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子里的人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土地里早就长满了野草,只有老人家里的后院会种些时令蔬果,并养些鸡鸭鹅,家畜抢食的声音和小孩子打闹的声音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村庄的荒凉。
这荒凉本来只有在过年的那几天会打破,那时候年轻人都回来了,不论好歹总算是结束了一年的劳动,新衣服也算是挣得了几件,给孩子的玩具放在大大的行李袋里存得好好的——虽然在路上扛着这行李费了不少力气,也受了不少白眼:农民工,破破烂烂的农民工。
然后妇女们嗑瓜子唠家常,男人们赌钱喝酒,热闹得很,大年三十晚上怎么着也会在夜空中洒满烟花的碎屑,灿烂,却真的短暂。正月初七之前村子里又会恢复寂静,或许会有几个泥水匠来临,把年轻人的血汗筑成一个更安稳的家——更大,更空,却更好看,不论在哪里,好看总是重要的,虚荣总是存在的,不虚荣,这些年轻人的存在感可能只剩下工厂里不断转动的机器的轰鸣了吧,因为空虚,所以虚荣。
一
一纸文书把青年们从各自的岗位上唤回来了——要拆迁了。拆迁啊,那大大的红红的“拆”字多么好看啊,小村子里第一次在年前那么热闹,既然要拆迁了,要做的事情就有很多了!首先是要决定怎么个搬法:住安置房还是拿钱自己盖,当然,大多数人选择重新再盖,盖在离原来的家不远的地方。小小的村庄就是整个朋友圈,家长里短大家都知道,哪家孩子又考上大学了,哪家媳妇又不孝顺了,哪家老人快断气了……这些都是生在农村的人们离不开的,所以他们搬家要一起搬,搬在离老房子不远的地方,时时看看也能忆起来一些曾经,等将来老了也算有个落叶归根的地方,城市从来不属于农村人!
然后也很简单,签完字拿着钱开始按计划进行就好了,就算其中有磕磕绊绊也是开心的——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呢!
恰恰有人跟钱过不去,要拆就一定有人要散。
农村出去打工的多,但是打工了家还是在这里;还有一批出去做生意的,四海为家,或者别处安家,反正如果没有老人在这里的话这里一定是算不上老家的,至于有其他兄弟姐妹在的,感情好的就走走,感情不好的也就那样,“最熟悉的陌生人”,这话用来形容倒也是合适,再好的兄弟长大了都各奔东西,再好的感情距离远了都要被冲淡,于是就有人和钱过不去了,当然不是自己的钱,是别人的钱。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户籍还在原地,土地当然是有的,但是没有房子。这里的政策要求至少四十平方才能算是真的拆迁户,才能有人口安置费等等一系列的费用,可是嫁出去的女儿,她四十多岁了,在城里租房子带孩子上学,她没有房子,只有对她很好的哥哥和不知如何描述的嫂子。
哥哥给了她四十平方,也就是给了她和在她户口上的三个孩子“被拆迁”的资格——她是单亲,但是嫂子说她要跳楼,为什么呢?因为她不愿意给出这四十平方。本来已经说好这四十平方的钱会还回去的,还加上一些感谢的礼物,她只要安置费而已,只是借一个名义而已。
但是嫂子不答应,这个时候所有的过节都被翻出来了。
“某年某月某日你和我吵了一架,还打了我两个巴掌”,哦,这个巴掌我知道,那是这嫂子刚进门的时候闹婆媳矛盾,这还没嫁出去的女儿上前劝了一下,她就说“要不你进来算了”,这姑娘家里全是兄弟,这嫂子的意思就是说把妹妹配给哥哥,于是上前就是两巴掌,这两巴掌她从此记下了。
“你把你家孩子的户口上在我家户口本上害我家两个孩子没有户口”,哦,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因为超生,她把孩子的户口想办法上在了哥哥的户口上,于是一本户口本就装不完了,这嫂子口中那没有户口的两个孩子只不过是在另一本上面而已,但是她装作没看到。
“你家孩子上大学的时候我给了1000,我家孩子上大学的时候你才给了500”,哦?是吗?一个考了600多分,而一个连三本都没考上,不是说歧视,这是习俗,好吧,这件事算是嫂子有理,因为500块钱记恨至今。
……
说下来都是鸡毛蒜皮,但是这里只有鸡毛蒜皮和斤斤计较,要大度宽容吗?对不起,那属于中产以上的知识分子们。
“我就是不想让你好,你家经济紧张关我什么事”
是啊,你家好不好关我什么事,只有看到你不好,我才能过得更好,这是一个比烂的时代。你说没素质吗?你说眼光短浅吗?我就是没素质,但是只有残忍能让我感到好过一些;你说眼光短浅吗?呵,看不到未来,我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现在过得好不就行了;至于对别人呢,睚眦必报,穷人吃不得亏。
家庭不就是这样吗——一致对外,保存那点难得的可怜的私有财产。
二
你爱我吗?
情人节那天,也就是大年二十九那天,有人晒对象,有人晒对象的礼物,他们含情脉脉,他们恣意欢笑。
但有人笑,就有人哭。
三十岁,五个孩子,家暴,年少恋爱时候的那份相思现在全部都是恨,恨男人,恨自己。
她嫁给自己的表哥,在金庸笔下那是珠联璧合,在现在是近亲结婚,不止是近亲结婚,还是逃不掉的噩梦。
你要逃吗?孩子呢——他们最大的才十岁啊,亲戚呢——那是你们共同的亲戚,流言呢——从此你就是破鞋,流言是一把会杀人的软刀。
半年前,她向法院起诉离婚了,她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最小的那个孩子——孩子还不到一岁。她找到了另一个对她好的男人,那男人懦弱,不过这很好,他不嫌弃她,并且他脾气好。她回去看过留在男人身边的四个孩子吗?这我不知道,据说有一天晚上,那男人喝醉了回家大发脾气,家里砸成什么样外人根本看不到,但是过一会,听见两个孩子开门的声音,他们出来上厕所,当然这只是借口,那天晚上他们在玉米秸秆堆上睡了一夜。
哪有妈妈不想孩子,若是可以坚持她绝对不会离开孩子们,但是她坚持不下去,人们每天见到她都能看到新的伤痕和新的泪痕,所以她走了。
三个月前,她表哥也就是前夫去了她的新家,不是为了贺喜,是为了带她回去,这三个月这男人还是找不到老婆,谁都怕他打老婆,也怕他家里的四个孩子。现场想必是很混乱的,听得见哭喊和怒吼,后来村里的人都来了,果然欺软怕硬,村里人都围住他的时候,他害怕了,连连道歉,他走了。
相安无事三个月,在大年二十九那天下午,她带着新丈夫回家拜年遇见了同来拜年的表哥,像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一样,竟然是相视一笑。女人的微笑是最致命的,因为这代表了好意,这代表了善良,在男人眼中,这或许代表好欺负。晚饭时分,没有村里人的包围,那男的把她硬拉上了那辆破小四轮,新丈夫性格好,却懦弱,她挣扎,但是像百年前祥林嫂说的那样“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呵”。
后来好像警察来了,事情到底如何没传开来,她应该是成功离开了,成功留下四个孩子离开了。
爱?不存在的!只是过日子而已,过这百般无奈的日子。
三
过年了,大家用红对联和鞭炮赶走年兽,吃人的怪兽却不曾离去。
出租车司机好像都不会穿得太坏,若是穿得不好,可能挨的嘴巴子就不止两个了。
大年二十五,晚上九点,他送两个人出城去村里,五十公里的路程。山城的冬天不止冷,还有冻,他小心翼翼——不能伤着车,老板会变着法挖苦你、压榨你的。但是在村子前面的三百米左右停住了,路冻上了,他知道一上去就回不来了,打滑可不是闹着玩的。
“麻烦你们等两分钟我看看哈”他下车,看到前面有一辆大货车,这货车应该是过得去的。他敲敲窗户没人应,拉拉车门是开着的:“请问一下,请你们送两个人进寨要多少钱?”
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感受到了一股火辣辣的疼,进而是嘴里有些腥甜的味道,牙齿似乎也有些松动,他没怎么听到那大汉的声音,实在骂得太难听,充分发扬了中华民族的国骂传统,祖宗十八代都带上了。
还好他唯唯诺诺,不然那大汉很有可能拿出一把刀,新年要见红,红色喜庆。
最后归结到一句话身上“你说怎么办吧?”
他知道这是要钱了,他不愿意,可以给你自尊,但钱不能给你,咬咬牙,还是打电话给自己同学吧!平日里他是不会这样做的,他知道自己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等次的人了,但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
接下来又是一番恳求,低声下气却还要面带微笑,最后拿到了村支书的电话,拨通电话之后开了免提,那大汉还是不答应,你村支书算什么,我现在坑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既然不行的话,我们只能过来一趟了”大汉被这句话打败了。
他终于回到了车里,这时他才能细细感受来自脸上的疼痛和来自内心尊严的践踏,但他还要面带微笑“两位真是对不起,耽误你们这么久的时间,前面路冻上了,能不能请你们从这走回去啊,我一人退你们十块钱”。
这时他们接了一个电话,那大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挂断电话之后两个乘客开口了“退钱”。
他们说的是全部退钱,像是要为那大汉讨个公道,可能他们原本就认识,刚才不是事不关己,而是袖手旁观等着落井下石。
他没办法了,但钱是万万不能动的,他不笑了“那就等着吧,等冰化了我一定送你们上去”。
最后是各让一步,一人退二十,也就是少挣四十块钱,再加上耽误的这个把小时和脸上火辣辣的伤痕,他总算解决了这件事。
“呸”他转过头来对孩子们说“一定要做上等人,一定不要得罪上等人,下等人就是活该被人欺负的。”
在他眼里,这个社会就是人吃人。坏人吃好人,富人吃穷人——当好人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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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穷二代。本文为激流网原创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