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6点,60岁的深圳家政保洁公司负责人许美敬从大兴的工友家出发,辗转3趟公交来到在朝阳门的蛋壳总部。同样的路程坐地铁需要10块,为省4元的车钱,她需要早起一个半小时。
讨薪成为了她近些天早九晚五的工作。蛋壳总部楼前,挤满了人,租客、业主,还有像许美敬这样的蛋壳供应商。有些生面孔,也有来了好些天的讨薪同行。他们带着希望来,僵持到下午4点被保安清场,再失望回去。第二天再来。
许美敬总是饿着站上一天。蛋壳欠她和40多个保洁姐妹们210多万。她不敢吃午饭,吃一顿要20多块。她觉得,自己可能捱不过2020年的最后一个月了。
一份每日人物获得供应商自发统计的目录显示,蛋壳此次拖欠的供应商涉及到74家,项目款共计1亿余元,牵连家庭约4000余户。而据部分供应商估计,金额数字远不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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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许美敬在北京的冬天不止一次想到过这样的问题。
一个半月前,她从深圳来北京后,住在工友租的房子里的一角,3平米、有些漏风的阳台上。年纪大了起夜多,可一起来工友和家人也会醒。所以有时她会憋尿,减少起夜的次数。
她不敢回深圳,因拖欠工人120万工资她已被法院起诉,12月底不还清工资,法院会收走她在邯郸的第二套房子。工人中,有些是拖家带口跟随她从邯郸到北京再到深圳的,她觉得愧对她们。
她也不敢回邯郸的家,丈夫在家只知打牌,之前就不同意她去做保洁,觉得女人待在家里好。丈夫不知道她被蛋壳欠这么多钱。许美敬担心说了,还会被泼冷水,“早说这么大年纪就不要去深圳,你就是不听”。她更不敢去找在北京打工的女儿,怕女儿担心她,不让她去讨薪。
许美敬以前是国企的工人,做货物管理类工作。2011年,丈夫的弟弟与弟媳相继病故。许美敬将侄子接到家中,供女儿和侄子一起读大学。为筹学费,当时50岁的她做出外出打工的决定,北京是她打工的第一站。
她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接保洁、保姆的活,大城市的工资高,除去基本开支每月还能剩下5000元。许美敬一个灶台一个灶台地擦,一个马桶一个马桶地刷,直到2014年终于做成了自己的家政公司,手底下管着从老家带出来的20多号保洁姐妹,业务也扩展到南京。
2019年9月,蛋壳北京的负责人找上门,让她去负责深圳的保洁服务,一个月的保洁费用能给40-50万。
许美敬连着激动了几天。很快,她关停了北京和南京的所有业务,带着姐妹们来到深圳,又在当地招了20名保洁员。
从干燥的北京来到温暖的深圳,许美敬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当自己公司的人穿上那身“蛋壳保洁”的衣服,她觉得这是大平台对她的认可。她也用实际行动回馈蛋壳的“知遇之恩”:连续3个月满意度最高、差评率最低。
同一时间被蛋壳找上门的,还有来自安徽蚌埠的蛋壳独立装修工长朱建。他在南京做过装修散工,南京蛋壳的负责人找到他,120万单子金额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时,他的眼睛都直了,以前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么大的单子。
这笔单子共有70套房子,一套房子一般7天一个工期,毛坯房则需要半个月以上。算下来,每套房子装修能赚1000-2000元。朱建觉得自己抱住了“大腿”,迅速联系之前的工友,还带上自己的两个儿子。
在蛋壳做装修,前期的所有材料费用需要装修工长自行垫付,每套房他垫付五六千元。朱建身为工长贷款了40万。最后,这笔贷款还没开始还,倒先被蛋壳拖欠了100多万的项目款。
与朱建这种“散装”的工长不同,无锡的装修工长曹起,所属的公司为蛋壳公寓持股60%的子公司“百家修”。去年7月,曹起向亲戚朋友借了40万,组建了自己的工队,晋升为工长,手底下的15个工人几乎全是安庆老乡,他们对曹起满怀信任。
曹起对新事业期待满满。过年回家还骄傲地告诉妻子,老板夸赞他装的房子比那些七八年的老工长装得还好。如果工程顺利,“来年不说回本,至少能赚四五十万。”
蛋壳上市后,曹起发现蛋壳公寓的收房量也在上升,“想着他们肯定是有钱的。”
按照合同流程,当月的工程完成后,工长们会在三个月后收到项目款。今年1月,曹起收到去年10月的项目款。蛋壳公司还特地提前结了11月的一半费用,让工长提前给工人发工资过年。“当时还觉得公司特有人情味儿。”
蛋壳的装修工大多来自河北、山东、安徽、河南的农村。他们来大城市谋生计,住最简易的房屋,为蛋壳的租户装修好一个个家——蛋壳敲钟上市时展示的那种天蓝色样板间。
2020年1月17日,蛋壳公寓成功登陆美国纽交所。图 / 微博@蛋壳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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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蛋壳敲钟上市。许美敬觉得自己的腰杆更硬了,直到2月对蛋壳的美好幻想逐渐被刺破了。
2019年12月开始,蛋壳开始拖款。本该在2月打的40-50万元的项目款,被陆续压缩到50000、30000、7000元……保洁姐妹们抱怨工资发不出来,许美敬还抱有朴素想法劝大家:疫情期间大家都不好过,应该和蛋壳共同挺过去。
此时,曹起账户上没有收到余下的一分工程款。蛋壳公司给的回复是受疫情影响资金异常。他当时认为连大公司的白领员工都在家办公了,能理解。他没有想到最后会被拖欠140万。
蛋壳已然出现裂缝,许美敬和曹起并不知情。据蛋壳发布的2020年第一季度财报显示,单季亏损12.3亿元,创下近年新高。此前两年,蛋壳亏损额已累计至35亿元,但运营的房间数却暴涨近30倍。
据蛋壳招股书显示,平均下来每一套新增房源的成本,需要12-20个月后才能收回。然而,这些风险在招股书中也有提示,但并未引起警觉,“公司与房东们普遍签了4-6年长约,锁定了成本价格,如果未来价格下滑,存在租金差为负的风险。”
这些潜在的风险转嫁到了租客、房东与供应商身上,但在当时并未显现出来。等到4月疫情好转开始复工,蛋壳陆续给欠薪的供应商小额打款。这让曹起误以为蛋壳还在正常运转。6月,曹起收到了去年11月的剩余工程款,他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收到的最后一笔钱。
靠着小额打款,还有疫情影响这样的话术,各地蛋壳稳住了一批又一批的供应商。工资拖延不说,还垫付资金在干活。这成为供应商们的共同经历。直到10月,蛋壳的话术才陆续被发现。
而且,“蛋壳找了很多新注册的小公司签约,拿准了他们想和大平台合作也不怎么懂法的心理,以此延长账期。”一位与蛋壳合作多年的供应商透露称。而朱建、许美敬正是蛋壳相中的小公司。
许美敬连续5个月只收到几千块钱,等到9月,蛋壳不再打一分钱。蛋壳累积的欠款已达到210多万元。与此同时,蛋壳引发的危机在网络频频上演。
成都蛋壳公寓办公室人去楼空。图 / 视觉中国
许美敬慌了。她找到蛋壳深圳的负责人,对方让她去找北京总部,还给了她起诉的方式。10月底,许美敬来到北京。但有人告诉她起诉要交10万元,她没有钱。
也是在9月,无锡的工长们开始陆续停工。当时曹起手上还有未结清的项目,等9月底结清后回了一趟家时,其他的工长已经开始了第一次维权,维权以蛋壳方面“没钱发、去起诉”为终。
10月中旬,没收到工资的工人纷纷给曹起打电话。一开始他解释去北京要到钱才能发,次数多了不管用,工人威胁曹起再不给工资的话,就回老家堵他老婆和孩子。
曹起理解工人的无奈,“他们也上有老下有小”。为支付工人工资,他除了从花呗、借呗到有钱花等平台借钱外,还向亲戚朋友求助,先给工人们每月发三五千块。这样一来,曹起又背上50万的新债务。蛋壳独立装修工长朱建,也是从亲戚朋友和花呗共借了20多万,先垫支付工人的一部分工资。
上海百家修没收到钱的时间,比曹起所在的无锡百家修要更早。从今年6月开始,上海76名百家修综合维修工已收不到完整的工资,生活渐入窘境。
维修工人白师傅卖掉了入职时公司要求买的一辆3000元的电动车。讨薪的间隙,在网上接一些一单300-400的零工勉强度日。后来房子退租,他借住在一个同乡工友家,两人挤在一张床上,每个月给对方几百租金。
有的人撑不下来先离开了。白师傅的一位工友刚来工作3个月,不仅没赚到一分钱,各种成本还花去了1万。11月底白师傅送他回家。在地铁站台上,两人相顾无言。看着车门慢慢关上,白师傅特别难受,“他回家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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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找过各种维权部门后,许美敬被推到了蛋壳总部。此时,蛋壳拖欠房东房租与租客退款的消息还未被披露。
在来之前,因拖欠工资,许美敬向银行抵押了邯郸的第二套房子,这本是许美敬留给侄子结婚用的。她还向亲戚朋友借了40万,先给工人支付工资。其中有11万是亡故的小叔子夫妇用低保、抚恤金攒下留给侄子的。
更让她难过的是,在深圳招的20多名保洁还起诉了她。法院判定她12月底之前要支付完欠工人的薪水。许美敬不怨她们,自己劳动所得的钱,该要。只是她担心自己月底还不上,会影响女儿的征信。
好在从老家一路跟随的保洁姐妹没有起诉许美敬,她们多数是农村妇女,也不怎么识字。蛋壳断了生计后,她们在深圳找不到工作。有的一家人住在简易的城中村里,每月的房租要一千多块,“一家人都指着我发的工资活,真的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11月,供应商们等不及了,陆续去往北京讨要项目款。11月9日,三四百个蛋壳的供应商聚集在蛋壳公寓总部,许美敬也在其中。曹起是前两天刚到北京的。
租客、业主、供应商聚集到蛋壳北京总部“讨债”。图 / NBD每经视频
有的供应商已经来过三四次了。周巍是杭州的床垫供应商,已和蛋壳合作三年。自己经营的床垫制作工厂,每天为蛋壳公寓供应30-40张床垫。去年9月到12月的110万项目款一直没结。蛋壳的项目占到工厂每年收入的60%-70%。如今,还剩下400张床垫躺在仓库里难以处理。
工人已有两个月未领工资,每天还有上门来要债的材料供应商。周巍每次来北京讨薪,如杭州有活,他就立即返回。他庆幸手里还有其他项目。
但有些物料供应商就没有这么好运。周巍接触了解到,一些人把全身家当押在蛋壳,吃准了蛋壳“大平台、有保障”。这种孤注一掷的供应商恐怕没法过年了。
当天,直到供应商们全部站到蛋壳总部门口的天桥上,蛋壳公寓才有相关负责人出来。“说没钱,回家等。后来又让我们登记,等各种弄好后,派出所又来清场了。”曹起回忆当天的情形。
之后的日子,与上班族一样。许美敬每天从大兴出发的时候,曹起和同去的工长们七八点起床,从通州梨园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到蛋壳总部,坐到下午4点清场再回到宾馆。
为了省钱,无锡来的十几个工长们只开了3个房间。曹起住在宾馆的阁楼里,每晚90元,不到5平米的空间最多住过4个人,晚上床上躺两个,剩下的搬两张矮凳靠着墙凑合一夜。隔壁餐馆的一碗牛肉米粉是一天的饭。一个月下来,曹起从180斤瘦到了165斤。
更让他闹心的是,在他来北京讨要工程款的同时,同乡工友找上老家的门。妻子只能带着4岁的儿子回了娘家。曹起说,过年时夸下的年底至少能赚40万的海口,俨然成为一个笑话。
许美敬每天都到蛋壳总部“打卡上班”,但不吃中午饭。与此同时,蛋壳正在解决与租客和房东之间的矛盾。11月底,蛋壳总部门口贴出,北京设立百余个蛋壳纠纷接待点。微众银行亦发布公告称:对租客暂停扣款计息,并给予免息延期到2023年12月31日。
蛋壳和微众银行针对租客们的回应,却让供应商们倍感焦虑,他们害怕被留到最后。
这种感受,浙江温州的橱柜供应商邹智深有体会。年前,蛋壳拖欠了他200多万的货款到现在都没有补上,工厂的工人、上游的机器供应商都需要这笔钱周转。不过,他觉得蛋壳即使有钱还,物品供应商也是最后拿到钱的。“租客第一,业主第二、保洁维修第三,我们这种肯定排到最后了”。
邹智称,虽然自己有能力去补上这窟窿,悲惨程度也不如有些保洁和维修,可“即使欠两万,那也是我应该得的呀”。
蛋壳总部,讨薪的供应商。图 / 李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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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9日之后,前来蛋壳总部维权的各地供应商固定在四五十人左右,有些人回家等待消息,有的回去处理其他工作。为节省开支,曹起一度回老家等了些天。怕被催债,他跑到村里的老房子里躲着。和曹起一起来的无锡工长们也陆续离开,“就剩四五个被欠一百多万的依然每天都去。”
小型的讨薪行动从未停止。有人躺在蛋壳管理人员的车底不走,被带进派出所教育了一通,也有人提议去拉横幅也被人叫停。
时隔一月,12月8日许美敬、曹起、邹志、周巍等各地供货商再次聚集到蛋壳总部门口。规模要比一个月前的那次要小很多。
挤在蛋壳大楼中,60岁的许美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不会争辩,也没有那么大的嗓门吵嚷。其他的供应商年龄多在30-40岁,偶尔有人注意到她,还以为这个头发稀少花白、发际线快到顶的老人,是哪个供应商带来的家属,来博同情的呢。
10点半,供货商们被带到二楼十几平方的会议室,只有5个板凳,地上散乱地堆放着纸箱。整个办公区只有20多个工作人员,一些人百无聊赖地在玩手机。走廊上是拿着牌号等待解决问题的租客和房东们。
中午,讨薪的供应商们有的带了包子啃一口,有的拉着行李箱带着铺盖打算睡在这里,有的带着家乡的柚子拿来跟工友们分享。有些人相信“人多力量大”带来自己的员工来打地铺,被蛋壳叫警察给清退了。之后,蛋壳跟前来讨薪的供应商们规定,只能公司法人一个人来,不能带员工和记者。
蛋壳承诺供应商,登记信息后会“一对一洽谈”,结果等到下午4点,又是变成了清场保安口中的那句“明天再来”。有些人耗不住,当晚搭上了回家的列车。橱柜供应商邹智决定第二天离开北京,走之前,他请中午一直不敢吃饭的许美敬吃了一碗馄饨。
未证实的蛋壳破产小道消息,在供应商们内部传开。他们不再奢望要回全款,只希望把工人们的工资发完,让大家先过个好年。曹起的希望一点点熄灭,去现场的次数逐渐减少。他住在宾馆的阁楼里,有时候会和室友斗地主,消磨掉一天。
12月9日,许美敬与过去这些天一样再次乘公交从大兴出发,辗转三次公交来到蛋壳总部。这天中午她依然没吃午饭。下午3点半,她支撑不住,饿倒在蛋壳大楼中,随后被救护车送进附近的东直门医院。
晚上她终于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女儿,也离开了工友的阳台床。此时距离她第一次来蛋壳总部“上班”,已经过去了40天。
叫救护车的费用是蛋壳掏的。这让许美敬觉得愧疚,她不愿意花别人的钱,“还是早点离开医院吧。”
至于蛋壳拖欠许美敬的210万,蛋壳方给出的回应是:继续等待。与她一同等待的,还有散落各地的73个蛋壳供应商们。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许美敬、朱建、曹起、邹智、周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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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晶晶 王砚菥。来源: 每日人物。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