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矿工群像:那个在井下被砸瘫的挖煤人-激流网

府谷县公路上,运煤的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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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天华躺在床上,有些迷茫

如果不是一场变故,刘天华(化名)从未想过离开。

他在这里生活了8年,血液里盛满了关于煤炭的记忆。但是一坨从天而降的煤块,让他精壮的身体从此站不起来——他的后半生,或将一直与瘫痪为伴。

陕西省府谷县,这个黄河穿境而过的小城,拥有200亿吨煤炭资源。9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散落着成千上万与刘天华一样来自全国各地的挖煤人。

他们以健康的代价,成就着一座城,也成就着自己。

随着产能过剩加剧和供给侧改革,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将离开这片土地。

2016年10月下旬,封面新闻(thecover.cn)记者来到府谷县,对煤矿工人进行了走访。

一坨煤块将他砸瘫

再过一个月,陕北高原上的寒冬就要到来,满坡的野草已显现出疲态。秋风横扫,长天渐萧瑟。

刘天华靠在病床上,盘算着,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回到老家。

油腻的头发、瘦削的脸庞和久未修理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和窗外的野草一样,有些颓败。

“丢人啊。”

有老乡来看他,寒暄过后,他连说几遍“丢人”,一脸的焦虑。

“有啥丢人的?等着你出院,厂子里赔些钱,拿回去做生意,照样把娃养大!”妻子林英(化名)快速打断他,又缓缓劝慰,“你别老想着丢人,有啥丢人的?比起那些(煤矿事故)上不来的人,你幸运多了,你就安心养伤……”

刘天华今年36岁,是府谷县一座大型煤矿的铲车工人。

半年前的一天,他和工友在深井作业,头上突然掉下一坨几十斤重的煤块,不偏不倚砸在他腰椎上。

等他苏醒过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告诉他,腰椎断裂,神经受损,未来他站起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让刘天华很绝望。

在县医院治疗几个月后,为了省钱,他转院到府谷县新民镇医院。不料,10月24日这天,新民镇发生私藏炸药爆炸事件,爆炸点距新民医院不足200米,医院损毁,他又被转院到神木县的店塔镇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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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谷县的矿

那时月入1.2万可养活一家人

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让心情糟糕的刘天华有些后悔当初下井挖煤的选择。也越发觉得,并没有混得出人头地,还落个半身不遂回老家,“确实丢人”。

刘天华的老家在陕西汉中,他是老大,下面有个弟弟。父母在农村务农。

由于家境贫困,他没读完小学就辍学。17岁时,见村里有人外出挖煤回来盖了新房。刘天华很心动,央求邻居带他一起去。

在黑龙江干了几年后,由于矿厂手续不全被关停,他和亲戚又辗转来山西。在这里,他学会了开运煤车和铲车,也认识了妻子林英,两人生下一儿一女。正当日子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时,他所在的煤矿又因手续不全,被当地政府关停。

2009年,刘天华和老乡来到府谷。

公开资料显示,府谷县煤炭储藏面积达950平方公里,初步探明的储量就有200亿吨。府谷煤属于世界优质煤,平均发热量为每公斤6900至7200大卡。

“刚开始的时候,我一个月能挣1万多元。”刘天华伸出食指比划,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

他向封面新闻(thecover.cn)记者回忆,那时,井下的技术工少,他向亲戚借3万元买了一辆运煤车,每天负责运煤。运出一吨,老板给他11元,一天能运40多吨。一个月刨去油钱,不算人工,可以省下1.2万元。

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坚决要求老婆带着儿女到矿山。

“我能养活你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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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煤块砸断腰椎后,刘天华就没下过病床

为儿挣学费曾2次被困深井

与刘天华一样,来自四川广元的张成明(化名)也是看到府谷煤矿的前景,带着老婆来给儿子挣学费的。

张成明今年45岁,比刘天华还早一年来到府谷。在挖煤之前,他是一个木工。但由于近年来购买自制家具的人越来越少,木料也紧缺,张成明失了生计。

一开始到府谷时,张成明和亲友并没有进到大厂,而是进了私人的小厂。

“私人的小厂不签合同,更别说社保,只有工头买点工伤保险。”张成明说,那时候遍山都是煤矿,煤厂也多,煤质也好,每吨煤能卖到500多元钱。煤厂把工人分为若干个小组,一天两班倒,每班10余人下井作业,老板按挖出的煤量支付工资,一个月能下井25天左右,刨去生活费,也能分到1万元工资。

“这么高的工资,哪个还在乎合同问题?只要能挣到钱,再危险也要上”。

张成明以自己为例,“我就遭遇过两次洞内塌方”。

“井下的工种分为挖煤工、铲车工、运煤工、炮工和支付工。我就是支付工,专门负责下井搭支架,以防坍塌。”

他回忆,2010年的一天,正在和工友搭支架,突然发现顶上往下掉煤。他和同组工友迅速扔下工具逃离,很快,身后就轰隆隆地塌下来。事后查明,他们搭支架的地方,由于爆炸,上方煤块已经松动。

还有一次,他和工友正在井内作业,井口突然坍塌,11个人被困。就在大家呼吸越来越难时,外面的工友终于把井口刨开一条缝,他们得以迅速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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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亮着灯的矿厂

再干几年就回家盖房结婚

“井下作业遭遇这样的事太正常了,一不小心就会遇到。”来自湖南的年轻矿工谢远国(化名)这样说。

他和张成明同在一个矿厂,不到30岁,来府谷县当煤矿工人也有5年时间。

但他和张成明、刘天华情况不一样,是单身,来府谷挖煤的目的就是想多赚些钱回家盖房子、结婚。

“煤矿塌方、死人、受伤的事,你们媒体都报道过很多次了。”他亮出右手肘上的伤疤,淡淡地说,“要挣钱就一定会遭遇危险,矿工本来就是一个拿生命和健康讨生活的职业”。

然而,现实与梦想总会有冲突。

随着产能过剩加剧,从2011年开始,府谷当地煤炭价格慢慢下滑,加上政府对安全生产的管控空前严格,那些无手续或手续不全的私人煤矿全被关停,一些大型正规煤矿,诸如府谷县新民镇丈八崖二矿、府谷县沙沟岔煤矿、府谷县新民镇龙王煤矿等也宣布停产,谢远国们赚钱开始变得困难。

公开资料显示,2015年至今,陕西省先后经历了四五次停产潮。2016年4月20日,陕西省煤炭生产安全监督管理局还下发了《关于支持钢铁煤炭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现脱困发展的意见》,明确指出,“自文件下发之日起,所有生产矿井要按照重新确定的生产能力组织生产,严禁超能力生产”。

矿厂停产,工作不好找,工资也跟着下降。

“现在一个月能下井十到二十天就不错了。”谢远国向封面新闻(thecover.cn)记者介绍,现在府谷县每家大型煤厂都有上千工人,政府对安全生产管控非常严格,厂里的安全要求也特别高,不达标的坚决不招,就算初步进了厂,下井前还要培训学习、考试,考试不过关也会被淘汰。

“(如今)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块就不错了。”他说。

刘天华和张成明的月收入大致也在8000元左右,比以前低了好几千元。但若不是天降煤块,刘天华其实并不想离开,“不知道回去干什么啊”。

张成明也是如此,哪怕他爱人未被一家煤厂聘用,只能在府谷县四处打零工,他也不愿离去,“娃娃要上大学了,每年要花那么多钱”。

……

2016年8月,在刘天华受伤后的第4个月,张成明和谢远国经过严格的安全培训和考试,又在另一家煤厂重新上岗。

谢远国说,趁年轻,再干三四年他就回家盖房子结婚,“不过,以后绝不让我的儿再当矿工”

(作者:刁明康。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