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前不久的港独台独风波,我缺乏深入的阅读。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关心内地的形势。那天听了与会朋友的建言献策,包括通过修改《香港基本法》遏止港独,以及联手洪门弟兄牵制台独,感觉思路活跃,很开阔眼界。我在会上也简单谈了治本与治标的关系,现在趁成文的机会争取讲得远一点深一点。

宏观地看,香港被坚船利炮抢去一百多年,最终如数交回,如今几个人拉拉横幅就把香港再分出去,有这种可能吗?我看一点没有。台湾问题也一样,用不着太紧张。理由当然很多,但一条就够:现在早已不是1840、1895年了。现在是一百七十年来中国外患程度最低、外部压力最小的时期。“历史终结”了也就才二十来年,中国便与西方交换了兴衰的场地。随之而来的是人心、歌喉的大迁徙。从前不少唱《星条旗永不落》唱得人我两忘的人物,如今都改唱《我只爱北京天安门》了。记得十五六年前在某个会上,我们提了下帝国主义的侵略,当场被一位著名学者诊断为“受害者情结”,意思是病痛值得同情但不能让病干扰了中国跟世界先进文明的接轨。前不久拜读这位学者关于两岸关系的雄文,那气势就好像明年开春他就要亲率三军渡海似的。其实,越是在黄金旺铺的锣鼓鞭炮声中,越是需要那些一不用逃城管、二不忙着扫尾货、光看书写字就能钵满罐满的知识精英深谋远虑。

奇迹般的经济崛起,将中国骤然推到近代以来中国从未到过、类似“副中心”的位置上(很多人感觉已经“转正”了)。对于这个想打退堂鼓都没退路的位置,我们在思想上并未做好准备。既然是走向世界,就要带幅世界地图也就是世界观。以往中国在近代的大危机中虽然左突右冲、东奔西走,但都在“茫茫禹迹”之内,一幅中国地图大体够用了,加幅未来世界效果图(如毛时代的世界构想)都嫌奢侈。一百年来,中国以“民族复兴”为总目标,在世界等级体系中昼夜兼程,拾阶而上,如今走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也走到了一个节点。节点以下的楼梯所承载所记录的,是一个受压迫受欺凌民族沉重坚毅、要翻身求解放的正义追求。节点以上的旅程是否还具有正义性,那要看攀登者是由什么样的世界观指引了。一个有境界有格局的世界观,才不光有冲击力,还有感召力,才会让世界广大民众从中看到希望,受到鼓舞,扶老携幼,趋之赴之。而一口一个“犯我强汉,虽远必诛”、一点理想主义也不含的世界观,有可能使中国的崛起沦为富二代的酒驾。

或许有人会说,颜值高的世界观还特么不容易,有关方面掏个万儿八千往空中一撒,不等票子完全落地,四五种世界观就管保结项!这个我肯定相信,但这些世界观肯定没人相信。你打算照着什么样的世界观塑造世界,最直截了当的证明,是你一直在用什么样的中国观塑造中国。前者是后者的自然延伸,二者内外同构,有区别但没本质区别。以往的中国观是什么大家都清楚,把中国改造成了什么样大家也清楚,用不着再啰嗦,但我还想啰嗦几句。从实践上看,通过扩大社会不平等,使亿万个体的狼奔豕突累积成整个民族的日新月进,这样一条基本路线,其成就不能说不辉煌,其代价也不能说不惨重。关于成就的一面,有北京的金山在那儿放着,有各种版本的《北京的金山上》在那儿唱着,再说就真啰嗦了。我想强调的是,一路爆表的官场贪腐、看着都眼晕的贫富分化,还有易燃易爆的社会关系、比浓霾还噎人的道德风气,都在说明,既往的中国观所指引的中国行走,已耗尽了它的体制和文化能量,如今也走到了一个节点。节点的那边,需要一个跟节点这边有所不同的中国观。这个中国观不但要呈现一个强大的国家,还要勾画一个伟大的社会。从这样的中国观生发出的中国未来,才有可能因其至正至大而立之久,因其向善向上而行之远,才有可能无愧五千年的积累,不负新千年的机运,为人类另辟蹊径,为历史别开生面。我由衷地希望专家学者们在推棋演兵的同时,也多投放些精力在这上面。

最后再就会议的话题补充两句。对于港独台独,当然标本都要顾,经权都要讲。但在黑猫白猫已成无数人的第二天性、男人不会歪门邪道女友便觉终身无靠的今天,要特别推重“本”的培养,“经”的维护。早都不是地下党了,却还得联络青洪帮,招揽白灵周小平之类鸡鸣狗盗之徒,这本身就说明病得不轻,需要标本兼治,甚至刮骨洗髓。

      (作者:黄纪苏。原标题:《中国的内外及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