个体身上,公共领域不必存在,不同的意见也都成了恶意攻击。所以,究竟是什么引起了对《后浪》的广泛批判?是人们过剩的批判欲望还是“逆反心理”?恰恰是演讲中话语和人们现实认知的错位,是人们对五四批判精神的期待和岁月静好话语之间的鸿沟,即现实中青年们正经历的社会矛盾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外化体现。当一个带有浓烈官方色彩的视频选择了这样一种诠释青年的视角,当它担当起向新一代年轻人对话的重任,就意味着它必将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当它的内核中缺席了批判的武器,那么就会有其他人用批判的武器来对待它和它代表的观点与现实。
青年有权利温和地对待b站视频的信任和祝福吗?当然有。然而批评b站的声音就构成了“让青年不要怀抱希望、不要相信自己的鼓吹话语”了吗?问题在于批评的声浪太大,使年轻人丧失了希望吗?在于那些潜含着“你不配”的讥讽论调对青年精神的摧残、对青年力量的否定吗?批判,或者所谓“过度的批判”,就意味着走向放弃责任感吗?
青年人当然需要鼓励和精神支持,然而时代与青年的互动并不单纯是一个主体性或者能动性问题。让青年丧失希望的不是“丧文化”,而是培植丧文化的阶级秩序和社会现实。怀抱希望、相信自己是模糊、宽泛的词语,b站演讲当然可以运用这些词语营造温馨团结的氛围,为青年们盛出一碗热鸡汤,但青年们所面对的时代问题,并不会因为“前浪对后浪的信任和鼓励”而被消解。在一个尚且没有充分批判的自由的社会,选择不再沉默、自我表达本就是青年责任感的体现,也是人们对于身处环境中矛盾的直觉表达和理性思考。在批判与重建中,会产生新的具有现实性的想象力,这才是“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前奏。
青年的命运
青年们真的有选择的自由了吗?对于大部分普通的青年人来说,仅仅是活着便需要竭尽全力了。人们拥有的自由是资本的自由,是选择一种商品还是另一种商品的自由,是选择哪种消费和享乐的自由,是选择默许抑或同意的自由(比如铺天盖地的404和删帖)。繁华的商业和文化市场仿佛给人充分的选择自由,但创造价值财富的劳动者却无法享受这种自由。普通人的血汗打造出一部分人选择的权利,而这种自由却只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未来——与物质生活资料和文化资源的充沛相反,人们像螺丝钉一样在生产体系的各个角落艰难谋生,被剥夺、被压榨,所谓“选择的权利”也仅仅是消费主义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欲望,与此同时,青年的思想和行动都变得匮乏,再没有怀疑、迷茫、忧伤,再不能容许“弱者的嘲笑和否定”,青年们早早进入不惑,丧失了对另一种生活的想象力。
不论是否有意,B站都在试图消解青年话语中反抗的政治意义。在这种政治无意识喂养出来的文化产品之中,青年们仿佛只剩下了干枯的奋斗与虚假的自由,他们的确与无数值得干杯的朋友结交,然而“杯子碰在一起,是否全是梦想破碎的声音?”人们并不会因为年轻而更加包容,结构性矛盾更不会因为矛盾双方都年轻而被消解。阶级铸就的铜墙铁壁更不会因为“相同的爱好”被打破,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运转下,一些年轻人将会被培养成治人者、或者说镰刀;另一些则会成为治于人者、或者说韭菜。人们并不会因为年龄相仿而天然结合在一起,就像女性们并不会因为性别相同成为天然的同盟——性别将我们团结在一起,而阶级又使我们分裂。而属于相同世代的年轻人们,并不会因为共同生活在一个乌托邦式的幼儿园中,就能和谐地共唱儿歌。在这个时代的十字路口,年轻人们会做出迥然不同的选择。
在何冰的演讲中,我仅仅看到了作为一个“时代成果”的青年,青年的主体性仅在于在时代的惠泽下有序发展、和而不同。立于时代潮头的前浪们并没有教给我们,如何应对时代施予我们的迷茫与困惑、愤怒与焦虑,如何去怀疑、反思并反抗旧的不合理的事物,仿佛这些不那么正能量的内容都已经随着滔滔江水东流而去,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新时代的岁月静好。但等待青年的不仅仅只有一种可能,有批判精神和批判能力的青年们反对已经确定下来的成果,即便没有演讲中来自前浪的祝福与讨好,青年也必将如奔涌激流,开辟出自己的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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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只老蝉。编辑:赫贫。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