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当下,在多地“就地过年”的号召里,普通的打工人能和家人团聚在春节吃上了热腾腾的团圆饭已经是一种奢望。多数派在春节假期中访问到了两名在岗工人,保洁员的开心阿姨和快递员小冷,请她/他们讲讲不能回家过年的感受。而我们从“饿了么”快递员的遭遇和行动中,也看到虽然外卖骑手们仍然被困在资本家的数字游戏中,但他们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一、开心阿姨的尊严
过了这个春节,来自武汉天门的开心阿姨就55岁了,到了退休年龄,但她还在广州一个小区做保洁员。这份工作她已经做了四年,今年她不回家过年。
“都回去怎么行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我们都回去了,这个小区到时候都是垃圾,脏死咯。我现在好多了,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也是不回家过年,想着在外面多挣点钱。那个年三十晚上,我就一桶方便面,一根火腿肠,一边吃,一边哭啊。今年还好,我老公也不回去,在这里陪我,还有我妹妹。”
“那肯定是老家过年热闹啊,这里也不能放鞭炮。”说起来老家过年的情形,阿姨的语气不自觉轻快了起来,“前几年我回去之前,我就在群里(跟朋友们)说,我回来你们准备好输钱了吗?哈哈。我们过年就是打牌啊,跳舞,打乒乓球啊,反正就是热热闹闹的。”
年二十九晚上八点,阿姨还在小区的垃圾回收点忙碌,不断地有住客过来扔垃圾,问她不同的垃圾怎么投放,看到堆得满地的垃圾还不忘调侃两句:“这么多啊,你发财咯。”
这份工作自然远不能让阿姨发财,每天工作八小时,早上7点到中午11点,下午1点到傍晚5点,每周休息一天,一个月工资2400块,公司也不包吃住,一个人的工资刚刚够两个人省吃俭用的生活费:“一个月房租七八百。这里啥都贵,水都要两块钱一吨,我们家那里五毛钱一顿。所以说我俩就我老公挣钱嘛,他比我能吃苦。”
阿姨的丈夫早年靠着做棉花被的小作坊,给家里盖起了房子,养大了一对儿女。可惜后来做棉花被的时候,被机器轧断了手掌,再做不了那门苦生意,如今在广州做垃圾回收,一个月好的时候有七八千。
“我不辛苦,这不算得辛苦。我喜欢打扫卫生,我从小就这样,我妈都说我怪,我小时候就洁癖。我以前都是打扫8栋,我把楼梯间、业主的门口,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后来他们把我调到13栋,那里刚装修好,我去开荒,那一进去都是灰尘,那个脏啊,我就一定要把它打扫干净。”
说起社保、就地过年的津贴、过年期间的加班工资,阿姨一头雾水:“不知道啊,还没说呢。社保没买,加班工资应该是有吧,还没有准信。不过我已经觉得很好了,也没什么文化,这个年纪,能做得动肯定要做。”
阿姨乐天的性格,让她在这个贫富的差距最为直观的地方,也乐呵呵的,维持着劳动的尊严。“我给那个业主打扫卫生,做完了以后,他要给我四个柚子,都放了好久了,干了。我也直接跟他说,这个水果,你放了这么久,你们自己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啊,我不要。”
二、快递员小冷:不确定性太多,不如原地不动
小冷年纪很小便离开农村老家,到某西南大省的主要城市打工了。父母害怕他去到外地水土不服被人欺负,便告诫他就算是打工,走到省城就可以了。他也很幸运的在这城市扎下了根,年近30的他现在是这座城市郊区韵达快递的一名派件员,平日里每个月工资有个五六千,他感到很满足。
小冷所在的省城片区有近一百万人,韵达将整个片区外包当地的一位私人承包商,后者则雇佣了一百多名和小冷一样的派件、分拣员,他们都很年轻,“我们这里干这一行的大都二、三十,四十的都很少了。” 他们也都挺合得来的,与北上广沿海地区不同,这座西南省会的务工人员大多来自本省的边陲山区或是广大的地级县镇,他们大多操着当地方言,但可以相互沟通,也有着相似的生活经历,甚至每年春节回家的距离也差不多— 最远不过5小时山路。
往年每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回到农村老家。彼时,无论是拼多多还是韵达,都还没有“春节不打烊”的宣传;留下的人要么是因为私事,要么是身体原因。总之,他们秉持着古老的家族传统:总是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回家“炫耀”一把。不过今年,他们几乎全部留了下来,不是因为承包商有何威胁,也不是因为自己觉悟高而响应号召。小冷说,他们怕,怕“万一地方政策变了怎么办?”、“一切都不明朗、也怕路上有什么耽搁”、“万一回去了要隔离怎么办?”、“核酸检测要排队,还挺麻烦的”,总而言之,他们害怕“出事”,害怕不确定性,怕自己丢了工作失去收入。对于依赖工资养活全家、收入水平不高因而积蓄也不多的他们,能有稳定、持续的工作非常重要,他们无法承担防疫政策的不确定性可能带来的工作上的变数。
另外,不像很多媒体和公司宣传的那样,留下来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个非常诱人的选项。除了每年承包商都会派发的新年红包,今年留下来工作小冷并没有收到来自韵达或当地政府的特别的福利,留守的奖励也是闻所未闻,“可能有的人收到了政府发的超市购物券,但真没什么用。” 往年留下来的春节员工并不会在除夕和大年初一工作,今年所说的“不打烊”却给小冷的片区带来了不小的工作量。作为派件员的小冷平日里要工作九、十个小时,虽说除夕、初一的派件量比平时少了,但每天一个人仍然需要派送上百件。小冷说,一件不过能赚几毛钱…至于加班费,他并没有听说,“一切照旧,像平时一样。”
三、外卖骑手:努力走出系统的数字游戏困局
除夕当晚,本是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日子,但选择留守的外卖骑手们,则在与家人无法团圆的同时,还要承担着配送订单的任务。
在春节这个本应该属于劳动者个人休息、与家庭成员团聚共享天伦的时刻,为了让自己的服务可以延续,保持自己的品牌形象和竞争力,同时保持盈利,无论是饿了么还是美团,都在春节假期前夕宣布春节期间保持运营。为了保障运力,两家企业纷纷推出了多种措施,一方面准备过亿奖金池激励商户营业,另一方面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提供超过15000个骑手岗位。为了激励骑手坚守岗位,饿了么又推出了多重、高额奖励计划《畅跑春节优选系列赛》:除夕前,骑手可获得节前跑单奖,每单拥有高额补贴。在春节期间,骑手专享春节值班奖。年后返岗的骑手,饿了么也提供了开工红包、开工补贴。最高补贴金额超过10000元。
然而,这看似诱人的条件,从奖励的设计上看,就显得不那么真诚。饿了么的奖励计划设计的十分复杂,这对一个真正体恤员工、希望给员工福利的公司而言显得十分多余。《畅跑春节优选系列赛》将骑手奖励分为7期,每一期设置特定单量的门槛,完成指定单量即为完成当期任务,完成了全部7期后,骑手可以获得8000多元的奖励。吊诡的是,每一期的制订单量不是确定的,而是要根据饿了么自身平台所谓科学的“大数据”估算来制定。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估算过程并不是透明的,由饿了么官方一锤定音。这也就意味着,在这样的奖励机制下,骑手能否拿到、能拿到多少奖励金,全看饿了么愿不愿意给和愿意给多少。
果然,近日就有饿了么骑手在微博上发声,一针见血地指出奖励机制不公,引发了非常多的关注。质疑的焦点主要是第六期的门槛从第五期的90多单,一下子翻四倍提高到360多单,第7期更是达到380单。骑手质疑2月15日是农历正月初四,很多商家都没有营业,根本无单可跑,绝大部分骑手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网络图片:快递员自述
平台方面不透明的规则设定机制,令快递员无法在参与最初就完整的了解规则,他们已然在“原地过年”的号召下牺牲了春节假期,牺牲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的、与家人团聚的时刻和孝敬父母的机会,只是为了能够借助平台活动多赚8000元。怎料在辛辛苦苦完成大半程的任务后发现,后半程的工作量竟然是触不可及的空中楼阁。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劳动在生产足以维持自己基本生活的物质资料之外,还应该是人自我实现的方式。但是饿了么显然连过年回家这样的自我实现的机会也不打算给它的骑手们,反而通过设置复杂的、自己有最终话语权的奖励机制,利用骑手们背负的巨大经济压力,利用骑手们这种自我实现的冲动获利。劳动者的殷勤期许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数字游戏。而劳动者的尊严,却丝毫不在他们的眼中。
不过这也让骑手们和其他劳动者们再次看清了“丑恶资本平台”的“黑心肠”;看到了“饿了么是个吃人骨头喝人血的平台”;看清了吃相难看的资本是如何为了市场、利润和商誉,甚至连回家过几年这种对中国无数农民工来说难得的、不用为了工作烦恼为生计奔波、回到家乡真正做一次自己、为自己而活的机会,都要剥夺和榨干。
更值得欣喜的是,现在他们站了出来,熟练或生涩使用社交媒体等工具发出自己的声音,清晰地讲述自己遭遇的不公,厉声地诘问资本和平台,努力走出系统的数字游戏困局,连社交媒体的严格审查、限流,也最多只能暂时地阻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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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泥瓦匠赵师傅。来源: 泥瓦匠赵师傅。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