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陈映真这篇文章不得不联想到,这十年来中国的一些向外发展的政策,包括由中国发起的“亚洲基建投资银行”和藉着“一带一路”对外扩张的政策。官方为了这样向外扩张的政策取得舆论上的支持,启动了知识份子来为它找合理性,把这样的发展说成是为了增强与第三世界的联系。但是我们必须认清当前中国的这些作为是为了扩张它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影响力,而不是从第三世界人民的利益出发,这样的政策和社会主义时代中国对待第三世界的政策有本质上的差别。
虽然知道陈映真卧病在床已经好多年,但是听到他去世的消息,还是非常震惊和悲伤,为了这个勇敢的战士离我们远去而不舍,也不免会想到陈映真维护正义的精神和对民众深度的关怀是否也会从此远离我们?
陈映真和我是同辈,但是在多年前,他在左派理论上和实践上都走在前面,记得他曾经说过早在1960年代中苏共论战时,他就躲在被子里听中国广播的《九评》。我觉得自己一直是跟着其他晚辈朋友被陈映真带着走的。我说这话是诚心的,2015年10月我回台湾时接受陈光兴和他工作室人的访问,这些年来,他们借用访问的方式来整理台湾的左派历史。因为接受访问,我就去回想年轻时候我在台湾的生活。我这样说:
从那一段我生活的环境来看,大多数1950年代生活在台北的外省人对台湾社会的各个阶层几乎完全没有接触,生活在台北,我的生活范围极为狭隘,就是学校里的几个同学,往好处说是单纯,但实际就是无知和愚昧。我跟陈映真和一些当时其他进步的年轻人是同辈,但是在思想的成熟上却完全没办法与他们相比,落在他们后面太多了,他们的思想成熟,对社会上的一切观察敏锐,对当时的各种议题都有批判的能力,而我一方面跟社会隔绝,再加上对女性来说,思想和行为上受传统思想的束缚也比较深。
1950年代时台湾还没发展“出口导向”的经济,但是韩战之后,台湾在经济上、政治上、和文化上对美国的全面依赖却已经很清楚。我们那一代中多数的年轻人脑子里除了硬塞进去的官方的礼、义、廉、耻的教条外,就是西方主流中最庸俗的文化。那时台北的年轻人好莱坞的电影看多了,男生迷于美国西部武打片里的牛仔,女生则倾心于好莱坞爱情故事里的俊男美女,我们的脑袋里就装了这些垃圾。
记得1970年代初时(我那时已经生活在美国,参加过读书会,开始有了反省的能力),有一次在一个亲戚家作客,那家的男主人(1950年代从台湾出来的)跟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说,“来,我们去地下室去玩cowboy杀印第安人的游戏!”他说得那么自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认同美国西部牛仔。我心里想,你跟印第安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呢,甚至要自己的儿子也去杀他们呢?
1957年,时为成功高中学生的陈映真(右二)参加反美示威,抗议驻台美军士兵无故枪杀刘自然。(图片来源: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
那时的陈映真早已看到这种殖民文化对台湾社会深远的影响,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必须要能认识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文化,才可能有独立的思考和反省的能力,而且他不仅只是停留在认识的阶段,却是要从实践中唤醒生活在台湾的年轻人,这就是为什么他致力于发展台湾的乡土文学。
陈映真和几个与他有共识的年轻人,像唐文标等提出对台湾当时的思想、文学、和艺术的批判,他们从分析台湾社会的性质来批判台湾在文化和思想上的无自主性,并指出因为遗失了自己的文化,所以许多知识份子无条件地、肤浅地、没有批判地接受了西方当时流行的文学和艺术。在树立起乡土文化的过程中,他们受到主流文人的排斥和污蔑,但是他们并不退却。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文学上和艺术上的建树,他们的努力帮助了知识份子解放思维,孕育了新的意识形态的发展。
我们都知道陈映真至诚的爱国情操,记得有一次听他说他为自己能够继承中国的文化而感到幸运,但是他却绝对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的心怀宽大,同情世界上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他坚决反对新旧殖民主义就是从对世界受压迫的多数人的立场出发的。
从他主办的《人间》杂志里,可以看出他带领着年轻人去调查台湾都市和农村每个角落的勤俭、忠厚,但是不常被人关注的工人、农民、渔民、矿工、和都市小贩, 也关心着生活艰苦的原住民。《人间》也深度关切台湾环境污染对人造成的伤害,反对台湾核电的使用。《人间》不仅对台湾的大众关心,同时也关心世界各地受压迫的人民和他们的反抗与斗争。在陈映真身上找不出丝毫的大国沙文主义的影子。陈映真对各国的大多数受苦人民的关心促使他与这些国家领导抗争的左派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我就是看了他对韩国运动的报导,而决定去韩国看看,并且去找他给我写了介绍信。
《人间》杂志书影。(摄影:张智琦)
陈映真除了在文学上的造诣外,他还不断探讨一个国家该如何发展它的经济才可以造福这个国家的人民,我们可以从他写的〈寻找一个失去的视野──读何新〈世界经济形势与中国经济问题〉〉(1991年)的文章中看出他在苦苦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在文章中清晰地叙述了多数的亚洲国家如何在殖民地的欺压下陷进了无法发展的陷阱,使它们的人民承受困苦和灾难。在文章中陈映真肯定中国在1949革命后摆脱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枷锁,在帝国主义长期封锁下走独立自主发展的道路。他更认为中国“自居于第三世界,坚称反霸而不称霸,对更贫困的国家给予最无私的援助,这犹是中国昨日的生活和信念。”但是他说在改革开放之后,似乎越来越多的中国知识份子失去了这样从第三世界看世界的视角,使陈映真痛心的是1980年代之后,美国、欧洲和日本用文化交流为藉口,对中国知识份子进行“高效率、精密的洗脑”,于是塑造了一批批和台湾1960年代和70年代相似的“买办菁英资产阶级知识份子”。
在1989年“64”事件后,《人民日报》出现了一篇何新与日本经济学者矢吹晋对谈的〈世界经济形势与中国经济问题〉。陈映真有感而发地写了上面这篇评何新的文章,他说“何新把一个社会的发展与不发展,突破了在一国之内的框架上思考的方式,而提到世界资本主义机制的框架上,找到参照思考的角度。”陈映真认为何新能够从第三世界人民的观点来分析一个落后国家不发展的原因,而这样的观点就是中国革命之后到改革开放之前一直坚持的观点。在这不久之后,中国积极地加入了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来发展加工出口的经济,这个视野很快地又消失了。
重读陈映真这篇文章不得不联想到,这十年来中国的一些向外发展的政策,包括由中国发起的“亚洲基建投资银行”和藉着“一带一路”对外扩张的政策。官方为了这样向外扩张的政策取得舆论上的支持,启动了知识份子来为它找合理性,把这样的发展说成是为了增强与第三世界的联系。但是我们必须认清当前中国的这些作为是为了扩张它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影响力,而不是从第三世界人民的利益出发,这样的政策和社会主义时代中国对待第三世界的政策有本质上的差别。
曹征路跟陈映真一样是一位杰出的现实文学作家。陈映真看了曹征路写的《那儿》后,赞许说,“台湾产生不了像《那儿》的作品,也产生不了像曹征路这样的作家。”《那儿》是写一批在国家工厂工作的工人,在改革中厂子被迫出卖后所遭受的凄惨生活。的确,不管台湾的工人如何在“出口导向发展”中遭受到多少的剥削和不平的待遇,但是还是不能和许多大陆工人所经历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相比,不同的社会也就产生不同的现实文学作品。
曹征路的文学作品很多,他在《曹征路文集─中短篇小说选》的自序中说,他写小说的态度是忠实地把他经历过的时代变迁纪录下来。曹征路用他的笔真实地、深刻地记录了中国大陆工人从主人变成奴隶的痛苦经历。 他不仅写大陆的工人,他更生动地描写了现今中国社会中各阶级和各阶层的思想状况和生活动态。他用生动活泼的手笔描绘社会上层人生活的糜烂、道德的败坏,这些人为了钱,为了权,不顾一切疯狂地往上爬,包括最高学府中的那些高级知识份子,也都放弃了一切原则,为了争名夺利而无所不为。他也描绘了社会底层人在生活上的挣扎,远离家乡的农民工,日以继夜地超时工作,也仅是为了每月能给家里寄回三、四百元,而一个有钱的老板为了打发他的情妇,不惜花掉四百万人民币。
中国大陆的这些转变都使得陈映真感到非常痛苦和失望,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中,他明确地表示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知识份子失去中国自己曾有的视野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而全盘接受外来的殖民意识形态。我们这些从认识中国革命和目睹社会主义建设成长起来的左派也同样感到痛苦和失望。当初那么多革命战士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流血牺牲,几十年后社会却又回到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境地,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探讨这样变化后面的原因。
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虽然解放后的土地改革将封建的物质基础从土地里连根拔了起来,但是在新建起来的意识形态里却无法根除遗留下来的封建成份。中国历经百年帝国主义的侵略,解放后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发展给中国人带来自信和自豪,但是中国的资产阶级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必须与世界资本主义接轨,从政治上和经济上的依附也必然使没有清除干净的买办文化死灰复燃。这些还只是意识形态上问题,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上也存在各种问题,所以虽然几十年来眼看着社会在后退,却让我们从这样的变化中认识到创造并巩固一个崭新社会的困难,而这次的反覆应该说是不可避免的。
1988年台湾农民反对美国农产品进口,陈映真也上街游行。(摄影:蔡明德)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因为受压迫的广大群众不断反抗使得人类从奴隶时代进步到封建时代,再进步到资本主义时代,更进步到社会主义时代。我们虽然因为社会主义发展受到阻碍而痛苦和失望, 但在此同时也看到资本主义持续不断且越演越烈的危机,更进一步肯定只有共产主义才能解放人类。在资本主义矛盾广泛扩张和深度发展下,民众的反抗也一定会更进一步向前发展,在中国、在世界各地,社会主义的未来是可望可及的。
我们只要不放弃我们的理想,看清我们的方向,厘清我们的思想,不断地、顽强地与邪恶的反动势力斗争,陈映真的精神不但不会离我们远去,而且在未来漫长坎坷的路上会与我们同在,不断给我们支持,给我们鼓励。
(作者:金宝瑜。来源:公众号“苦劳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