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互联网公司的厕所难题通过媒体报道,进入公众讨论视野。《人物》的《互联网大厂的厕所难题》从各大互联网公司里职员们面临的找厕所体验入手,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互联网公司管理者与员工在厕所这一细枝末节上的纠缠,文章将之概括为“厕所是效率的敌人”。
围绕厕所的斗争:带薪拉屎与整治带薪拉屎
在这篇报道之前,一些自媒体账号就有从厕所这个视角切入的文章,关键词叫做“带薪拉屎”。如公众号“小声比比”的《无风险带薪拉屎指南》里就夸张地描述了想要“带薪拉屎”的社畜与不想社畜“带薪拉屎”的公司之间的斗智斗勇的故事。对于社畜来说,厕所是工作中不堪承受的甲方、老板、DDL和KPI中的一丝喘息的空间,是属于自己的一点安全感。同时,带薪拉屎约等于躺着赚钱,是劳动者们的终极梦想。
因此,如何不被老板发现成功地带薪拉屎是一门职场学问,首先时间不能过短也不能过长,20分钟为宜,过短无法喘息、过长有被发现和痔疮的风险;其次时间最好不要在上午9点的高峰,一方面坑位太紧张不好抢,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跟领导在厕所碰头的几率;最后,离开工位前,最好泡上一杯热茶或咖啡、打开PPT、将桌子弄凌乱,营造一种“人刚刚离开,马上就回来”的假象。
而对于管理者来说,围绕厕所与效率的斗争已经打响,措施包括但不限于:通过减少坑位、增加厕所的等待时间,让带薪拉屎变得不可行;安装信号屏蔽器、让想刷微博打游戏、带薪拉屎的社畜的蹲坑时间变得寡然无味;放上计时器,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蹲了多久的厕所;有公司进出厕所需要刷卡;有公司厕所不装空调,让厕所时间变得不舒适;还有通过引入不舒适的厕所(如蹲位、新发明的倾斜13度的马桶有扎马步的效果)来减少员工待在厕所的时间。
而劳动者又何尝就此放弃?坑位少就跨楼层跨建筑地建立交流坑位信息的群,甚至建一个小程序来确定哪里的坑位闲置;没有信号就提前下载好单机游戏......这个故事还可以继续讲下去。
劳动过程理论与围绕“工作努力程度”的博弈
“厕所”这一主题咋一听起来有些荒诞或者说难登大雅之堂,但是细想起来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工作场所里效率无小事,对于雇主和管理者来说,任何效率损失都是难以忍受的。作者对于工作场所里的细节浓墨重彩的描述写法让笔者想起了社会学中专门研究工人劳动过程的一股重要理论流派,叫劳动过程理论。这一理论以马克思的《资本论》里资本家如何实现对劳动者的控制为起源。但马克思的描述场域是在手工业及制造业的工厂内,在20世纪的英美等国,大工业生产兴起又逐渐让位于其他产业,人们在工作场所的经验不再是纺织厂工人及工头,很多人坐在了办公室里。马克思对于资本家压迫工人的描述似乎不再适用,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还是马克思笔下的工人吗?
1974年Harry Braverman的一本《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沿着马克思的步伐,对20世纪的新现象给出了解释。随着大机器生产、技术的进步、新的管理思想的传播,资本主义在工作场域逐渐实现了概念和执行的分离,一部分脑力工人负责设计、记录和管理,将劳动标准化、将技术工种逐渐拆解和去技术化,成为了白领和管理者;而对剩余的体力工人来说,技术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以这本书为开端的劳动过程理论成为历经40多年还在蓬勃发展的流派,在中国的劳动研究领域至今都还是最有生命力的理论派别之一,比如最近关于平台经济如何控制骑手的研究就是劳动过程理论在中国这个场域、新的经济部门里的最新应用。很多分支流派和新的理论发展在此不做追溯,总体来说,劳动过程理论研究者秉承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进入各种各样的工作场所,观察和分析劳动者的工作体验、他们与管理者的关系及冲突,同时研究劳动设计及各种控制方法,结合国家和劳动力市场之间的情况,来揭示现代社会里资本主义在工作场域的运作。研究者多采用细致入微的民族志、访谈等质性研究方法,不止看到“管理”和效率,也看到里面的劳动者的顺从、抵抗或反抗。
在深入工作场所的研究里,研究者发现了很多或隐秘或公开的“博弈”和斗争。劳动过程理论的一位英国领军人物Prof. Chris Smith在深入研究了不同行业的劳动过程和劳动控制后,发现当时的很多研究集中在打工人与老板在对于工资和劳动生产率的斗争上,而忽视了其他领域的博弈。他提出了一个概念“劳动力的双重不确定性”(The double indeterminacy of labour power),用于分析劳动者和老板在劳动过程中的博弈[1]。虽然劳动者在进入工作的时候跟老板签订了劳动协议,基本规定了劳动者付出多少劳动时间、完成什么任务、获得多少劳动报酬,但事实上,在劳动场域里有大量的不确定性和灰色的地带。比如劳动者花多少功夫、多认真地完成一项工作是不确定的。因此,在工作场所里关于劳动过程的博弈里,工作努力程度的博弈(work-effort bargaining)是劳资双方的一个关键博弈地带。
对于资方来说,最大程度地提高劳动生产率、利用劳动时间、减少不必要的时间和效率损耗成了控制劳动过程的核心工作。在这一语境下,堵住“带薪拉屎”的各项技术手段(减少坑位、增加计时器、断掉wifi等等)成为管理工作里的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对于劳动者来说,在已经定价的劳动时间内,带薪拉屎和摸鱼成为抵抗劳动控制的重要策略,细节如上文所述。
而另一重不确定性和博弈地带则是关于去留的博弈(mobility-effort bargaining)。除了工作努力程度可以控制外,劳动者还有一个重要的权力,即从某一劳动场域退出的权力。从资方的角度,为了控制劳动者的去留,一方面从正向角度畅通晋升路径、保障收入及营造良好的环境,另一方面则设立跳槽壁垒、保密期等,甚至减少不必要的培训投入;从劳动者的角度而言,一方面,在工作时利用工作时间或工作间隙,增加自己的人际网络、参加培训提升人力资本,另一方面必要时用离职作为谈判策略获得自己的利益。从更宏观一点的视角,资方一直在通过工作流程标准化、去技术化的方法,来稀释劳动者手中技术和脑中知识的价值,以削弱劳动者离职权利来带的不确定性,这一实践体现不止体现在Braverman书中英美工作场所,也可以在20世纪末的日本汽车工业,和21世纪中国的管理实践中看到。
“996是福报”与摸鱼党的壮大
厕所博弈不是当代中国互联网企业内的唯一的为人所知的博弈内容,关于工作时间的博弈此前更为人所知。2019年一场互联网大厂程序员们的“996, ICU”倡导让互联网公司内的长工时、加班文化变得为人所知。996指的是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互联网行业(尤其是大厂)直到如今都是职场社畜们心之所向,总体来说工资高出整个社会的平均水平。
但是没有工作场所能逃出资本主义体系中劳资双方的博弈,随着互联网公司之间竞争的白热化、争抢着进入互联网公司的劳动者之间竞争的白热化,互联网公司除了通过末尾淘汰制等方法提高劳动效率之外,还打响了拉长工作时间的“996福报”之战。自2016年9月初起,陆续有网友爆料称,58同城实行全员996工作制,且周末加班没有工资。2019年3月,曝京东开始实行分部门的996或995工作制,京东回应表示上表示“要全情投入”。马云则祭出了“996是福报”的口号。
劳动者的反应通过“996, ICU”可以窥见一斑,但不止于此。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内,社交媒体和网络社群里开始流行“摸鱼党”。一改过去“浑水摸鱼”一词的贬义属性,社畜们将“摸鱼阐述成了中性甚至是褒义的内涵。在同一语境下的流行词还有“奋斗逼”和“内卷社会”,用法可以如下:因为奋斗逼们努力加班,我们不得不生活在一个内卷社会里,班越加越多,工资越拿越少,只有工友们一起团结起来摸鱼,“才能对抗资本家的道德绑架情感勒索议价权挟持”。[2]
参照“工作努力程度”博弈的概念,可以将“996”和摸鱼党壮大的现象结合起来看。对于资方来说,在劳动保护不健全的社会里,延长劳动时间是增加劳动生产率的常规手段。马克思就描述了英国18世纪和19世纪的手工业工厂里,最早有按天计价的工资形式,但是资本家肆无忌惮地增加一天所含的工作时间引起了普遍反抗,后来逐渐引出了“8小时工作制”的工时抗争。而对于劳动者来说,如果反抗增加的工时不得,那劳动者可以控制的“工作努力程度”就成了博弈的战场。如果不得不加班,那就摸鱼吧! 不止自己要摸鱼,工友们必须一起摸鱼才有力量。在这个语境下,“奋斗逼”则是工贼。
今年8月份微博有一则关于加班的魔幻现实主义热搜,曾经在华为、阿里工作过的员工跳槽到微软,也因此将互联网大厂们的“优秀文化”加班带了过去,半夜在群里发工作消息,比赛加班,结果遭到了微软员工的抵制,微软的苏州某团队专门开发了一个软件,检测谁还在半夜加班并提出警告。[3]微软作为外企有较好的劳动者保护的基础,身处其中的劳动者也深知自己的权益和劳动关系的本质:劳动者付出一定量的工时,获得有尊严的劳动报酬,不存在什么加班道德。而国内的互联网大厂中的部分劳动者,深陷“996的奋斗福报”不愿醒悟。
对于国内的互联网大厂来说,对加班和奋斗的重视不止是实际的劳动控制,更是意识形态的塑造过程。大厂给劳动者灌输“996是福报”的思想,最理想的状态是,员工的996不是因强制而存在,而是员工主动要求996,主动投身奋斗,不计付出地奋斗,只有这样才能公司才能赢得市场竞争,而员工则成为职场赢家。如果你没有成为赢家就是不够努力,只有愈发奋斗才是解决方法。而“摸鱼党”的存在和壮大则是一种对立的意识形态(counter-hegemony)崛起,呼吁打破幻想,在劳动者能控制的领域(工作努力程度)进行关于工时的博弈。
结语
在劳动过程理论发展到了21世纪的今天,我们发现其依旧是一个带有批判力的理论工具,用于分析和映照我们如今的处境。但是在以上的浅要分析,中观和宏观的分析是缺失的,这也是很多学者批判部分劳动过程理论的点——聚焦细节和微观而失了宏观视野。本文留下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我们的劳动是如何异化和商品化到“上厕所”需要计时的处境里的?怎样的劳动力市场让“厕所难”的互联网大厂依旧挤破头皮?我们有发挥作用的行业工会吗?国家的劳动者保护在什么程度上尚有不足?
注释:
[1] Smith, C. (2006). The double indeterminacy of labour power: labour effort and labour mobility. Work, employment and society, 20(2), 389-402.
[2] 参见网友的不加班宣言 https://weibointl.api.weibo.cn/share/158110368.html?weibo_id=4524042549510122
[3]参见微博热搜#华为阿里员工跳槽至微软受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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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靖。来源: 澎湃思想市场。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