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从丈夫被那样带走以后,在空洞洞的屋子里,好象少了些东西,再也呆不住了。她想到常常上自己家来的工会书记工藤家里去看看,同时打听一下工会的人们的情况,这次事件的内容,和牵连的范围。可是,工藤也被捕了。

——警察闯进工藤家里的时候,屋子里是漆黑的。警察一边吆喝着,“喂,起来呀!”一边用手探摸挂电灯的地方。三个孩子被吓醒了,一齐大声哭起来。探摸电灯的那个警察,做着好象跳“保名舞”1似的手势,在空中探摸着。黑暗里响着啪嗒、啪嗒开电灯开关的声音。“嗬,怎么回事?”

“电灯不通电呀。”一直没有吭声的工藤,跟警察们慌张的神情相反,用非常镇静的声音说了。

工藤家因为缴不出电费,两个月前已经被剪了线。可是也没有钱买蜡烛和洋灯。一到晚上,让孩子上邻舍家玩去,工藤的老婆阿由就上工会里去,整整六十天就是在黑暗中度过的。所谓“光明的电灯,光明的家”2,对于连阴暗的电灯都没有的他们,当然只是屁话。

“不会逃的,放心好啦!”工藤这样说着就笑了。

阿由安慰着哭泣的孩子:“不要慌,是常常来的人呀,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要哭呀。”孩子一个个停止了哭声。工藤的孩子对警察是习惯了的,工会里的人们半开玩笑地称赞工藤的老婆,说她能够对孩子进行正确的“阶级教育”。可是阿由也不是根据什么理论才这样干的。——她是秋田县一个贫农人家的最小的闺女,只念过两年小学,就上地主家去看小孩,一直看到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她在那里一直受着罪,背在背上的坏脾气的孩子,和在她身上到处乱打的男主人,还有比男主人更凶的女主人,谁都要欺侮她。整整五年,一天也没有休息地被使唤着。好容易从那里回到自己家里,就上地里去干活。整天象龙虾似地弯着腰,血冲到脑袋上,脸腮和眼睑都发肿。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邻村的工藤。从新婚的第三天起——那时恰巧是割完庄稼的时候——就不得不同工藤两人出去给附近的土厂推土车,累得精疲力尽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的活儿就跟山一样地堆积着。阿由象受了伤的人一样,拖着劳累的身体,忙碌在土车和厨房之间。有一次,正在猛烈的阳光底下推土车,因为初过夫妇生活的疲劳和恰巧来了月经,突然昏过去,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自从有了孩子,生活担子重了,日子过得更苦。那时,工藤没法活下去了,就和阿由俩各人背上一捆行李,在天黑的时候走出村子。这是一个黑暗的大风大雪、连山岳都吹得鸣响的晚上。他们渡过海,到了北海道。

两人在小樽进了一家铁工厂。北海道跟内地,并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的不同。在这儿,依旧不是阿由他们容易过活的地方。那末,上哪里去好呢,难道还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么?穷人无论到哪里,就象鰊3粕和豆饼放在榨床里一样被人榨干。——阿由的两手仿佛大得跟蟹身不相称的蟹钳,挂在两个肩头下,跟树根一样粗糙,被污垢染得漆黑,看来是一辈子也洗不干净的了。孩子背上发痒的时候,她不是用指甲而是用手掌给他搔,孩子被她这么一搔,就觉得非常舒服。

阿由因为自己这种长期的生活经历,痛切地认识“谁是自己的敌人”。特别是从丈夫参加了工会活动以后,阿由的脑筋更加清楚了。

从那时以后,不消说工藤没有工做了,常常因为工会的工作,整个星期不回家。阿由就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干活,还要照顾孩子的生活,但她现在干活的心情跟过去不同了。她到海边去挑煤,在仓库里缝装淀粉和装杂粮的口袋,上拣豆的作场去拣出口的青豌豆,什么活儿都干。最小的孩子在肚里时,怀着十个月的大肚子,还跟大家一起,从驳船里把木炭包挑到仓库去。连来巡逻的警察见了也大吃一惊,把工头骂了一顿。

家里的格子门只剩下了木格子,冷风吹进屋子里,没有买裱糊纸的钱,向工会里要来了旧的《无产者新闻》4和《劳动农民报》,贴在格子上。一些带鼓动性的罢工新闻,火一样热烈的大字标题,有的斜贴着,有的倒贴着,有的半截被贴没了。阿由闲下来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念着。孩子们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时候,就念给他们昕。屋子里的墙头上,胡乱贴上一些选举时使剩的招贴画、传单和杂志上的广告。渡和铃本到工藤家来的时候,总是叫声“嚯!”一次次向四边走着瞧看,很高兴地把它称做“我们的家”。

……工藤从铺上起来,穿上衣服。一边穿衣,一边想,这一回时间一定很长。家里一个钱也没有留下,往后日子怎样过呢。这样想着,心里觉得沉重而难受。这是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时,都同样感到的心情。虽然好多次都有同样的感觉,即使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不是一种平常人,也决不是能习惯这种事情,要走就走的。这是一种阴郁的心情。在工会里跟大伙一起兴奋工作时还好,可是,在别的时侯,一想到老婆孩子的生活,心里就是说不出地难受。无产阶级运动完全不是开玩笑的随随便便的事情!

阿由帮他准备,说:“这就去吧!”

“嗯。”

“这回是什么事,心里有底吗?”

他没吱声,停了一会说:“怎么,过得下去吗?这回也许要长呢。”

“家里的事吗?——放心吧。”阿由用素来的明快的、精神饱满的声音回答。

最大的一个孩子,虽然还有些茫然,却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说:“爸,您去吧。”

“走到这种人家来,简直叫人受不了,”警察诧异地说。“好像例行公事一样,一家人异口同声说去吧,去吧!”

“碰到这种事情,就要哭哭啼啼,还能干咱们的运动吗?”工藤为了驱除心里的暗影和难堪的滋味,就恶狠狠地顶了一句。

“混蛋,不要胡说八道,看我揍你。”警察特别鼓足了气,吆喝了一句。

“当心。”

“嗯。”

他想给妻子留几句话,可是口齿笨,不知说什么好。想到妻子又得受苦(当然,受苦的不仅是自己的妻子),不觉感到小腿上失掉了劲儿。

“真的,总有办法过日子的。”阿由望着丈夫,又说了一次。

丈夫默默地点了一点头。

门关上了,阿由站下来,听一听外边那群人的脚步声。

阿由知道,在自己的社会到来以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数百次还不够。为了使这样的社会到来,我们就得给后来的人当“垫脚石”,说不定还得用脑袋去换。她听过这样的故事,蚁群搬家的时候,前边遇到必须渡过的河,走在前面的蚂蚁就一个个跳进河里淹死,把尸体堆起来,让后来的蚂蚁把它们的尸体当做桥梁渡过去。我们应该是这种走在前面的蚂蚁,工会的青年们常常说这样的话,而这是必要的。

“早着,早着呢!”阿由对阿惠说。

阿惠脸色阴沉地,同时又兴奋地向阿由点了点头。

注释:

① “保名舞”是日本歌舞伎中的一种舞蹈。

② 这是日本电器公司广告上的标语。

③ 鰊是鳞鱼,日本人也用来榨油。

④ 《无产者新闻》是一九二五年九月日本共产党主办的合法机关报,一九二八年八月被迫停刊。一九二九年“四•一六”事件后,重建共产党,改称《第二无产者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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