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得水》这片太狠啦，面上挂的是喜剧，简直就是一部小知识分子悲哀史啊。

导演像个一肚子坏水的小男孩，把一群知识分子安排在蹦蹦床上蹦迪，原本是个荒诞喜剧，但蹦到一半，导演再偷偷把他们的裤腰带剪断，让他们变着法的在时代的颠簸中大亮相。真实、荒凉、恶毒，又有点伤感，你回过头来一咀嚼，哎呦这话里有话，事里有事啊，你要捋一捋这片子，仿佛这一百年知识分子的宿命画像就出来了。

1 软弱的理想

校长

好些年没有这种以一群知识分子为主角的题材了故事了，《蒋公的面子》是一个，《驴得水》是一个。但《驴》比《蒋》讽刺的更露骨，每个人都是悲剧。

这个悲剧的开头就是知识分子的软弱。

片中的老校长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想在鸟不拉屎的山沟竖起一面农村教育的大旗。这理想是好的，但是具体实操的钱呢？校长就在钱上犯难了，想出了个吃空饷的主意，这就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校长犯了一个大毛病，他总觉得自己是运气、理想、智慧三个女神们的宠儿，天下局势尽在老夫得掌握之中，再难的事通过他的忍辱负重和运筹帷幄都能混过去。没错，校长老觉得特派员没文化，铜匠傻，只要他再忍一忍，在糊弄糊弄，一切都再现光明了，理想都实现了。

而事实证明了，特派员和铜匠都是机会主义者加现实主义者，没人按他过家家一般的游戏规则玩。他自己才是个最大的傻冒。

知识分子是个中性词，是一类人，本身没有道德属性的判断，非说知识分子多看了两本书就道德高尚，那是没理由的话。相反的，小知识分子本身没有生产能力，需要在物质上依附于他人，本质上是一种弱势群体。校长最大的矛盾也是如此，他怀揣着一个宏大理想，却为了骗一个空饷尽心思，洋相百出，越来越成为权力的胯下玩物。他到头都没明白，他的理想这个东西，不是靠着乞求别人实施或当别人的包衣奴才来获得的。

有理想，没实力，这就是秀才们的典型困境。由于缺乏独立的物质条件，小知识分子很容易成为权力和体制的附庸，又不能融入社会底层群体。成为尴尬的夹生层而不自知，其实在社会上没有几个朋友。

在内部关系上，小知识分子极容易分裂。面上说是为了义理聚在一起，但是转眼也能为一个职称、一个项目嚎啕大哭，互相使绊子，互相开批判大会，让别人看戏。

校长作为知识分子的领导者，始终没看明白这点。既无力反抗官僚，又斗不过农民，也无法阻止团队的内讧。就这样肩膀孱弱的校长还想要拯救中国教育，其实先救救自己吧。

2 脆弱的自由

电影里最饱满、最引人争论的角色，是那个叫一曼的女老师。她在性观念上很坦荡，坦荡到让不少观众反感和吃惊。其实朋友们可以先把下颚合上，不管怎样，这个人物其实很有时代特色。

民国时代的自由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在性观念上都是很开放的。民国初年的无政府主义者江亢虎提出了“无宗教、无国家、无家庭”的“三无主义”，恋爱自由，性交无罪。中共前期核心成员施存统更激进，别说自由性交了，他连婚外性关系都双手支持，认为满足性欲，是人类正当的要求，谁要阻止谁就不客观。

一曼就是这样的人，浪漫、天真、没有名利诉求。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自由，谁也别管她，睡服别人是她的天然自由。

但是一曼最大的弱点就是把世界都看成像她自己那么简单，不知不觉得罪了人还不自知，等到真正的危险来袭时却没能力防范。鲁迅说过，在中国挪一个桌子都得流血，没有任何一个新事物的出现不是争出来的。你要想实践一个新观念，不去动员人支持，不去团结力量来保护，注定是被人打击，要头破血流的，接下来无非是哭诉你那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受到了多么大的挫折。

不仅是一曼如此，当年中国的无政府主义思潮都是这样如无根之萍，随风而散。

3 让子弹在头上飞一会

怂了之后的周铁男变成了机会主义者

个人觉得这部片子里最令人心疼的角色是周铁男，当初的他是里面最血性，最生猛的角色——上学时打校长、对特派员贪污不爽就当面吐痰、谁要是敢迫害一曼就第一个冲上去干他妈的。但特派员朝他头上三寸上空放了一枪，子弹刚飞了一会，就立刻把周铁男从灵魂到肉体，双重洗礼了一番。怂了、软了。

好多观众说不真实，怎么被人放了一枪，吓了一次后怎么就怂成了跪地爬爬虫了呢，转化的也太快了吧？

你小时候听过一个等待靴子下落的笑话吗？神经衰弱的住客一直在等待楼上另一只靴子的掉落。你不知道会不会有靴子落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地，在这期间你别无选择，只能等待，直到天亮。难受的不是那一瞬间声响，而是那种心脏攥在别人手里的痛苦。

周铁男的故事就是这样，枪杆子一枪崩了他，反而是成全了他，让它成了英雄和烈士，他倒反而没什么痛苦。当子弹飞了一会，他才发现，在人家枪杆子眼里，一直容忍他的知识分子脾气，那是给他脸了。人家随时能把枪口对准他的脑袋瓜子，赠送他两颗子弹。一言不合来一枪，脸色不对来一枪，上班下班来一枪，心情不好来一枪。什么美好的梦啊、爱情、理想啊，都能够随时终结，什么都不是。

所以从枪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为被枪杆子玩弄的一枚棋子，枪杆子心情好时会把冰冷的枪管在他左右脸颊反复摩擦调情，让他唱首颂歌。枪杆子心情不好时，就会朝他身边开几枪，看他惊慌的又蹦又跳。枪杆子一般舍不得杀死这些宠物，尤其是这些宠物之前越倔强、越有才华就越舍不得。

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有例子吗？有啊——肖斯塔科维奇就说过，等待枪毙是他一生的主题。

肖斯塔科维奇

4 怎么办

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者碰到现实坚冰后有三种选则：1立刻清醒，加强实力。2幻灭后的随波逐流，变成祭品。3很容易从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者变成最都是机会主义者。

而片中的知识分子们，碰到现实的坚冰后，要么立刻就垮了，要么迅速退化成最卑鄙的机会主义者。说来说去，这些小知识分子悲哀就悲哀在空有理想、热情、理念。却没有实力去捍卫自己的思想，没有力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这就是为什么说他们是小知识分子的原因。

而大知识分子是啥样的人呢？他们是实用主义者、实践主义者。他们是列宁，是墨子，他们的思想有实操性，不仅是虚无缥缈的道德修行。他们的学问是入世，怎么在社会上扎住脚，怎么去组织力量和人马去去捍卫自己的思想。他们是有意志力和行动力的，至少不会为自己的碌碌无能而懊悔。

这《驴得水》啊，通篇讲教育，却没出现一个学生，或许真正的学生是我们这些观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