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向风暴低头——战时日本印刷出版工人的抵抗│导言·日文第二版序言·本书中出现的组织

第一章 在狱中迎来战败的那一天

通过从对面房间打来的暗号,得知了战败

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那一天,我在横滨监狱[1]的单人牢房里迎来了日本的战败。那天早上,整个监狱的气氛都跟往常不太一样,连看守的“起床!”声都没有听到。我吃下配给我的三等餐,准备上工,做工的材料却没有来。看守也没有在周围转来转去,牢房附近一带静得出奇。吃过午饭后,我开始猜想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来,这时从楼下传来大声吟诗的声音。我从牢门上的观察孔望出去,看见一个杂役[2]正在用悲怆的语调吟诗。听说他以前是右翼斗士,曾企图刺杀一个财界要人,但没成功,因此以杀人未遂的罪名入狱。我觉得很奇怪,一般情况下,监狱里要是有人大声吟诗,就会被看守毒打。就在我看着这一幕的时候,在我对面的牢房里,有人给我打来暗号。

对面那间牢房原本也是单人牢房,但在那时候,判决已经下来、又还没被送到工厂去的犯人,要在里面关上四五天,所以,在狭小的空间里,挤下了三个人。有人从里面给我发暗号。我打开送饭的隔板,对面的人也打开了送饭的隔板,在空中写片假名[3]。写完一个字,对面的人就点一下头,问我看懂没有。我看懂了就点点头,对面的人就写下一个字。如果我没看懂,就摇摇头,对面的人就会再写一遍。写完之后,我解读出来:

“ニホンセンソウニマケタ”(日本输掉了战争)。

我早就隐约察觉到战况在恶化,但是居然战败了!我一下子什么都想通了。我深深地低头鞠躬,感谢对面牢房里那个人。

第二天,同样通过在空中写片假名的方法,我得知天皇已经通过广播宣布战败。

关上隔板后,我开始凭借直觉,思考这种事态会对我们囚犯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心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狱了”。另一方面,看守们却歇斯底里地说:“反正战争都输掉了,干脆先干掉你们,再自杀。”不过,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其自然。

但是,我们既没有获释,也没有被杀:我们这些“政治犯”一直被关到十月六日。

我后来才知道,日本的当权者不愿释放政治犯,所以我们才没有立即获释。

由于恶法《治安维持法》而沦为“罪犯”

十月六日那天,我干活要用的材料又没来,所以我白天就待在牢房里,吃了点东西,走来走去,消磨时间。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听见对面的牢房被人用钥匙一间接一间地打开了。我正在想,是不是来清监?这时我的牢门打开了。

“带上全部个人物品,出去。”

是看守的声音。我心想:还以为是啥呢,原来是换房。我已经对获释不抱希望了,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获释。我拿起个人物品,走了出去。到了外面,我正要下楼时,看守叫我们排成一列。我在队伍中看见了我的同志田口。我们按照看守的指示,走出了监舍。在满天群星下,我们跟着看守,沿着入狱时走过的走廊,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然后走到教堂,监狱长和教诲师[4]在那里等着我们。监狱长面对着我们,用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向我们讲话:

“此前,你们由于破坏治安而被关在这里。你们现在也应该知道了,日本输了,战争结束了。你们不再是罪犯了。所以,从今天起,你们可以回家了。虽然你们以前跟我的立场并不一致,但我相信,今后大家应当相互帮助,共同度过日本的困难时期。请不要把我想得太坏。”

他说完后,带着求助的神色,看向教诲师。听了监狱长的话后,一些政治犯爆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你说什么?省省吧,我们被关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说我们不是罪犯?那谁来负责?开什么玩笑,畜生!”

几个政治犯咬牙切齿,想冲上去打监狱长。

许多政治犯就劝他们:“哎,先等一等,别这么冲动,光听监狱长的话,我们还是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先出去再说。出去之后想怎么骂都行。”

法律真是可怕。就在昨天,按照天皇制政府制定的《治安维持法》,我们还是罪犯,并因此被关了好几年。但是,盟军一声令下,这些法律就被废除了,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就不是罪犯了。我们终于获得了解放。

为什么我在横滨监狱里被关了三年?为什么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一同入狱的前辈瘐死狱中?我被关在牢里的时候,我的妻子在那年三月十日的东京大空袭中被活活烧死,丢下了年幼的独生女儿,为什么我要遇到这些惨事?这全都是因为我们做了对于现在的任何一个工会活动家来说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俱乐部成立时,印刷出版产业的工人几乎都没有参加工会。失业率非常高,工人毫无权利。所以,我们自然想要亲手建立组织,确保自己的职业和工作,保卫自己的生活,并通过组织来满足自己的文化需要;我们组织了读书会,丰富自己的知识,彼此帮助,相互提高。这些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就因为我们做了这些事,被称作本世纪最恶劣的法律——《治安维持法》就认定我们犯了罪,把我们关进了监狱。

当时,日本侵略了中国,却遭到了中国人民的抵抗,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沼之中。以军部为首的日本统治者进行了一场豪赌,向美英开战,企图迫使美英求和。为了进行这场豪赌,他们粉碎了国内一切革新政党[5]和工会,炮制了大政翼赞会和产业报国会两个御用组织,驱使以工人为首的劳动人民参加战争。凡是反对这种方针的政党和工会都在镇压下覆灭了,只剩下支持政府的战争政策的政党和工会,而它们也屈服于政府的威胁,一个接一个地自行解散,把工人和劳动人民出卖给了政府和军部。我们反对这种路线。但是,如果我们公开反对的话,就会全部被捕。所以,我们只好当着特高的面,举行了一场假的解散仪式,然后继续在地下进行活动。特高警察就用逮捕和监禁来惩罚我们的行动。

有人说,在战争期间,整个日本工会运动都被迫解散,彻底消失了。但是,回过头来看,就是在黑暗的战争时期,印刷出版业的工人运动仍然没有停止,工人的组织并没有彻底消失。

接下来我要向大家讲述的是:在这段最黑暗的日子里,日本工人运动走过了怎样的道路,它是怎样被迫向军部和统治阶级屈服的;此外,即使是在这段黑暗的镇压时期里,仍然有一部分工人不顾危险,继续开展斗争;在这样的镇压下,工人运动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续的呢?我想根据我们的亲身经历,来讲给大家听。

[1] 横滨监狱(横浜刑務所/よこはまけいむしょ),位于横滨市港南区港南四丁目2番地2号,1855年设立。——中译者注

[2] 杂役是指监狱里协助狱方做杂工的犯人。——中译者注

[3] 片假名是日文的一种表音符号,笔画比较简单。——中译者注

[4] 教诲师(教誨師/きょうかいし)是日本监狱里对服刑人员进行品德教育的人员,大多由佛教、基督教、神道教的神职人员担任。——中译者注

[5] “革新政党”是指以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为目标的左翼政党,主要是指日本社会党和日本共产党。但这个说法是在“五五年体制”确立之后才出现的。——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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