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沟——山西省矿区见闻-激流网《暴裂无声》剧照  图源:豆瓣

一、什么是山西 什么是煤矿

虽同属黄土高原,然而,较陕北而言,山西的平地较多,面积较大,水土条件也要好得多,这使山西能够较早地经营农业,构建所谓的“文明”体系。譬如,襄汾的陶寺遗址内堆叠的死者肢体情状,就展现了这样的“文明”。

然而,后来有了大大小小的私营煤矿,使这一“文明”呈现出一种别致的样态。

山西的私营煤矿大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利用无息贷款的那批人办起来的。当然,大多是大小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否则,怎贷得出款呢?

这些大大小小的煤矿曾密布山西。随着政策的逐渐收紧,只有资本雄厚的大煤矿得以存活下来。小煤窑要么关停,要么投寄到大煤矿名下,做别人的附庸,或者直接被大煤矿收购吞并。

近日,路过该省山区某镇,与几位工友和村民闲聊,大致听说了一些矿上的故事,记录如是,聊供参考。

小镇附近有个露天煤矿。据说,随着对煤矿的产能压制,附近的煤矿大多是以平整土地、复种复垦等名义圈占开采的。这个矿也不例外。矿区较大,占了附近八九个村的地,于是,负责将村民们安置在新建的新村内。都是六层楼,户型分60、80、100平米,按原有宅基地大小分配。如果要增大住房面积,可以以800元一平米的价格增购面积。村民中有劳动能力的,大多可以在矿上找到活计。上年纪的老人,缴满15年则可以领到农村养老金,高龄老人还有相应的补贴。

矿区开采完毕后,矿业公司要负责土地平整和复垦,并在把生地养成熟地之后,按原亩数交还给村民。现在村民能够领到每年每亩500元的租金或者占用补偿金。

二、生产

矿区属于一家私营的矿业公司。矿业公司设了一些部门,如安全部、农林部和财会、稽核部门,当然,也设了安全和监察部,以及一个纪检委。总之,大多数是对生产部门进行支配的部门。生产部门则大多是外包的。

农林部是少有的带点生产性质的部门。它负责复垦、做熟耕地,以及搞些绿化。绿化和复垦耕地能够获取国家发放的补贴和奖励,算是公司收入的一个来源。然而,农林部的核心业务并不在此。它的核心业务是负责矿业公司老板的私人牧场、农场的维护,饲养孔雀等珍禽供老板一家观赏;饲养家禽、羊和野猪供老板一家食用,喂养奶牛若干,为老板一家提供牛奶;还有若干动物,是投放到后山上供老板和他的朋友们狩猎取乐的。

主要的生产环节则大多是外包的。

爆破由矿上的外包公司承担。接受矿上的调度,每日分到不同的标段实施爆破,将煤层轰成碎渣,方便采掘和运输。爆破工人的骨干是年轻人,但随着技术的进步,从业门槛降低,50至60岁的老人逐渐多了起来(60周岁以上不能从事爆破工作),工资水平也就相对降下来了。年轻人待不住,都走了,老人就成了爆破工人的主体。爆破作业持续时间不长,一般三小时左右,工资也压得较低,大约三千多元每月,全年无休。原先有个年终奖,按每人每天10元结算,总共3000多吧,4年前就停发了。此外,以前规定够一年加50元的工龄工资,老工人最多的工龄每月400。后来随着老工人比例增高,成本太高,所以前年开始也不对新工人施行了。之前的老人按现有工资标准继续发,以后就不加了。后面来的新工人则没有这项了。

项目段则负责采掘,由另一些私营业主承包。机械一般融资租赁而来,或购买二手机械,也有若干是小工队自带的,对自带机械的人,段上给的工作报酬会高一些。配有面包车和皮卡若干,用于运输工人和工具。项目段和矿业公司是承包关系,采出的原煤只能卖给矿上的洗煤厂,再由矿上对外出售。项目段的工人分两组,采掘组年龄较轻,都是二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小的标段大约两百亩,界面上安排了100台左右的钻机和挖掘机,负责将煤层破开、采出,并倾倒入运输车。挖机和钩机师傅月工资9000-10000元,全年无休。

矿上有个车队,有若干运输车,负责将原煤运送至洗煤厂。车大多是矿上租个人的车,矿上也有若干自有的车。运输组工人年龄三四十岁为主。一辆大车每天要从矿上到洗煤厂跑二十几个来回。拉渣车和土方车是按立方米乘公里算运价给师傅结算,而立方数则是按整车额定运输能力结算的。所以,装土方的运输车总是必须装载到溢出来,矿区路上会到处洒,然后每段路配一辆铲车经常清理。总之,宁可过,不可不及,小便宜也是要占满的。大车司机每月能拿到8000余元,他们每天作业时间都是12小时,全年无休。

原煤每吨大约热值两三千卡,品质不高,项目段将原煤以一百余元至二百余元每吨的价格卖至矿业公司的洗煤厂,再由矿上对外出售。

在矿区下游建有地方国企办资的发电厂、国资的焦化厂和民营的“碳素”化工厂。原煤目前便以350每吨的价格卖给电厂和其他下游企业。

由于是露天矿,生产事故并不常见。一旦发生生产事故,矿上的赔偿据说总是及时的,总能快速到位。近期的价格,约略是死亡一个工友赔偿一百余万。最近的一次大事故是因为过于节约土方掘进导致边坡留得太陡峭,从原地表到作业面的直坡有百米来高,工作期间塌了,有二三十位工友连同他们的机械被埋在了倒塌的边坡土方里。然而矿上也及时地赔偿了。当然,及时的赔偿是与丰厚的利润分不开的。平时的事故则主要发生在大车司机上。大车司机连续工作时间长,一旦疲倦,就可能连人带车开下边坡,车毁人亡。如果矿上为了“占小便宜”而装载过满,则有车辆倾覆的危险。翻下边坡,同样是车毁人亡。然而矿上宁可赔偿,也不愿意缩短他们的劳动时间,或者改善他们的劳动条件。因为,一旦“坏了规矩”,利润的损失更多,人命只是维持剥削规矩的“必要的开支”。

三、生活

矿上建有彩钢房,提供给工人作为住宿区。有旱厕,通水电,能洗澡。没有空调,但有风扇散热。

在矿区上游是镇子,有两三趟街。街上有旅馆、超市、理发店和大小饭馆。一间简陋的税务所,一座略显单薄破败的镇政府。镇上餐饮和服务业消费较省内其他镇子高,零售品价格却比太原低些。

矿上的单身或部分已婚的工人偶尔会去镇上“找乐子”,但反映“质量不高”,不如去隔壁的邻县某镇,那里“产业发达”一些。

四、从小王国到帝国

矿业公司无疑是这条黑金山沟里的王,支配着大大小小的部门、标段,直接和间接地支配着矿坑内外劳作的人们,分配着山沟内外的利益。

矿业公司以“严格管理”为由,支配着各外包公司和项目段。安全生产、着装、出道路灰尘等等,都要管理。当然,管理的方式也简单,就是从结算金额中直接扣款。

大大小小的项目段,就像大大小小的“包工包料”的包工队一样,自带设备,承担着矿上的劳动,把产品卖给矿上,从矿上结款。矿业公司则占着这片矿源,垄断了对项目段一切产出“统购统销”的权利。

矿上的大小车辆,尤其是项目段和外包公司自己的车辆,也只能去矿业公司老板的兄弟经营的加油站内加油,到他们的修理厂维修。加油是必须的,小车在矿区下面加,大车会有加油车送上矿区去。上下的修理厂也贵。到矿上维修和加油的价格比外头贵30%到50%,但大小车辆必须去指定地点加油和维修。否则,会有一系列的“生产安全隐患”,并被罚款。之前矿上的关联人还想垄断上面的生活采购,但因为太贵,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总之,凡是能够刮到油水的地方,矿业公司都想到了,并把它油腻腻的手指插了进去。

自然地,要完成这样的支配,就不得不使用更多的手段。否则,如何知道油水是否外漏了呢?

矿业公司严密地注视着王国里的一切。无论在移民新村,还是在矿上,都密布着海康威视这类品牌的监控系统。于是,监控系统以安全控制为名,事实上构成了对一切人的支配。

当然,也有监控不能搞明白的地方,比如语言之类,那就就需要别的辅助手段了。譬如,矿上和镇上密布着矿业公司的人肉监视器。曾有工友在镇上的饭馆里谈论矿上的事,第二天矿上便开会,要求员工“不要在下面瞎说”。

破败的政府,以及镇上的各工作部门,也多多少少地要为矿上帮忙。镇派出所并不设在镇上,却设在距离镇子三四公里远的矿业公司总部的边上。这就是矿上的小王国。王国内部,矿主的婚丧嫁娶都是大事,都要动员工人们给他衬排场。而矿主和他的家人在王国内部的不法行径,大致总能模糊地溜过去。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小王国之外,是一个一个更大的王国,乃至帝国。收购原煤的下游的诸配套产业,向山外的大集团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利润。当然,利润丰厚的行业,总会被迫向大大小小的管理部门输送利益。监管部门指定矿上、段上购买的监控设备、爆破指定使用的电子雷管等都价格不菲,据工友说似乎“不值这个价儿”。推而广之,凡是能够支配矿业生产的有关部门,都能够从生产中获得“应有的尊重和报偿”。据说,矿上的老板原先是煤管站的负责人,也是“上头”的白手套。矿业公司及其实际控制人还设立了眼花缭乱的一系列企业,股权结构相互交错,也为利益输送提供了空间。自然地,作为煤炭大省的山西,也曾在政治上借助丰厚的剩余价值堆积而经由经济联系结成了顽固的帮派,并红火过一阵子。

当然,山西官场业已经由多年的整肃,山西籍的矿老板们似乎规矩多了。矿上各段的生产,也逐渐有了外省人的参与。比如,这个矿上目前采掘的两个主要标段,都已由福建和浙江籍的矿头包去了。

五、所谓级差地租

煤矿利润丰厚,一方面来自不断压低劳动力价格,一方面来自对资源的霸占和垄断。而分段发包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它一方面减轻了对劳动者的责任,压低了劳动力成本,另一方面则借助对洗煤厂和外售渠道的垄断而维持巨大的出入价格差额,从而使大量利润留在矿业公司。煤矿的独占性是垄断的源泉,但在社会中,这样的独占则要接受社会关系的锤炼。这样的垄断,也要在社会上获得大大小小的保障和支持,才能存续下去。资本总会涌向利润丰厚的行业的,以期获取较高利润率,山外的资本总要想尽办法挤进场内。而打破头皮进场,或者拼死保住场子的代价,则是向大大小小的寻租人付出类似于地租的贡赋或者利益输送。超过平均利润率的资本回报,自然不太可能长期在资本主导的市场环境中长期存在。眼红的外部资本,甚至不惜搞些“大换血”来挤进市场,分得一杯羹。这些超过平均利润率的超额利润会逐渐被输送干净。在这样的资本运动和竞争中,总还是要趋向于形成平均利润率的。

在平均利润率之上的部分,有权部门、利益相关人会攫取相应的份额,大大小小的白手套将利润分配至各个有关的角落。煤炭价格的高低调整,则是一个许多部门都有发言权的问题。普通的资本最终往往也只能获取社会的一般利润率水平。社会就这样替资本一般完成了它应有的运动。但这却是以最残酷和强横的压榨为代价的。

然而,矿坑底部的鲜血早已凝固,那些停止思考的大脑也不再有机会思考这些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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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金沟——山西省矿区见闻-激流网(作者:巫吉 工友某 张子 公子。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