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吴子枫
【译者说明】:1976-1977年,法国汉学家,阿尔都塞的朋友米歇尔·卢瓦[1]翻译编辑了一部“鲁迅杂文选”《论战和讽刺》(Luxun, Pamphlets et Libelles),收入阿尔都塞主持的“理论”丛书“政治书写”系列(该系列总共只出版了这一本著作),于1977年由马斯佩罗(Maspero)出版社出版。“文选”第一篇文章是1925年的《春末闲谈》,最后一篇是1936年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收有包括《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无声的中国》、《文学与革命》等在内的30篇文章。卢瓦本人为这部文选写了一篇长达66页的“序言”(“序言”初稿写于1976年5月的北京)。以下是该书封底阿尔都塞写的介绍文字,这篇文字可以算是关于鲁迅与阿尔都塞的双重发现,如果不是得到这本书的原初版本,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发现阿尔都塞与鲁迅的相遇,因为无论是在阿尔都塞的文章和传记中,还是在研究阿尔都塞的那些著作中,都从来没有出现过关于阿尔都塞阅读鲁迅作品的任何信息。这篇介绍虽然篇幅很短,但对鲁迅的概括非常到位,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隔着时空的距离,但作为文化战线上的革命战士,阿尔都塞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
一位作家在战斗着。
然而,我们必须换一个年代,那是在1925年到1936年。我们必须换一个世界,那是在中国。然而,那是在革命战争当中。
我们见过别样的战斗:但我们还没有见过这样独特的、无情而又血淋淋的斗争形式。在这场斗争中,被敌人包围着的进步知识分子,试图发出人民的声音——在被蹂躏的城市的沉默中,在遥远的乡村深处,这种声音将人民的力量凝聚起来。
阅读鲁迅,他或许会向我们讲述这种我们以前从未经历过的现实。诚然,鲁迅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知识分子,他知道纪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一个现代世界的知识分子。但他生活在一个大国,一个从未被资产阶级革命浸透、从而没有被资产阶级革命从根本上改变的国家。
他不是共产党员,但他在战斗着,先是作为反叛的知识分子,然后是作为革命的知识分子。他与“传统知识分子”战斗。我们不了解那些知识分子,只知道他们产生并根植于中国社会许多世纪以来“封建”帝国的历史,无论是在语言、意识形态,还是在实践方面,鲁迅和他们之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他与那些仅仅是作家的人战斗,但却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细节中。他与那些既定秩序的“意识形态官吏”们战斗,他们掌握并维护着再生产的规则、咒语和礼仪规矩。鲁迅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代表,独自一人或几乎是独自一人,身边只有不多的朋友和青年,而他们许多人也都投入了战斗。
通过他顽强的斗争本身,人们可以猜想得到,上百年来,统治阶级通过那些典型的知识分子向群众自身反复进行的意识形态灌输,势力有多么强大。在这部选集中的某处,鲁迅引用了动物训练者的一些话,那个人说:我们已经完全改变了,我们训练马和狮子,以前是用暴力,现在是用爱[2]。无论是用暴力还是用其他方法,它们在驯服中前行,任人摆布。鲁迅的敌手们,倚仗着整个历史、世代帝王、种种礼仪规矩和一个叫孔子的圣人,在这种驯服前面执行着警戒任务。
对于引导人们走向奴役和死亡的驯服,对于被人们歪曲为自由的驯服,对于作为老爷的知识分子们的虚假的中立性,鲁迅用自己悲怆的呼喊提出了抗议。
在这部选集中,我们将读到鲁迅诸多小册子中最优秀的文章,它们会为我们提供一些惊人的视野,去看待昨日中国的知识分子和习俗(以及那些自革命以来就在中国一直进行着的战斗)。
注释:
[1]米歇尔·卢瓦(Michelle Loi,1926-2002),也译为“鲁阿”,法国汉学家,毕业于女子高师,后在索邦大学专攻中国文学,曾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从事东方语言和文化研究,后执教巴黎八大,是该校“鲁迅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她和她丈夫都是阿尔都塞的朋友,六七十年代曾积极参与法国毛派运动。卢瓦多次访华,收集了大量中国文学资料,逝世后都捐给了“里昂公共图书馆”,但与的她政治活动有关的资料,尤其是她与阿尔都塞的通信,现在都存在“当代出版纪念研究所”(IMEC)。她翻译的鲁迅著作有:《这样的战士》(1973年)、《阿Q正传》(1990年版的)等;另著有《保卫鲁迅,答Pierre Ryckmans(法国汉学家西蒙·利思)》(1975年)和《鲁迅:中国作家,或永别了,我的先辈们》(1999年)等;她还与冯汉津等人合译了《呐喊》(1995年)并为之作序。
在阿尔都塞的自传《来日方长》中,有一些关于卢瓦的介绍:
卢瓦,米歇尔(Loi,Michelle),娘家姓比尔东(Burton)(1926-2002):塞夫勒女子高师1947级学生,巴黎第八大学汉语教授,1969年与阿尔都塞相遇;她是许多中国当代作家的译者,1974年还竭力筹划阿尔都塞到中国旅行。她是阿尔都塞最后十年里范围很小、忠诚可靠的朋友圈子的一员,无论环境如何,他们都一直照顾着他。(见《来日方长》附录,蔡鸿滨译,陈越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5月版,第413页)
又,在《来日方长》第260页,阿尔都塞写道:
我想到其中的一个(注:指米歇尔·卢瓦),是我从1969年开始认识的。起初,由于怀疑她对我怀有强烈的情欲,我开始按照自己的反应和自我保护的技巧,先是采取主动,接着便拼命抵抗。由于她很要强,但又极端敏感,躁动不安,一触即发,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们总是吵吵闹闹,而我愿意承认,大多是因我而起。后来,也许是由于精神分析的疗效,我有了很大的变化,也许是我明白了她的确没有想“抓住我”,也丝毫没有“打我主意”,我立刻把她当成了真正的朋友,而我们的关系虽然仍免不了磕碰,但已不那么激烈,在摩擦中逐渐改善了。在我长时间住院期间(1980到1983年),她给了我巨大的帮助,有力地促使我活了下来,虽然并非我所有的朋友都有同样的评价(在他们看来,正如好些护士的看法,她的帮助本应对我更加有效)。从此,我们的友谊成了我们共同的财富。
[2]此处阿尔都塞不是直接引用。见鲁迅《准风月谈·野兽训练法》:“有人以为野兽可以用武力拳头去对付它、压迫它,那便错了,因为这是从前野蛮人对付野兽的办法,现在训练的方法,便不是这样。”
“现在我们所用的方法,是用爱的力量,获取它们对于人的信任,用爱的力量,温和的心情去感动它们。……”——译者
(本文作者:阿尔都塞。来源:“保马”微信公众号。原载《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