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网编者按】本文作者出生于北京,文革开始时在师大女附中就读。后与同学一起去内蒙古插队,七年之后赶上工农兵上大学的尾声,恢复高考制度后又考上研究生。1980年代初赴美深造并生活至今。与其他占领主流话语的同龄人相比,这个回忆完全没有‘伤痕’、控诉、叽叽歪歪。
我是幸运的。
我们这群兔子出生于新中国建立后的1951年。1981年,在三十岁的而立之年,我飞越太平洋从中国来到了美国;今年是2011年,我在河西学习、工作、生活了正好三十年了。真巧啊,居然是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老话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难得,而又有意思的巧合,就凭这个难得劲儿,咱们也得写篇文章欢呼、跳跃、纪念一下啦。
本人出生成长在中国,与中国的老百姓共同起早贪黑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然后漂洋过海,攻读博士学位教大学生娶个洋鬼子与美国人民沆瀣一气混做一团又是三十年。这三十年河东又三十年河西,六十年一个花甲五花八门的经历,使我积攒了大把大把的有关中国社会与美国社会之活生生第一手实践经历,伴随着而来的是大堆大堆新鲜的体会与感想。
注意了:这个先中国再美国的时间顺序非常重要,要是三十年美国,三十年中国,先美国再中国,那么随之而来的体会与感受将是面目全非,内容根本不是一回事了。
先说河东的三十年。
1、金色的童年
什么是金色?我认为,金色就是无忧无虑;而不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享受物质极大丰富,以及自我放纵的西式自由(市场经济赖以生存兴旺的现代自由)。以个人欲望为中心的西式自由带给人的不是轻松无忧,却是随之而来的更多的新的忧虑,现代自由的背后是巨大的精神和心理压力。成长于简单向上的毛泽东时代,我的童年是金色的。至今回想起童年来,涌入我脑海中的是捉蛐蛐、逮蜻蜓、粘知了、砍包、跳间、跳皮筋、剁刀、拔根、打雪仗;是蓝天白云、树林城墙、土堆土坑、野花野草、洋拉子吊死鬼;是欢叫乱跑、连蹦带跳。好一个天真活泼,无忧无虑。这真是今天生活在作业、考试的沉重压力之下,物质极大丰富要什么有什么的现代幸福儿童们无法比的。
2、绿色的青年时代(内蒙古大草原)
我从小喜欢天文。小学三年级时,我就非常自信地设计好了我的未来:高中毕业后进南京大学的天文系,学习天文,做一个天文学家。一进中学,我就参加了北京少年科技馆的天文小组。1966年六月,我们正上初中二年级,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正是文化大革命打破了我的天文学家的梦想,我们在城里闹了两年革命,来到了内蒙古大草原上。
·天高地广,辽阔无边,太阳格外地明亮,月亮格外地遥远:人的心胸顿时开阔了起来,相比于大自然,个人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渺小;
·人烟稀少,自然游牧,无自来水无电,住蒙古包,骑马赶牛车,原始简单艰苦,生产生活方式与现代化丝毫不沾边:造就了草原人心态性格的潇洒、大度、坚韧与乐观,大大培养了我们的适应能力和独立生存的能力;
·真诚直爽,淳朴豪放,天人合一,知足常乐:生活在集体经济中的大草原上的蒙古族牧民们,展示着人性中的善与真,永远地温暖着我们的心。
开始的时候,我在思想中抱怨文化大革命中断了我的正常学习,打翻了我信心十足的未来蓝图,使天文学家成了泡影。经过了这些年河西文化的熏陶和影响,我的思想认识产生了一个现代化的大飞跃:我衷心感谢文化大革命一下子打断了我终生书虫子的呆板人生道路,使我有机会走出三味书屋的象牙塔,跑进百草园的大自然,深入社会下层,感受五彩丰富的人生,绝对没有白活这一辈子。人生真是非常的短暂,如果一辈子就是一个书虫子书呆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丰富有趣美好,那该是多么没有劲啊。
大草原给予了我简单、乐观、大度、真诚、坚韧的性格。大草原是我心中永远的乐园。
3、工农兵学员(承上启下的人生阶段,奠定了今后系统地学习和实践西式认知思维推理方式的基础)
1975年秋天,在内蒙古大草原上浪漫潇洒了七年后,我进入了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学员(当然很快就不光荣了,而且工农兵学员连大学学位都不算)。忽略基础书本知识掌握的背景,从工农兵中直接选拔大学生,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一项特殊社会实践。正是由于这个特殊性,工农兵学员的社会实践不具有普遍性,但是其重视学生们的社会实践和实际工作能力的特点,却是具有着人材培养的现代性的,非常值得借鉴。
大学三年的时间,我们下乡,下厂,去部队,与工农兵相结合,再加上小会大会的各种大批判运动,我们确实没有足够时间学习本来就缺乏的书本知识,只是重点补习了中学数学和物理,然后学习了微积分高等代数等基础的大学数学课程。三年工农兵学员的学习,使我从初中二年级水平,一跃高中毕了业(只是数学),又学习了一些大学一年级的数学课程,很是不错的了。更为重要的是,这三年的学习恢复巩固了我的学习习惯,为今后我在河西攻读数学博士学位奠定了必要的基础。1977年大学恢复了正规招生,一年后开始招收研究生。1978年工农兵学员毕业后,我留在系里做助教,同时跟着研究生们上课。从此开始了硬着头皮攻读天书,定是要在沙滩上造大楼的没有常规可循的Adventure(冒险)。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这远离常规,与按部就班不沾边的三年工农兵学员的学习经历,居然与大部分美国大学生的学习经历颇有类似相同之处(美国的一般大学生兴趣广泛,与书虫子绝对无关,他们的基础书本知识水平并不比工农兵学员们高多少,而且大多数学生没有学习书本知识的兴趣),这使我超前地具有了现代教育实践的经历,破除了我头脑中传统精英教育的种种观念,使我很快地溶入了现代大众高等教育的新潮流,领略了现代高等教育的市场经济猫腻,坦然潇洒地糊弄对付着不可一世的现代教育官僚们,颇能理解我的美国学生,与他们一块在这挂着精英教育的羊头,炖着现代大众教育狗肉的大锅里,嚼着狗肉,一块潇洒地翻跟头拿大顶。
再说三十年的河西。
1、幸遇导师(上帝送我来做他的学生);心有灵犀一点通
在师范大学数学系,我被分配在代数教研组。所以来到美国攻读研究生,系里希望我主攻与代表着代数组强项的环论群论相关的方向。但是这所大学数学系的代数方向只有范畴论,而且水平是世界领先的。别无出路,我也就上了这范畴论的贼船了,跟着范畴论世界级的领袖劳维尔教授做研究生。
劳维尔的知识面和学习兴趣非常广泛。他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将唯物辩证法化作了自己活的灵魂的人。范畴论是从整体的角度研究不同数学结构的性质,以及不同数学结构之间的相互转换关系。范畴论中充满了辩证法的思想。不是从数学家们熟悉的逻辑推导和数学计算出发,而是通过洞察不同数学结构之间一般抽象的共性与不同,以及相互转化的条件,劳维尔提出了很多关于数学与物理的杰出命题,和极具启发性的想法;这些命题和想法后来都被其他数学家们经过严格推导证明了其正确性。在伦敦的一个关于数学基础的研讨会议上,一位教授感慨地对劳维尔说:“你脑子里有一种特殊的软件,而我们没有。”这个软件就是唯物辩证法。
劳维尔相信人人平等,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特别,劳维尔相信人的能力是同样平等的,人人都是像他一样的天才,问题只是不良的环境限制了人的能力的发挥。劳维尔上大学时,基本不去课堂上课,而是自己在图书馆里学习,有了问题才去找教授讨论。他认为教授的工作就是为学生们创造良好的独立自学环境,发掘启发学生们提纲挈领地认识问题和分析理解问题的能力,以及相应的自学能力,和进一步提出问题进行科研的能力。劳维尔是系里最为liberal(自由化)的教授。他的教学原则是撒手放羊,促使学生们以自学为主地独立思考学习。劳维尔的好朋友杉牛教授说:“在让学生们下水之前,我要先教他们一些关于游泳的知识。但是Bill(劳维尔的名字)一上来就把学生们赶下水:‘Learn it yourself!(自己去学)’”劳维尔固执地从心底里相信,人人都是象他一样的天才,只是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只要环境合适,人的潜在的独立思考能力和自学能力都能被发掘出来。这正是劳维尔认为必须推翻资产阶级的的统治的原因之一。他一直在通过自己的教学实践,努力地创造营造一种促使启发学生们独立思考,激励学生们独立学习的环境,和指导人们如何提纲挈领地学习数学,应用数学知识和方法,去认识问题分析问题与解决问题。
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跟着劳维尔做学生,在学习具体数学知识的同时,我沐浴在真诚、平等、理性、理想的阳光之下,感受着他那极具魅力的整体辩证认知思维方式方法的强大吸引力,体会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灵共振。能够碰上这样一位学业和人生的导师,实在是我一生中的特大幸事。我把功劳归于无上光荣的上帝。
2、如猴上树,进了世外桃源(出世做神仙)
先回答一个问题:取得博士学位后,我为什么没有回国?在回忆纪念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主任张禾瑞先生的文章里,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记得一次回国去看望张先生,我问他:‘那时候你为什么要回国呢?’他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为什么不回国呢?’(张先生早年留学德国,娶有一位德国夫人)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回国呢?原因很简单:无论我如何玩命拼搏,实在是没有本事实现张先生和北师大数学系对我的期望:成为一个方面的科研带头人,带起一支科研队伍。人贵有自知之明吗,既然不是一个有本事的萝卜,最好就不要占那个萝卜坑。好在中国的天才能人前赴后继大把大把的实在是多得很,这不,师大数学系的萝卜坑儿们很快就被有本事有能力的萝卜们占满了。昔日的数学系摇身一变,变成了今天的庞然大物数学研究院。张先生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是很满意的,天堂里回响起洪亮的笑声:‘哈-哈-哈’。”
美国东部的阿巴拉契山脉是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大山脉,但是没有西部落基山脉那么高。山区没有大农业,所以没有黑人奴隶;由于交通不便,所以也没有制造工业。西弗吉尼亚州的煤矿就在阿巴拉契山脉的中部。山里有一些旅游的景点,有钱人避暑的别墅区都建在风景秀丽的旅游景点附近。山区人口稀少,远离现代繁华,相对贫穷落后,很是世外桃源。得益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阿巴拉契南部山区的一所学院教书。从此,远离了现代繁华与喧嚣,宁静淡泊,有了极为幸运的机会走进世外桃源,潇洒于书本与山野田园之间。
顺便说几句关于现代高等教育的话。教师曾经是相当真诚纯洁,充满理想与理性的很是吸引人的职业。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席卷着全球的现代化市场经济大潮中,美国的高等教育当然全面地市场化了:学校成为了教育官僚们拼搏争当胜者奋争更好生存的赢利企业,于是学校一切活动的目的和动力,就是想方设法争夺市场,绞尽脑汁不断扩大市场;再加上现代教育官僚们完全脱离实际,政治上绝对正确的,根本忽视学生们的实际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掌握的“人人都是爱因斯坦”教育方针指导下,层出不穷花样接连不断翻新的教学改革,教了二十多年的大学生,我最终认识到:现代市场经济中的教师工作就是一个挣钱吃饭的饭碗,不但与理想理性丝毫不沾边,还要说一套做另一套,糊弄奉承根本不懂教育的官僚,虚伪讨好根本没有心思学习的顾客(学生)。于是教书对于我来说,就是潇洒挣钱糊口的手段了。
3、狼狈为奸
进山后不久,中国的狼和美国的狈碰到了一起,不但气味相投,还是一见倾心呢,真是不容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狼与狈是属于同一类楞是不入现代化的恐龙,化石,怪物,Odd Ball。
狼仍然信仰共产主义(编者注:自以为的‘共产主义’)。虽然知道人类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不可能的,但是共产党人追求的人人平等、社会公正、和谐友善、愉快无忧,尤其是对必然之认识的自由(人的内在自由,与孔夫子“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观基本是一回事),却是仍然值得人类追求的。狈仍然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理性环境保护主义者。他认为人权的最根本的内容,就是人人都能有机会生活在一片贴近大自然的土地上;现代人没有了这样的机会,这是因为地球上的人口太多了,不得不拥挤着住在一起。所以,环境保护的首要任务是计划生育,要大大减小地球上的人口密度,于是人人都能有自己的一片田园,贴近大自然,简单生活。
狈是一位极为理性,非要顺理思维,照理办事的人。但是呢,现代化社会推崇和追求的是金钱和利益,与理和理性丝毫无关(实用主义),所以狈自然是到处碰钉子了。这家伙的毛病就是,碰了钉子也不好好张望一下,总结经验,下次看见钉子就别往上碰了。结果是,下次见了同样的钉子,哥们还是睁眼闭眼地照样往上撞,同时大声抱怨着:这儿根本不应该有一个钉子嘛。这狼呢,就比较聪明一些,碰到了钉子之后,总是要胡乱琢磨半天: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儿有一个钉子,拔了行不行,可能不可能;若是不能拔的话,下次绕着走就是了。碰了一堆钉子之后,狼琢磨明白了:这与理性无关的现代化社会是时代的大潮,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趋向,还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谁也阻挡不了的呢。
既然惹不起,还是想法找辙躲着走吧。好在是美国地方大,人口还不是那么多,狼和狈在山里买了一座四十年代盖的小房子和房子周围的一大片山林。满眼山石树林蓝天,充耳鸟语风鸣流水声,溶入了大自然。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眼不见现代繁华,则心不烦现代人的自私贪婪无理。种菜种树种花修房子,爬山钻树林观看野花野生动物,读书喝茶,探讨琢磨上下纵横宇宙自然人类社会之进化规律。又加上一条自己跑来入伙,根本没有就业机会的牧羊犬,狼狈狗为奸,哥仨一块儿潇洒做恐龙。
回顾这三十年的河东,回味这三十年的河西,最后说说积这六十年的观察、感受和思考,我对人生的感想和对人类社会的感慨。
一个人很难活两个六十年。走过了人生之路的一大半后,我对人生的感想是:人的一生确实不容易,而且实在是非常的短暂,所谓人生苦短吗。所以呢,一个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就是有必要的了,因为乐观向上可以使人活得坦然轻松一些。美国人明白说了:Enjoy life(享受生活的乐趣)。我很欣赏明远和尚提倡的三无的人生态度:无悔、无怨、无忧。
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作为人类社会的一员,我对人类的最大感慨和感叹是:人类普遍的不能抑制和无法加以限制的不知何为满足的贪婪欲望。几千年来的人类社会,由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贪婪的不知足只能是少数统治阶级上层有钱人所拥有的特权,与绝大多数为着基本生存的温饱而疲劳奔命的老百姓无关。存在决定意识是真理。当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大发展大飞跃,进入了现代市场经济社会之后,发达国家的老百姓们率先贪婪不知足了起来。发达国家中的各种严重社会问题,以及人民老百姓普遍的老子天下第一的蛮横人生态度,正是源于此。非常有意思的是(幸运啊),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大飞跃,我们这代人亲眼目睹了,并且亲身经历着这不知满足的贪婪欲望,由小部分社会上层的特权,迅速地感染扩展到了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贪婪不知满足成为了、正在成为着,全民老百姓生命生存的根本动力,和中国社会‘前进’的巨大推动力。
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知道《金鱼和渔夫的故事》(我记得是看幻灯)。一旦有了可能实现自己欲望的机会,那个贪婪的老太婆,从想要一个新的洗衣盆,一座新房子,到做女皇,当海上的女霸王,野心是越来越大,贪婪无止境。现代人类的不知满足的贪婪野心,与这个故事中的老太婆是何等的相象啊。
(作者: 二草;来源:公众号“文明与本能”)
这样的女性是稀有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