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广的名校毕业生们:铁屋子里的困兽与斗士-激流网   最近,网络上爆红的段子“如果北大清华的毕业生都买不起房,还买学区房做啥”引发热议,数位高学历名校毕业生现身说法:清华学姐温情脉脉地讲述“房子不是最重要的,爱才是”,力证“Top2”并不承诺Top级的物质保障,博爱与自由才是名校给予学子的最佳馈赠;北大女博士亲述她如何在北京买房,因文章最后一句“只能找两边家长,每家出了500万,把房子买下了”这一突如其来的反转造成的荒诞感而刷爆朋友圈。不论是略带鸡汤味的自我安抚,还是无可奈何的反讽与戏谑,无疑都是群体焦虑在舆论场上的真实反馈:在阶级固化的时代背景下,青年一代单纯通过读书求学改变个人境遇和突破阶级壁垒的上升通道已然凝滞。

那么,漂泊在北上广的高知青年们会如何重新审视读书求知的意义?生存层面的压力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人生选择?如果无法消解这些矛盾与焦虑,我们又该如何面对?

为此,我采访了一些名校毕业生和正在求职的准毕业生们,在与他们的对话中,我感受到了他们如影随形的焦虑、难以纾解的压力、时不我与的困顿,以及身处其中的他们如何艰难地自救与解脱。

焦虑,当然是真切的

小玥是2015届北京某知名高校中文系的硕士毕业生,在体制内工作,毕业一年后和男友筹备买房。然而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北京房价以惊人的速度急剧攀升,他们无可奈何地成为了高房价的“接盘侠”: “2016年初,我们手里的钱还能多买三四十平米的房。我和先生都是2015年毕业,去年年中户口才下来,眼睁睁地看着房价失控却毫无办法。看着一天一个价的链家网,我们俩傻眼:怎么会这样呢,只是晚毕业了一年而已啊,就要多掏200万?200万啊,多少年才能挣出来,一年就不要命不要脸地涨上去了。”

然而房子是刚需,是这两个北漂青年能够暂时栖息的港湾,是保证他们能够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生儿育女的必要条件,也是让家乡的父母可以些许安心的前提。因此,面对高到离谱的房价,他们还是狠狠心决定“上车”,于2016年12月18日完成了网签,购置了一套房子。“先生和房主挨份签字,付定金,付高达2。7%的中介费。突然有点心疼他,才25岁的男生,就不得不作为”乙方“,在签字间把未来很多年交出去”。小玥和男友预付了两个人今后三十年的青春与积蓄,换来的,是“雾霾中某一幢高楼里的一扇窗”,是在这个熙熙攘攘、光怪陆离的城市里,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而为了这个“家”,他们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不仅是两人被压在银行利息五指山下三十年,这套房子还掏空了双方父母前半生的所有积蓄。“交易过程赶上了春节,我们也各自回家筹钱。我和先生家都是三四线小城体制内普通家庭,我妈把她和我爸所有的银行卡倒腾出来,打到我和先生准备付首付的卡上。他们的银行卡余额转眼只剩几千零头。我心里难过,我妈安慰我说,没事儿,爸妈还能再挣再攒。又自责道,唉,只能给你们买这么小的房了。看着故乡平静而平淡的街道,真想找个地方嚎啕。我考上大学那年,爸妈送我到学校门口,三个人脸上都是喜悦的光彩。他们也未必能想到吧,十年以后,我又杀将了回来,掏空了他们。尽管我真的不愿意。”

然而有了房子也不代表就有了安全感。购房时,小玥和男友唯恐年后房价继续飙升,到时手中积蓄更加贬值而毅然付了定金,而签过合同后,小玥又惶惶难安,担心自己在房价最高位买了房子,做出了自己“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在签合同后,我已经失眠了整整一个礼拜了,心里虚得简直像开了个洞,觉得房子哪里哪里都有毛病,觉得冲动是魔鬼。在这个变动的朝令夕改的时代里,坐稳了奴隶的,想做奴隶而不得的,谁都没法比谁多一点安全感。”

相较于其他的北漂青年,小玥已经算得上幸运,在毕业两年内先后解决了户口、房子这些生存刚需。但北京仍然无法给予她归属感,严酷的生存压力和渺茫未知的前路时刻提醒着她,对北京而言,她仍是个“异乡人”。可选择留在这里,给自己、家人和今后的孩子在这个城市一个未来,那就意味着她不得不进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打怪升级”的残酷游戏,前行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强烈的危机感与恐慌,但这种生活看不到终点,谁也不知道要在焦虑和不安中挣扎多久,才能换来在这个城市内心片刻的安定与平和。

买了房的人依旧焦虑着,买不起房子的人更无法幸免。毕业于清华马克思主义学院的小瑜最近陷入了对未来的忧虑之中。她在北京某知名高校任辅导员,工作两年多,日益觉得琐碎繁杂的工作内容令她不堪其扰。工作沦为彻底的自我消耗,没有成长和提升的空间,作为清北出来的学生,她不甘愿自己泯于众人。最近她在考虑继续回学校读博士学位,未必因为多么热爱学术,而是因为不愿在庸堕乏味的生活里虚掷人生。每天回到租来的房子里,即便身心俱疲她也要继续坚持背几个单词,有时手拿着单词书就已入睡。第二天闹钟响起,她依然精神抖擞地起床梳洗,“像战士一样全副武装,视死如归般地将自己投掷到地铁的人山人海里。没办法,人首先要生存,理想才能有所附丽”。

同样毕业于名校的小歆,永远忘不了她深夜十点半独自乘坐十六站地铁回合租房的那个夜晚。那一晚,她和领导参加饭局直到深夜,不会喝酒的她却被灌到头晕腿软,为了醒酒一直猛吃东西涨到胃里难受。而回到合租房,她还要继续她的兼职——给中学生批改作业。微薄的薪资收入让她不得不做兼职才能勉强支撑自己在北京的生活费用。

这是小歆毕业后的第一年,毕业那年,为了户口,她进了北京的事业单位,虽然薪资不具有竞争力,但小歆认为这份工作会相对清闲稳定,自己仍有余裕自我提升。但入职后才发现,本来是以记者岗位被招聘进去的她,却每天在报销、复印、接打电话等等行政琐事中耗费精力,还要同时兼顾采访、写稿的本职工作。工作强度很大,待遇却无法保证她能够在北京体面地生活。家乡年过半百的父母还在为给她攒齐首付而努力奋斗,独自漂泊在北京的她,没有房子、没有积蓄、没有爱情,原本的理想也被每日的奔波劳累稀释得模糊不清。小歆开始每晚失眠。“感觉自己一直都在认真努力地生活,念最好的学校,找能留在北京的工作,可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而这个问题,或许没有人能给出真正的答案。

奋斗,依然是发自内心的选择

相较于毕业生们买房的压力,对于2017届的应届毕业生来说,找到一个足以让自己发挥所长、经济独立的工作,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数据显示,预计今年将有795万应届大学毕业生,再加上出国留学回来及没有找到工作的往届毕业生,将近有1000+万大学生同时来竞争工作岗位,数量达到了历年之最。一年一度的“最难就业年”在考验着每一个青年人。

今年从北大毕业的十一杨就是其中之一,他从去年的九月份开始求职,目标是做中学老师,因为生性喜欢孩子,且认为作一名教师传道受业解惑是一份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求职阶段,他先后向北京市各大着名中学投简历,譬如人大附中、北大附中、清华附中,但投出的简历皆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非常焦虑,甚至一度想离开北京,只有每天读书让自己平静下来,借此忘记求职不顺的苦恼”。

而后,他发现身边的北大博士师兄师姐们也在与硕士生竞争中学老师的职位,不由感慨北京的生存压力,开始寻找其他城市的机会。他投了一份简历给杭州的某重点中学,很快收到面试的通知,去杭州试讲之后,校方立即给出了录用的明确意向,并开出年薪20万+的薪资。但权衡思量后,十一杨还是决定回北京继续求职,婉拒了杭州某中学的留用请求。“那个老校长非常诚恳地挽留我,和北京中学的倨傲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心中很不好意思,不由感慨,二线城市相较于北上广,对待人才的态度实在友好谦和太多。但没办法,资源都在北京,我年轻的时候还不想离开北京”。

提到他不想离开北京的理由,十一杨说,他生性懒散,不爱争抢,如果早早地回了家乡或者生存压力不太大的其他城市,可能很快就会地适应舒适安逸的生活,人生也失去了更多的可能。留在北京,因为这里优秀的人才太多,自己可以见贤思齐,有更多进步的空间。

还好,在2017年春节之前,他通过一次内推实习的机会被北大附中补招留用,工作虽然有了着落,但户口与编制问题依然悬而未决。进京落户指标每年都在收缩,而没有户口,意味着在这个城市将永远以外地人的身份生存着,而这个身份,也将承袭给自己的子女。

十一杨很清楚他毕业后即将面临的生存压力,在帮女朋友租房子的时候,他发现北京的一间小次卧都要两千余元的月租金。在北京就业、生活,就要承担这样高昂的生活成本、低劣的生活品质,和今后成家立业无止境的物质所需。他也为自己在北京任性漂泊的日子定下了一个期限:“如果五年内,我还是觉得有漂泊感,我会选择离开北京,去南方,比如杭州,深圳,成都这些更有温度的城市。”

尽管自认懒散消极,但十一杨仍和大多数名校毕业生一样,把“离开北上广”作为失落后妥协的备胎选项。拒斥安逸、不断进步是名校学子们一直以来信奉的逻辑,这种奋斗的逻辑固然源于他们对自我实现的渴望,但在同侪压力和进步话语的裹挟下,留在北京、拿到户口、买上房子,究竟是他们心甘情愿为之奋斗的结果,还是恐惧被时代潮流甩下而不得已的挣扎?而现在,这种恐惧还蔓延到了他们对下一代的忧虑,荒诞不经的天价学区房正是这种忧虑豢养的畸胎:始终跑在前列的他们,拼尽全力也要保证他们的子女“不输在起跑线上”。

“北大从来不缺成功者,但我只希望你们在今后的人生中,能够输得起。”这是2016届北大中文系毕业典礼上戴锦华教授送给毕业生们的临别赠言。但在这个推崇野心与强势、赞颂资本与名望的时代里,从小在“别人家孩子”的赞美声中成长起来的名校学子们,不得不经受着世俗价值体系严苛的审视与评判。奋斗,便成为他们在世俗期望和自我追求的双重压力下,最终的选择。

智识,终究是有价值的

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小玥所就读的中国语言文学系,会将“铁肩担道义,妙笔着文章”这样的语句印在系衫上,发给每一个新入学的中文系学子;小玥也曾在开学典礼上,和众多同学一起齐声高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象牙塔赋予他们的理想与担当:不受庸碌俗世的桎梏,树立超然物外、兼济天下的志向与宏愿。但毕业后面对冰冷残忍的现实世界,小玥深觉,或许只有先服从于既定的秩序与规则,在适度地妥协之后,才有资格一点点接近最初的梦想。“个人在时代中是多么渺茫如蚁,被历史的洪流所裹挟,在有本事迎面对抗时代之前,不得不先向它低头”。但令小玥忧虑的是,这个时代的青年人仅仅应付衣食住行的生存刚需就已经精疲力竭,是否还有余力去创造新的文明?是否还有能力去修正和改变社会的畸形与弊病?这或许是青年人共同的无奈与隐忧。

小瑜经常会回想起在学校读书求学的日子,现实的粗粝让她更为认可知识和教育的价值,她确信那是足以使自己受益终生的宝贵财富。“终其一生,我可能都会去探索人生的意义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当然也会有物质的贫乏和现实的残酷所带来的无力感,但知识赋予我一种自知与理性,能够确保自己清楚什么是最想要的,也让我能够有足够的智识,在有限的生命里获得它。”

十一杨认为,与其汲汲营营、诚惶诚恐地通过买房置产搭上通往“中产阶级”的末班车,不如在独善其身之余,想想可以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接受高等教育并不代表就可以过人上人的生活,不少清北人都向往中产,也请容许一两个像我一样消极退步的人,留在原地,不去追赶时代的潮流了吧”。

时代的潮水汹涌猛烈,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在窒息感中挣扎乏力,而十一杨决定做一个负隅顽抗的人,起码不做一个推波助澜的人。“我信任里尔克的话,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在物欲横流和喧嚣鼎沸中坚守住自我的人,最终可以收获内心真正的幸福与安宁。不管在哪里,我都打算做一名有良知的教师,培养一些有爱善良的人,这就是价值之一,第二,就是业余坚持写作,写一些能引人深思或者让读者感到人间依旧有光的作品。”

而面对北上广严峻的生存压力,有些人的态度更为激进。同样毕业于北大的硕士生小磊认为名校毕业生更应该以家国为己任,关心社会弱势群体,在更宏观的视角下反思与批判社会的不公平与制度的不合理,不应因自身没有成为既得利益者而期期艾艾、泪水涟涟,在期望社会回馈之前,要先付出与贡献,就像他说的:“身不饥寒,天未尝负我;学无长进,我何以对天”。

没有一代人的青春是容易的,这或许是颠扑不灭的事实。回首二十世纪,面对国破家亡的青年志士们为解放、平等、民主、自由而前仆后继;第二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创伤与幻灭让西方诞生“垮掉的一代”,他们放浪形骸、吸毒纵欲,用身体对抗世俗陈规与机器文明。而如今的青年人所承受的,也是这个时代所设置的考验。

而很多时候现实都不得不让人思考:知识这么看似孱弱无力的东西,究竟给予了人类什么?或许就是对永恒苦难的共情与悲悯,是对世俗价值观的反思与警惕。这让人类免于自哀自怜,免受庸碌之苦,不必在淹没众生的时代洪流中随波逐流、精疲力竭。而这洪流或许就像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猛虎,我们受之胁迫、与之对抗、但最终将其克服、与之和解。“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对自由的渴盼与追求是人类的尊严所系,但每个人终究要学会如何在世俗威胁中保全自身独特性与完整性、体面地生存下去。就像那个印度少年,在猛虎的凝视之下,安之若素地漂流于浩渺无边的海洋。

万古岿然的“铁屋子”依然森严,只是这一次,束缚我们的镣铐成为“资本”。欣然的是,过去的每个时代中都有清醒且勇毅的青年人,发出他们的呐喊,这喊声不足以掀翻屋顶,却构成了时代的一种声音,令人振奋,引人深思。

这是知识和教育赋予青年人的特权,更是使命。孟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对“士”(古代知识分子)的要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犬儒与颓丧或许是时代加之于青年的伤痕,但将其愈合并以一己之力治愈他人才是真的猛士直面人生的方式。

我们期待听到这个时代来自青年人的,更多的呐喊声。

(作者:李小天。来源:公众号“大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