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拂晓,在警察局里,好些下巴颏底下扣着帽带的警察,一群接一群,急急忙忙地进出着。蓝漆的汽车时时在门口停下。一听到汽车的马达声,警察局大门就猛然打开来,跑出一手把着指挥刀刀柄的警察。汽车的马达发出更高的声响,车身晃动着,车轮子陷进雪沟里,向着就在门外的一条下坡道滑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又回来,乘上别的人,立刻又出发了。

拘留所装满了人。

先进来的人,一听到门上铁锁声响,马上停止刚才的谈话,把视线集中到那儿——等着新人进来。一看见进来的是渡、铃本,斋藤、阪西他们,不由地一齐发出了欢呼。担任看守的警察,面孔愤怒得象鸡冠一样发红,挺起腰来大声吆喝,可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被关在一起的十四五个人,都是日常见面的站在最前线上斗争过来的人。

他们各人找到自己的对手,大声地、激动地谈论这种非法的逮捕。十七八张嘴把屋子里闹得沸腾翻天。因为大伙集合在一起了,他们就想大闹一场。

斋藤一下子把身子缩得象一个球,一句话也不说,全身撞到板墙上去。他紧噘着嘴唇,脸色憋得通红,象斗牛场的牛似的歪着脑袋,反复地撞了几次;“呸!”

他知道瞎撞没用,就改变了姿势,跟马一般使劲用后脚踢。大家也学他的样,开始向板墙敲的敲,踢的踢。石田(只有他)把两只胳膊叠在胸口,断续地自言自语着,在屋子中间踱来踱去。

门又打开来了。可是这回是把铃本和渡叫出去了。“怎么回事?”——大家见走了两个头儿,就失掉了劲儿。敲板墙的,一个,两个,陆续地停下来了。

石田瞅见龙吉在屋角里伸开两腿,半闭着眼睛。心里想:小川君也来啦。他觉得这回的事可闹大了。同时因为一种对龙吉的亲切的感情,觉得多少有了一点依靠。

“小川君。”石田走过去。

龙吉抬起头来。

“这回究竟是什么事啊?”

“嗯,我也不知道呀,正想问渡。”

“是不是为了今天要举行倒阁运动?……”

“也许是——如果是为这个,那末今天拘留一天就没事了——不过……”

大家围住了他们两个。对于不说明什么原因,跟对付小狗小猫一样,抓进来关在这儿这件事,表示很大的愤慨。龙吉也一样:

“法律上有规定:在日出以前到日落以后之间,除非认为对生命、身体,财产有迫切的危害,或是有赌博、卖淫的现行,不能违反居住人的意志——明白吗——不能违反居住人的意志,侵入居民的住宅。可是这一回,他们在深夜睡觉的时候冲进来!也不提出什么理由就随便捕人!警察局干的就是这种事。”

工人们注意地听了他们的谈话,就畜生、混蛋地嚷起来,跺着两脚。

龙吉又激动地说:“而且,宪法上规定,宪法上:——日本臣民,非依法律,不受逮捕、监禁、审问及处罚。可是咱们怎么样,难道有一次是经过正式的法律手续才被逮捕、监禁和审问的吗?——这些骗子,胡说八道的东西!”

因为大家这会儿亲身落进这种非法的陷阱,听了他这些话,正好象直接碰上了蛀牙中的神经,感到切身的疼痛。

“喂,咱们大家把这牢门打破,去问问是什么理由!”

“干啊!”另外的人兴奋地表示了同意,“咱们大家闹起来,跟他们干!”

“不行,不行。”龙吉摇摇头。

“为什么?”

斋藤跟在工会的时候一样,耸起了肩头向龙吉走去。

“已经到了这儿,干什么也没有用,反而会多吃些苦头——我们的运动,一切要靠外边,靠群众的支援!五个十个人逞英雄,大吵大闹,是没有用处的。我们要坚持原则,连做梦也不能忘记原则。”

“那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吗,好大的理由!”

石田在一旁想:又是老一套来了。四个警察跑进来了。

大家楞了一楞,就照原来的样子木然不动。一个满脸芝麻胡子、身子矮壮的警察,在拘留房里骨碌地扫了一眼:

“你们这些家伙,应该明白这儿是警察局呀,吵成什么样子!”

他伸手把每个人的肩头按下去,走到斋藤跟前的时候,斋藤顺势把肩头一闪,警察扑了一个空,手和身体就向前一晃。警察恶声吆喝一声“混蛋!”猛地把自己的身体扑向斋藤。斋藤的身体被摔到半空中,咚的一声,跌到龙吉身边的板墙上。

警察气呼呼地用肩头喘着气,发出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大家记好,谁敢吵一吵,就得准备受罪。”

随着进来的一个警察,瞅着一张单子,一个一个叫唤名字,命令被叫名的人都到走廊下去。被叫名的人嘴里嘀咕着,一个个躬着身子从矮门里走出去。屋里只留下六个人了。

刚才倒在地上的斋藤,正象毛虫似的拱着身子准备坐起来,那警察又用皮靴连连踢了他两下。

过了一会,又来了别的警察,留在屋子里的六个人,每个人都有一个警察看住,连话也不能讲了。

龙吉坐在一扇开得很高的小窗子底下,昏沉沉的电灯光,茫然地映出了人们的轮廓,气氛是这样阴森,好象是只有影子在动,过了五分钟——又过了十分钟,刚才还是昏沉沉的电灯,好像渐渐地变得更加阴暗了——四周变成苍白色,而且渐渐地,屋里变成象深海底层一样的颜色。脑袋的一角一阵阵发痛,龙吉想:天快要亮了。黎明前的彻骨的寒气,刺进身体里来。屋角落里谁打了一个睡眠不足的短短的呵欠,接连着别的人也一个个打起呵欠来了。龙吉也皱蹙着鼻子眼,打了一个呵欠。可是,总觉得有什么渣滓似的东西,很不好受地塞满在脑袋和胸口。

院子里静悄悄的,是一种冻结一样的寂静。走廊下,常常有穿着皮靴、咯吱咯吱急步走过的声音。脚步声停下,打开了门,就好象是一种把冰打碎的声音。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被拉住了胳膊,嘴里抗议着在屋子前面经过。这声音一静下来,重新恢复黎明前的分外的寂静。又有人打着短短的呵欠,在外边走过去了。

“要睡觉,也不让睡么?”屋角里有人这样嘀咕。

“是天亮的时候了,天亮啦。”

警察也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浮肿和迷茫的脸。

龙吉把身体靠在板墙上,闭上了眼睛,身体和神经感到极度的疲劳。人一静下来,觉得身体好象坐在船上,轻轻地振幅很大地摇晃起来。他每次被捕后有一种老习惯,当种种没有穷尽的空想、想象和回忆使他疲劳的时候,他照例背诵曾经看过的重要的书本,把书本中提出的问题,在脑子里作理论的分析。或者把在工会与党内引起争论的意见,重新整理一遍。现在他又开始这样做了。

龙吉记起上次开研究会时关于马克思价值论与奥地利学派的界限效用论的讨论,想把自己的想法,从看过的书中找出一些材料来,重新思索一番……

他完全被骇住了,一边穿裤子,一边踉踉跄跄的,身子站立不稳了。对于这样惊惶失措的神情,连自己也感到有点害羞。但他还是提心吊胆的,生怕隔一道纸壁,外边等着自己的警察的刀子碰撞的声音,会被幸子听到。他知道幸子听到这声音,幸子的“心”就会破碎的。

“爸爸要同学校里的人一起出门去哩。”

幸子睁开黑油油的大眼睛,向他望着。

“你带些什么礼物来送给我呢?”

他很难过,勉强地说:“好,好,好东西,好多好多的。”

幸子一下子把脑袋转到纸壁那边去了。他立刻用两手抱住自己的头。咣的一声,他好象听到瓷器打破的声音。他从心里发出一声惊叫,连忙跑过去打开幸子胸口上的衣服。在葡萄干似的两个乳头中间,一颗象瓷碟一样的心破了——一看,这心上已有了一条头发似的裂痕……啊,啊,啊!……龙吉连续地发出闷声的叫唤……

他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清晰地射进了鱼肚色的曙光。大家都是很困的样子,有的把大大的脑袋耷拉在胸口上,有的半躺着身子,有的在板墙中腰上闪烁着茫然的空灵灵的眼睛。龙吉把自己的脑袋在板墙上轻轻地碰撞了几下。脑袋左边的一部分,还是在一阵阵地发痛。他觉得刚才做过的梦,还在心里好久好久留下一些不愉快的真实的感觉。

但是,龙吉自己也明白了,他已经能够逃出那种伤感的绝望情绪了,那是每次被关在这种地方时照例会产生的,也是一种每个人都会遇到的——有些人说不定把自己弄得跟发狂一样——难受而无法解脱的阴郁的压迫。龙吉见到过好些人,仅仅因为这种情绪,脱离了革命。龙吉自己也只是仿佛走钢索一样,好容易才通过了这道关口的。一次又一次受到这种非法的残暴的压迫,每受一次,留在他身上的大部分的末梢神经,就迟钝一分,他感到跟蛀牙中露出来的神经一样,碰到一点点东西就立刻发痛。他的(用轻蔑的口气所说的娇嫩的)心已渐渐锻炼得跟钢铁一样了。可是在龙吉,这是名副其实的“连续的熬刑”的生活。象龙吉那样“知识分子”出身的人,要真正不单用头脑而“用身体”投进到革命中去,这是一种当然必须受到的“训练”过程。这不是一条简单的道路——是象被人抓住头发拖着跑路那样,崎岖不平而且峻险异常。

龙吉知道知识分子由于阶级的中间性,常常摇摆不定,面对着从农村和工厂中到来的健康的脚音,只有一条没落的道路。或者虽然参加了革命,可是总有些地方感觉得不合脾胃;又由于他们具有知识的缘故,容易对资产阶级的文化,或浓或淡地偷偷带一些迷恋的情绪和眉来眼去的关系。——一般地说,知识分子总是觉得革命这件事太激烈了,常常故意“自己骗自己”地说,我不行,我不行,结果什么事情也不能干,什么事情也不干。他想,什么事情也不干,却拚命找理由替自己辩护,这是最无聊的行为。认真地、一心一意地去想这种理由,是很危险的,为此去徒然地浪费时间,无论如何是不对的。他认为我们只要一步一步找到立脚点,脚踏实地走上这峻险的道路,最后,还是可以“做”一点事的。因此对于那些总是闷着头胡思乱想的人,他觉得不可理解。

光在头脑中胡思乱想,分明象飞进屋子里的小鸟,用脑袋在四边的墙上乱撞。想得太多了。你们的理由多得太讨厌了。没有光靠理由造成房子的道理!

龙吉现在对于蹲拘留所,已经不知不觉地习惯了。东京来的同志,借用资产阶级的口气,把被捕、坐牢(现在名称好听些,叫刑务所)称做“上别墅”。纵使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也不会把“上别墅”当做高兴的事,坐牢对于一个普通人不能不算是一件相当重大的事情,可是他们却已经习惯到把它说得这样轻松了。为了参加革命,老是坐在牢里受罪,连打一个喷嚏也不能随便。这运动,可不比游戏性质的体育运动。

——为了要从脑子里赶走莫名其妙钻进来的幸子的影子,龙吉大声打了一个呵欠。墙角上的斋藤,狠狠地用两手象钉耙似的向上拢一拢长得很长的头发。

换班的时间到了,分别看守每一个囚犯的警察走出去了。常常到龙吉家去的、因此已经相识的叫须田的警察,在走出去的时侯,向他说:

“喂,小川,老实说,这种事情可受不了啦,——也没有上班下班,身体可真吃不消哩。”他的话有一种奇异的真实感。他样子还和气,不象是一个打人踢人的警察。也许这正是他的本质,叫人觉得出于意外。

“真是,太辛苦了。”

这样说,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斋藤望着这警察的后影,冷冷地象戏台上的道白一样,道了一声:辛苦。

当别的警察都出去之后,须田低声问:

“家里有什么口信要捎吗?”

龙吉一下子没有做声,不觉向须田脸上望了一眼:

“不,没有什么事——谢谢你……”

须田点一点头出去了。他那微驼的穿着制服的圆形的肩膀,显出一股出奇的寒酸相。

“唉,真想抽一支烟。”有人自言自语地说。

“啊,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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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多喜二: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五)-激流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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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多喜二: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五)-激流网(作者:小林多喜二。来源:马克思主义文库。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