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洛伊  

走与谈——冬日基层散记-激流网

图源:网络

一、本文的意义

人不可能对发生在他最身边的事情无动于衷,更何况还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不同人性情与能力的差异限制,都总归有其殊途同归的情感表达,最后都能流露出心声。

从三年前开始的巨大变化,更是使许多人在思想上难免有额外的想法。在单纯的思想之外,无数人原本的生活更是被改变,导向了一个难以预知的方向。笔者认为乐天派与悲观者的观点都是一种比较纯粹而理想的表述,它剔去了生活中鸡毛蒜皮的琐事,提炼出一个最终的结果,即是对未来的看法。但现实没有那么简单,人脑固然精密,对一些事情总能以认为合理的方式计算出一个预期的结果。但很多人对目前状态是经常手足无措的,这不能说此刻人的脑子已经坏掉了,像是开玩笑那样的“发烧烧坏了”,而是人们对于一时间出现的大量意想之外的事件不得不陷于迷惑和迟钝,只不过时间有长有短。更有很多人在接触大量这些事物后反而失去了对未来究竟的关心,开始只专注于日常,别人问起他未来便回答一句“不知道,也许吧”。有人说这是麻木,也有人将其标榜为成熟的样子。

尽管怀有对家乡的关心,但惭愧的是,此次12月大变动以来,笔者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物反而没有以往那般好奇,对于病毒的威力也是众口纷纭,还有着无数的未知与恐惧,因此不必要的出门是不受欢迎的。但正如前文所说,人不可能对身边的事情的悄然变化无动于衷,所以,笔者也争取机会记录一下所见所闻。这些东西难免会被看作“身边统计学”,不过仍希望以此记下一些永远不可以忘却的东西。人无时不在记忆,也无时不在忘记。仔细回想,几年前那些看上去是印象深刻的事情现在还剩下几个可以详细道来的?因此一些书面的记录是有必要的,也是对未来的一种负责。

“走”与“谈”是一种非城市的、富有乡土气息的生活方式,观察其变化可以见微知著般感觉到那些非“核心角色”以外的地方的脉搏。更重要的是,“走”与“谈”本身也暗含一种群众的生活态度,在这个日趋极端的社会里,我们比以往更需要及时察觉人们的细微情绪,来更好地服务我们未来的实践。

二、一些必须提前了解的细节

人会对身边的环境习以为常,但人和人之间总有差别,其生活环境也不同,因此当人与人交流时难免出现认知上的空白之差。所以了解一个人的想法之前,最好搞清楚足以影响那个人思维的生长环境。在了解一些他人之后,笔者觉得所生活的环境的确有些特殊,这倒不是个人情感上的洋溢,而是在用自己的知识分析后得出的结论,所以相关的陈述是必要的。

笔者所生活的地方,就是紧贴着市区边缘的地方,所以市区的成分较多一些,但仍没有成为市区生活的样子,人们还保留着类似城市结合部那样的生活方式。其核心是一个十字路口,其不过为六车道宽,却是连接“松散”周边地区的纽带。这个路口似乎有很大的交通意义,其西向着本市最早聚集的市区(现已经是最老的城区);其北通往较新形成的市区,最北至高速;其东达本市为传统支柱的煤矿区;南则通往横跨市内东西向河流的跨河大桥,到达郊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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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为什么说这片是“松散”的呢?因为这片土地生动地展示了行政划分之滞后与人民主动性之强大间奇妙的化学反应。这里甚至难以称为“一个社区”,而是多个经济体附属聚落的自觉结合。如图所示,A部分是周边密度最大的居住区,但商品房经济在这里还没有舒展开来,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无规划的旧自建平房,成规模之后形成了“握手楼”一般的低密度居住区域,从外围可以进去的道路难以数清,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围墙之后便有一条四季不见光的小道就是这个“社区”的“主路”之一。有趣的是,这种看似杂乱无章的地方,却与更北一点的成建制、有规划的“火柴盒”旧国企工人社区完美结合在一起,一条已经被拆除铁门的路口无缝地将二者衔接在一起,很难想象其形成的过程。

B部分本质上与A无异,但这里的经历要曲折许多。10年前,在这个城市即将开启经济下坡路的前夕,一次不成熟、半途而废的城建改造工程在这里实现了“大破”,但随之而来无休止的拆迁纠纷以及中途崩溃的新商品房建设进度打破了“大立”的美好想象。这里至今仍是一片被平整后的空地,空留外围一圈铁皮墙来试图弥补一下“市容”,所以从日常生活的意义上来说这里已经没有了价值。

C部分与D部分都是低密度低水平的工商混合区,除了少数有规模投资的“大老板”,这里基本形态就是一家一户路边门面房的自营店,由于地价低且交通便利,运输业成为这里一大重点,与之配套的仓储、汽修、五金、便利店与餐饮随之发展。此外D部分还有更高级形式的综合批发市场,每天这里都有建材、生禽与果蔬运输批发往来,以及一个全市内较大规模的二手车市场。

较远一点的E部分与F部分,则是规划的工业区。要溯源计划时代的话,E部分曾经是市内最大规模乃至全国有名的化工厂,早在计划经济时代就已建立,其提供的就业与相关的基础设施服务辐射附近十余公里,是当今本地小经济体难以想象的。该化工厂在几年前被视为粗放工业的产物而彻底优化淘汰,如今只保留一小部分的军工生产,悲惨的最后一批工人群体(已经是第二、第三代工人了)被草草解散之后逐渐离开这里,不过还有一批彻底失业的工人仍居住在本地,所以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我们也把这个区域排除;F部分是近20年来新兴规划的一个区级的经济开发区,据某产业统计网站的资料现有园区企业24家,注册资本主要在几百万到几千万不等。从实际感官上来判断,这里实际上的土地利用率不高,近一半的土地仍处半开发和待出租的状态,园区内生产项目比较杂类,由此判断并没有形成产业链性质的生产,所以其水平还停留在一个低的程度。内部工人基本在周边居住或者住在集体宿舍。

除此之外,在更远一点的南方,那里靠近市内最大河流,有一片宽广的河岸平原,以沙土地为代表,是一片规模性的农业种植区和乡村聚落。本地也居住不少每日往返田间与市场的种植户。

以上几种看似没有太多联系的经济体,却事实上使得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而相关的行政区域划分比较马虎地把这片泛泛划为一片,归一个镇管理,而我们接下来重点讨论的地方集中在底下一个最大的社居委范围,并根据日常经济联系补充说明其他空间。

回过头来我们大抵可以进行一下总结,这里的经济成分复杂,有在河边承包土地的种植户;有在附近经开区及其他地方上班的工人与店员;有路边门面房开店的自营家庭;有从事规模性商业活动的老板;有每天往返田间与市区菜市场的种植户;有靠自建房房屋出租收入的房东等等。其复杂程度带来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这里居民混杂性极强,周边行政上的镇级划分在这里复杂交错,一个后果是就连本地的居委会也难以很好的管理本地。所以,这里居民自发性很强,加上生意人那种自立的倾向以及各种职业者间差距隔阂,导致了本地群众生活组织上的分散性,在一个松散的社区区域范围内,各户除了生活轨迹和血缘关联外,往往被这个十字路口和职业的高墙分化开。从客观上来说,不同区域的居民可能对其他地方的关心停留在一种单纯的好事心理上,除了收集一些“故事”外难有什么热忱。

三、“走”与“谈”的生活

便利的交通以及复杂的居民成分,使得这里人流频繁,很多这里的经济活动参与者甚至不住在本地,亦有很多上个世纪计划时代从全国各地搬来定居的家庭。那么,请大家想象一下这里的日常生活,在没有现代商品房社区高密度集中的限制下,一个人每天的活动轨迹将变得复杂起来:从A部分某个幽暗狭长的巷子走出来,去某个地方上班,交通不限;要是一家自营的话那么时间将更不规律,可能天气不好或有别的事情一天就晚开门,关门时间更是每天不定。下班或者关门之后,又会到某个巷口去买馒头鸭蛋和咸菜。这里吃饭普遍时间早一些,下午5点做饭吃饭的比比皆是。而晚饭之后自然少不了去某个地方散步:小孩子不忘继续找好友,转过几个巷口跑到某熟人的家;若无其他事情的大人,他们可能接一通电话就放下碗去某个人家里打牌,或者又拐到某个大排档喝酒;老人们对电视上教授的养生知识深信不疑,散步这种廉价而简易形式自然不会放过,晚饭之后随处都是走走停停的老头老太。这里的散步自然欣赏不了什么风景(转转进进无尽的水泥墙和水泥路,而大家熟悉的社区绿化和健身设施都是在近三年内开始改造建设的),更多是沿路遇到一些熟人亲戚,受到招待后在门口坐下来聊个半小时再回家。

邻里生活还有着残余的乡土风格,即家家之间由于血缘或者距离上的关联,要比一些现代小区联系紧密多得多,当地曹、徐、廖等姓氏家较多,又以中老年人见多,所以对周边亲友联系的欲望比较强,毕竟有时单纯走某条路上就有可能见到亲戚或亲戚的亲戚,甚至免不了路过他人家门。此外,出于这里许多生意人的天性,很多人拥有繁杂交错的人际关系网,看似毫无交往的两人可以被某个熟人介绍而发生联系,彼此间也能迅速找到话题聊开。不仅如此,生意人本来就是健谈的,他们对不同的人都可以准备同一种说法的不同说辞来争取更多的讨论点,即使是对陌生人,也能用一些话题来拉拢到联系,即使是路过店门的路人,也要招呼一下有没有购买意愿。

研究其生活轨迹似乎还要简单一些,但要是去观察收集“谈”的内容则复杂许多。倒不是说难以找到高谈阔论的人,实际上随意某个店里,某个门口就能看到几个相识的人站在一起谈些什么。真正的难题在于,其内容相当繁杂,从中提炼有价值的线索更是困难。久听一些家长里短话题对于一些更高目的的行动是低效率的,毕竟两个老太太在一个下午,可能真的单纯讨论某个看不顺眼的人,而且其方言晦涩难懂。日常的讨论话题,其意义重在了解讨论者的情感,而非带入其中充当判官。

总的来说,这里的人语气可能都偏强硬,即使是称赞的意思也要拿方言“欲扬先抑”式的先贬低一下,通常外人来看可能是好斗和粗俗的表现。在这里我们的主题不是谈论某地某种语言的习惯,但在日常性的话题讨论中,笔者所了解到的情感的的确确多是偏批评性质的,少见有人单独讨论着对某种恩惠的感恩,更多的是对于一些现实的不满。用比较专业的语气来说,人们讨论颇有“批判思维”。2022年底之前疫情最复杂的时候(在这里2020年初是最严峻时刻),居委限制了出入还要求戴口罩,要被群众骂;在巷口戴口罩不能吸烟,也让人不快活,这还要骂;打疫苗像放风筝一样时间不定,在约定的空地上排队半天,这也会被骂;因为对门被标记而被迫出行绕远道,也不招人欢迎;电视上说的“莫名其妙”开放了,还有一群人要骂……无论如何,内部的不满情绪似乎永远无法消除。也许会有人说,这里的的确确活着一批低素质人群:不讲理,爱闹事,背地里少不了骂别人。

那么这里会是成批成批的反对派的制造地吗?事实并不是,无论经济和现实怎样打击这里的人们。这种看似矛盾的态度的的确确发生,即使对“封”或“放”的不满进行抒发,过一会这种怨气可能就暂时退去了,又回归平常,“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即使对上面一通批评,别人要是问起对当下的看法,往往也得不到多少富有革命意气的回答。大家可能会说这里人们对进步的积极性不高,缺乏热情与解放意识。那么,要反问一个问题:那些想法又该找谁述说、该怎样诉诸实践呢?正在阅读本文的诸位,大家自然都是运用互联网的能手,善于从互联网的碎片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也许在现实中不善社交而在网上已经与共同兴趣的网友交流多年了。即使心理有不快之说,在开放的互联网上也能运用技术迅速地不吐不快。但是,这里的群众呢?会录制短视频的年轻人已经占据技术上的支配地位了,中年人普遍通晓基础的智能手机使用,不过也仅限于使用社交聊天软件和一些短视频平台,而老年人许多还是使用按键手机。笔者在社区中心发现职员们的电脑数据处理技巧水平也是参差不齐,关键的信息工作往往靠一两个年轻人处理。

因此,人们只能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所处的环境仍处于过去那样的“平静”,但这种非正常状态已经持续了3年,忘记过去最快的表现就是忘记过去的生活方式。

现在的“走”与“谈”已经深深被改变了,在一切日常生活的轨道中,突然多了一个“防疫”的交汇口,险些引来可怕的思维撞车。过去3年里,疫苗、核酸、封户已经成为生活一部分,以至于需要原本的一部分退出人们的视野:巷口和路边的摊车不再那么频繁出现了;封控又导致许多人居家;为了核酸检测,一些固定的闲暇时间也没有了;许多常居外地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而12月以来的变化更是剧烈,家家难逃一次绝对难受的卧床经历,最严重的便是,一些人要永远留在这个冬天。在人人自危的当下,人与人之间又添了障碍。笔者相信这种坏情况如果持续整整一年,许多原有的人际牵绊就可能渐渐消失,这或者足以改变传统的人情世故吧?

那么群众呢?日常些许的怨言或许也指向一种改变。朴实的邻里亲戚情感依然存在,能说会道、通情达理者不乏。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本地的干群关系。如果我们本着崇高的理想思想来看的话,这里的干群关系恐怕是一团稀饭一样,处于一种相当粗放的水平。群众除了家里管事的男人,其他人恐怕不会和居委会、镇政府积极的联系。这种联系也是相当粗糙的,口头招呼居多,难有专门的聚集活动,加上本地本来就混乱的居住分布,实际上也带来不了多少积极的变化。可以说,这里的秩序运转与其说是有赖于基础自上而下的管理,不如说是大部分依赖下面的自觉运转,可以说是一种悲哀的“不自觉的自治”。不是说这里没有上层建筑存在的表现,事实上这三年来他们照本宣科地执行了来自更上面的任务:该组织打疫苗的也组织了;每周的核酸也不落;零星的“阳人家”也单独封了等等。所以很难说他们是失职的。但是,这种“自我管理”不是建立在有序的基础上,而是单纯的家家分化形式的“自保”,既所能做的不过是管好一家,这样一户户的自发构成了整个“社区”的不好看但有用的稳定运行。很多群众实际上并没有把现实的问题实质性地与一些背后深刻而不可说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很多人对于来自上面的决策还是持默认性质的同意,只不过这次带了更多疑惑不解的精神。

既然大家都是一户户的日子人,那么更上一层楼的社区管理生活既无用也无从谈起,那么又凭什么去站出来反对而改进呢?很多人对身边的事情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但出于一种拒绝发言的自闭心理又不会让其他人听到。这样,一个消极的闭环出现了:由经济活动差异造成的彼此团体间缺乏联系——对整个“社区”缺乏共同的热心与信心——造就了低级的“自治”——进一步加剧孤立。借托克维尔的一句话说:“在共同的反抗中既不能彼此接近,也不能取得一致。”

那么,为什么“走”与“谈”的生活不能打破这种循环呢?我们已经提到,这种生活实际上也是一抹乡土色彩的残余,它非常活跃,以至于这一代人在世就改不掉这种习惯;它又非常虚弱。任何现代的气体泄漏进来就能逼到它在一个角落内,抓走本该是希望的本地年轻人,冲击它的方方面面,而这个角落只能维持单个家庭的生活。一个正方体只能有8个边角,但这个抽象的社会却有无数个小角落来使得彼此失去共同而孤立。

四、“知”与“不知”

群众是富有智慧的。来自上面的引导越是僵硬而微弱,他们也就越能找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活法子,用最适宜的姿势在这片土地伸展开。但是,智慧不是无中生有的,智慧既需要启发,又需要不断更新。没有前者一切无从谈起,而没有后者则永远追不上现实的无穷变化。

这里的人们生活中实际上消息来源往往是出自一个意志的不同层次表达,他们同时受到传统与现代信息传播两种弊端之害,这里的人了解外界的渠道除了身边相传的“众口”和整点时刻播放的电视新闻外,似乎只有那些手机互联网世界里的文字营销号与短视频平台了(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身边口口相传的听闻时效性差且多是“经验之谈”;电视新闻的价值作用大家有目共睹;而那些不负责、不合格居多的自媒体们往往既在信息传播中占据有利位置,又不关心后续的社会意义。很多人因社会舆论统一默契下的缄默而对一些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受到单方面铺天盖地的信息灌输,而这种环境下诚实的发言还是最急需、最宝贵的。

那么姑且进行一个总结:这些渠道里既没有全面的传播,又没有一个足以服大众的核心意见来源。大家陷于一种迷茫的境地,了解未知的方法只有那么几个,可就在这几个方法里又如渡过奔涌的河流一般找不到一个落脚石头。今天一位受尊敬的专家发言之后,马上就有各种带有目的的解释,许多人更无继续探究的耐心,只能把一切未知带来的无助感抛向一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过这些人并不坐以待毙,与正常认知相反的是,一些中老年反而格外热衷短视频,他们以自己的思维从中整理,形成一套至少可以说服自己的说辞,有时也不吝于教授给他人。而其中孰对孰错,恐怕是个永远讲不清的谜题。笔者就见识到一位老太太,她对在短视频上浏览的热情不亚于年轻人的“网瘾”,而且她是个开朗的人,每天都在向别人分享她的新知识收获,是本地有名的“大学者”。可以说,人们在这次面对未知事物时,展现了极大的学习热情,用尽了其能力内的诸多手段去了解它,可遗憾的是,这种问答并非考试,似乎是永无正确答案,所以在认知背后还有更大的未知。笔者敢确信,即使在各位读者之间,对于这个大问题也难有一个保证正确的答案,既然如此,那么谁也没有资格去责怪这些群众的“似知非知”了。

那么,“启发民智”是这里开展工作的首要任务吗?即使它是,也无从下手。这里没有人有耐心去听外人讲大道理,大家连社区中心组织的节日活动都懒得参加,又怎么可能会专门抽一下午时间听一位高人讲理论学习呢?说教式的宣传教育仅是停留在路口墙上的框框里的传单,似乎不可以指望学习来自这里。这里经验主义、权威家长主义是思想上的绝对领导,很多有一定年纪的人自然而然进入到凭几十年来的经历判断当下,新鲜思想似乎难以灌入。几十年的“新气氛”的的确确使得这里思想呆板保守起来,人们在盈利方面极具创造性,可以全凭自觉形成这里独有的一片天的工商农业格局,但对于未来却拿不出办法,只能全凭强大的适应能力。

五、在社区工作之中

再来说说镇政府里的人员们,姑且不谈那些可恶到可笑的人(笔者从小就对这种作恶似乎都有报应的镇书记、区书记和市书记乃至省委书记们的故事感兴趣,这里姑且举一个例子:一个附近有名的大酒店的老板,凭一些不自然的手段拿到了本地的镇书记,由于急需要证明自己,他选择了去澳门豪赌一把来证明自己的能力,结果自然是人地皆失,成为这里其他赌徒们的活警告)。镇政府由于与群众之间又多隔了一个“社区”,所以更是难有日常的印象作为。所以我们单从社居委里正常的工作人员身上讲起,他们可能也没有接受的一些必要的素质培养,而来自更上面的任务宛如大山,让他们一面安抚着时刻会不满的群众,一面又忙着对付自上的压力。毕竟天底下像电视剧里那样的村官少见,更多的人员可能与普通群众没多少区别,不过多别了一个徽、多戴一个袖章。对解决现实的一些问题,他们也往往凭感性的经验办事。所以也请大家不要太苛责他们,因为他们的能力只能应付一些稀疏平常的事件,而这种运转还往往依托着群众自己的惯性能量。

到这里,大家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个现实的困境,群众有问题,但除了抒发情绪外别无有用的选择,(大部分正常范围内的)工作人员们也在努力解决,也没见到过分的官僚傲慢(他们也还没有那个资格),事情总像人们常常说的那样“就将就凑活着过”,似乎现状虽谈不上什么理想天堂,也不至于坏透了,毕竟还不至于到了普遍性的吃不饱地步。

2020年初以来,这里的的确确发生了很多变化,起初人们从电视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瘟疫”在湖北出现,接着,人们又不安地听到附近省会已经出现了新的病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关心点,男人们关心上班的问题,孩子们在想会不会线下停课,老人们则担心着身体健康的事情。此时无知带来的恐慌和本能的自保情绪占据了“走”与“谈”的核心,去哪都先要注意附近有没有阳人(当然几日之后处处便是),和别人聊天时都要先抱怨一下现在人人自危的局势。

其实在本文草稿阶段的撰写时,还是笔者根据从小到今年来的回忆与印象来写的,难免少不了刻板印象之处,并且随着时间越靠近现在,这种错误和不确定之处就越多。所以,笔者意识到有必要重新进行一次笔者自己的“走”与“谈”的实践。以一个不起眼的理由,笔者来到了本镇下的社委会中心,以志愿者的身份开始工作。

在“惠民工作”的要求下,过去社居委里坐办公室的“好日子”的确结束了,现在除了会议室与民兵办公室,其他工作人员都搬到一楼的柜台之后,做到面对群众。这里人数实际只有几位,再除掉经常出勤来办各种事的(也有旷职缺勤的),日常留守柜台的大概只有一两位。从定义上来说,这种“自治组织”能办到的事情并不多,无非是每天接待几位群众,时不时更新录入一下户口和社保数据,再按上面要求完成精神文明建设和一些节日活动组织等。这样的组织就像一个算盘一样,没有来自上下手指的拨动就永远会一动不动,对上自然是按部就班完成一系列任务,对下不过是提供规定的一些公共服务。笔者来到这本意是想借此更多接触现实,但遗憾的是在这几日最大的贡献是弥补这里的信息技术操作的空缺——用Excel来录入和统计数据,完成此事后便陷入空闲的状态,柜台的负责人实在不忍心继续下去这种等待的无聊痛苦,最终遣散了笔者。期待的走进群众活动可能还不如笔者一个人的“走”与“谈”多。中心的工作人员们平时按朝九晚五的作息上下班,实际上中午还要去掉漫长的午休,真正到下午两点半才重新开门接待。

笔者最关心的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一个下午的任务居然可以是想办法生凑出一个1月的传统节日活动,富有自欺欺人性质的剪纸活动的拍照是在楼上会议室进行的,来假装这里有很多人参加;而结束之后的第二个任务,居然是开始策划2月的节日活动,实在令人哭笑不得。而在疫情最危难的时刻,这个中心在镇政府和群众的推搡之下,完成了它的本职工作,前文已经有所展示了。

在医疗配合上,诊所一直是最坚挺的单位,本地服务的医疗单位有小诊所两家,大医院一家。它们在核酸检测、发热问诊等方面提供必要服务,此外还有若干家药房充当了药品主供应的角色。相关药品的匮乏短缺是显然的,况且人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有用的了。一些人对热门的药品嗤之以鼻,另一些人则早早开始抢购。对一些人的询问可知,家家平均退烧药等必备药品不过一盒,以板、粒为单位统计的更是不少。

至于关切的死亡率问题,目前在社区中心以及镇政府都没有询问找到详细的统计,但根据推测社区讣告的发布,应该有内部的整理,但笔者未接触到,这些也自然没有公布。书记与职员们对此似乎没有过多关心,问及此话题时一种自保的有限同情情绪总是占据他们的表情,一位职员向笔者保证这种“痛苦最多持续一个月”,然后全中心继续筹备根本不会有居民真正出场的新年庆祝活动。人人都对逝者表达惋惜,毕竟在这个年轻人口流失严重、遍地是老龄人口的地方,每日的讣告和丧事发不完办不尽。但他们的同理心也就到此为止,书记为难的表示他也无能为力,唯有遵从源源不断的上级文件指示,这与他平日爽朗果断的性格反差不小,他一方面表示家家哪个没有老人,但他也相信绝大部分人都会平安无事,力所能及的不过一些细小帮助。提及上级的时候,大家保持缄默,没有赞不绝口的支持也没有意外的异议,工作只有是遵从命令、反馈数据。这里基层的毛细血管虽然目前依旧看似无懈可击一般的稳定,并且继续循环血液,但麻痹性的扩张不知能持续多久。

大概到了1月底时,之前恐怖的流行在明面上似乎结束了,人们普遍普遍经历一次阳康后陆续恢复日常,死亡也渐渐远去。这也恰恰印证这里存在的自保与孤立。

六、市场的勇气

人们都说生意人有对时局敏锐的察觉能力,在这里的市场上确实可以感受到这种涌动的情绪。和本地有较多关联的市场有二,一是前文提到的D部分内的大规模综合性批发市场,二是本地外围市内的一个大型菜市场。前者是周边运输和工商业者活动的一大中心,各种商品批发和建材生意一直以来是这里的一大产业;后者是附近距离种植区最近最大的市区内市场,是许多居住在本地的许多种植户的首选销售场所。

首先来看这个批发市场。12月初时,这里许多人因为身体原因被迫关门。实际上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了,早在2020年初时严格的运输物流管控就使得许多批发商在准备年货的生意上血本无归。这一次,以物流司机的短缺开始,然后是诸多内部批发门户关门,截至新年,这里已经逐步走出一个月前的影响,继续为2023年的新年年货生意准备,大部分人难逃12月的大流行,但人人也是抱着这个年前商机不放,不肯错失这个难得的盈利机会。市场内大部分批发生意都能沾上过年的光,无论是水果还是家禽生意都较平日好。过多责怪这种逐利是勉强的,因为这里人等待一次良机太久了,不景气是常态,也只有日常流量更大的水果和家禽批发才能在这里站稳脚。

由此看来,没有什么是可以阻挡这个市场顽强运转的,商人的冒险与顽强使得这里每时每刻都有暴富和破产的机会:某位老板可能抓住了机遇,在年前囤积了一批抢手的年货,又赶上了久违的购物热情潮,只要不到一个月就能大扩身家;也见过一位老板在2020年初大进一批香蕉,结果赶上防控只能眼睁睁烂在仓库里,老板娘怀着小孩在仓库口惨兮兮哭着。

当然这种极富冒险意味的行动距离普通人确实有距离,一般人也不会去以批发的规模起步。因此更有普遍性观察价值的地方是在菜市场。本地附近河滨沙土地广布,或许某片地就能出一种闻名的萝卜等等。近40年来,这里增加了数量相当可观的大大小小种植户,在不遥远的土地上有几亩到百亩不等的田产。谈起市场首要就要关注人本身。这里占地几亩的小农与规模性种植的产业主都是少数,最富活力、贡献最大的当属几十亩到百亩地的承保种植户。他们以家庭为单位,一对夫妇以此为主业,更大规模下还有日结的临时雇工(大致计算出了本地的平均价:约80元一天,劳动时间5-8小时不等,雇工也多是本地或者附近的无事老年人),上午拉菜去菜市或者直接批量供给给熟人的餐饮店,与此同时雇工与家里其他闲散劳动力在田间进行劳动,从自家范围的田野基础设施建设到耕种采摘无所不能,晚上或许进行深一步的加工,如择菜叶、继续磨制豆制品等等。

让我们首先来关注在菜市场里的流通情况。天底下大大小小生意人的习气都是一个模样——不惜风险代价来逐利。尽管事实上许多老年人种地不是作为主要生机手段的,大部分老年人既有子女(基本上都是多个)不同程度上赡养,又有一些养老金,所以温饱可顾,种地只是一种来自人生经历演化的“爱好”,而且单看这些老年人为主题的最小的一批小农,田间的布局还是许多经典一亩三分地的样子,至多约有三五种蔬菜种植。在没有“兑菜”(每日早上正式的菜市场交易前的一次准备性交易,一般在清晨之前,此时各个菜贩可以在相互之间以更优惠的价格互通有无,其内容十分丰富,从一捧果蔬到几条河鱼应有尽有。一些在生产上不占数量优势的小贩可以借此扩大准备商品)情况下,一位老太太只蹬着一个小三轮来卖菜,其准备的菜在摊位上一铺开不过一小堆,即使在理想的情况下一上午不过卖出几十,但也会维持感到骄傲,所以“下地更有劲”。我们承认的确有困难的群众以此为生计,但不能忽视更大的另一批已经脱贫的群众出于惯性继续小规模的存在。

这次大流行,让许多老年人成为岌岌可危的一环,但许多人似乎不太在意,甚至有早已放下口罩的人员。整个12月以来,这里缺席了许多常见的老熟人,其他人有时也不安地讨论着附近见到的某家丧事,但对于这些土地狂热者来说不过是只需蛰伏几日的小挫折。卖菜也许真的会上瘾,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大家都抱着本月一次集体阳康后再起的心态,发烧会阻扰几天的“出勤”,但他们还是积极联系市场内的管理员不断叮嘱要继续保留摊位(按月支付摊位租费),生怕丢掉这块宝地。也许他们贡献的流水不多,但这种执著和热情甚至超出别人年青摊主,或许只是为了兑一把新鲜芹菜中午带回家吃,他们就可以早早来菜市里,起的比许多年青人还早。比起我们对老年群体的关心,他们反而显示出一种自信和坚强,不少人难逃本月的大流行,而大部分人也是卧床几天后恢复活力,至于传闻的后遗症等问题不是当下最紧要的问题。不少老年人也纷纷开始自救运动,天天一起出摊的老熟人之间相互约好,某人今天不出摊,大家就一起告诉管理员人家只是短暂的休息;大家也会一起交流不知道是否可行的防疫手段,某位带来了一大把艾草,分给其他人交代到这个有用。而少数会用智能机的老年人则掌握了现代科技舆论的话语权,时不时想旁人分享手机上学来的新知识。

按总体的流水来说,菜市里还是那些青年摊主更有影响力,许多人会被市区里人瞧不起,被嫌弃肮脏、不文明,但他们个个在地里把有成片土地或者鱼塘,一些甚至还有自家小作坊制作豆制品和牲畜棚等等。他们是现代风气和乡土气息结合的一代人,许多人既了解过“现代社会”,又没丢掉传统的生活方式。

笔者最多接触的是一位被其他年长的大爷大妈亲切称呼的“小罗”。和许多非市区青年人一样,虽然没接受过多少教育,但也是早早继承家业,管着家里的大片滨河的池塘。平日里来到菜市售卖自家的荷藕鱼虾等等,此外他还有一项拿手的本领——捉鳖。在适合的天里,他会来到河边寻找河鳖,野生的河鳖自然是顾客们抢手的好食材。不仅如此,还在自家的水塘里也规模性饲养许多鳖,成为附近餐饮馆一大鳖的供应商。他本人常常不离一套连体的橡胶工装,虽然不愿比他人早起(相对我们的,这里指早上八点),但每天上午都能清掉大部分鱼鳖,存放剩下一点在有简易换气装置的水箱里后便早早回家(也是相对我们的,这里指上午十一点)。

12月是反常的一月,本月市场供应的热情远远高于顾客们的热情。人们往往顾忌人口流动频繁的公共场所,因此12月初时早上9点的菜市显出反常的冷清。人人都打好了主意,专挑自认为人流最少的时刻方来菜市,结果就是每天12点以后——传统上午菜市马上休市的时刻,反而成了最热闹的时候。此时人们也不顾及是否新鲜,硬需让他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小罗因此常常抱怨到中午经常不能早回家,当然他也是12月阳康大军的一员,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地活跃在各个场所。不过最烦恼的在于,饭店的熟人老板们今年的来电少了许多,毕竟此刻餐饮业的信心才刚刚抬头,今年年夜饭的生意眼见也要缩水,他只能叹气到姑且再养养那些鳖。而对于身体健康问题,他表示自家全家已经阳康一次,且为了生活必须每天四处奔波,所以频繁的与外界接触是不可避免的。况且他觉得那两天的高烧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不管病理学上的演化,群众已经在心理上接受了“大号流感”的事实。

一场“年前会战”已经打响了,此次年集似乎与往年无异,从早七点持续热闹到中午。在即将到来的1月寒潮之前,大家已经摩拳擦掌做好了为大生意的准备:也许在暖和的日子里,蔬菜供应可以源源不断并且保持低价,但当气温达到零下之后,菜价便不断攀升,现在更是赶上年前,况且人人都有了第一次阳康的保障,那么可想而知的便是近日来的销售高潮。种植户们源源不断从田间拉来,在简单处理后便投向需求高涨的市场,没有人可以拒绝这一好机会。无论怎么变化,只要人一天还要吃菜,这些人就会克服一切困难想方设法来让蔬菜流通起来。一位养土鸡、羊的养殖户表示,直到年前前10天,他在这里不过卖出4只羊、28只鸡,但到了年前最后两天时,他高兴地表示今年可以过得比较宽松一些了。

没人会否认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即使是卖菜也不是一项手到擒来的来钱活。若要问起菜贩们的信心,答案是千奇百怪的。有人在担心遥远的乌克兰土地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人在担心每年气候的异常导致灌溉困难,有人在担心是否真的会有致命的大流行等等。总结这些想法是困难的,但有一句话的确是大家的心声:“现在绝对不是10年前会数钱就会赚钱的日子”——一位市场内有名的家禽大户如此说道。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有钱,“赶穷集”的人们比比皆是,讨价还价变得更严重了,导致不欢而散的买卖时常有。而街边门面出租的商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来回易手主人,每面可以正经张贴传单的墙上都贴满了崭新的房屋出租广告。不景气的悲观情绪气调影响着大大小小的生意人,自身难保的恐惧逼迫他们不惜过着睡眠不足、四处奔走的疲劳生活,在批发市场里每天晚上九点多才陆陆续续关门,而第二天早上五点就不乏勤快人内外出入。现在的确还没沦落到破产的行刑斧砍到人人头上,以付出一定强度的勤劳就不会少得了每天的饭钱和每月的房租,但也没人能保证明天会更好。年前与年后的市场情绪是反差极大的,近一个月的“年前会战”结束后,高流水的日常已经结束,在跑完年账后(生意人的负债率极高,在银行能正式看得起他们而放贷之前,各种形式的私人借贷频繁,几近达到了人人借过钱、人人欠过钱的地步,环环相扣的坏账现象层出不穷)家家又重新陷入对未来的焦虑。

七、写在最后

对于12月大流行的结果,恐怕还需要持续几月的观察和总结。但那些苦痛已是不可挽回的。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去希望灾难的发生,这种证明也是毫无意义的。既然没有回头路可走,那么有必要在迈出下一步之前慎重考虑。

本文自然不乏错误和片面论述,这是毫无意外的。笔者尝试接触工农商不同位面的人们,结果反而是各个浅尝辄止,因此本文在2023年1月结笔之后还需要根据事物变化和经验增长继续补充。

笔者是尝试比较广泛地观察和总结一地情况的,尽管其结果可能不尽人意,最后陷入到“越了解越无知”的地步,本地工、农、商的复杂情况已经让笔者个人应接不暇,最后只能意犹未尽地反映一小部分。但在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可以明显得出的就是,一些根深蒂固的复杂问题是难以一时解决的,当下需要尽快全方面地重新评估社会基层的状况,过去一些落后、刻板的印象已经无法进一步解释新事物新现象。我们要与时间赛跑,因为事情变化之快已经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如果我们没有及时掌握新的手段,没有尽早完成新的全方面的评估,没有积极总结、提高,寻找方法,那么无产阶级只会在更加极端的未来处于更加被动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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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洛伊。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穆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