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一天中,又带来了五六个工人。那屋子太窄了,大伙被转移到练武厅去。练武厅一半铺着席子,一半铺着地板。屋子三边几乎全是玻璃窗,光线很强烈,刚从阴暗的地方搬过来不习惯,开头时大家都眼花了。屋子中心安着一个大炉子,见面的人有许多都是相识的,就围住炉子谈起话来。大概有四个看守警察,他们也跨开大腿靠近到炉子边。

开头,大家对警察还有些顾虑,没有吱声。可是憋得慌了,就一边留意着警察,一边断断续续谈起话来,准备被警察吆喝的时候立刻停止。可是警察对他们的谈话,却一会儿表示同意,一会儿又催促他们。原来警察也憋慌啦。

到了傍晚,大伙被叫到外边去。从后门排队出去,在警察局的院子里绕了半个圈子,又从前门带进屋子里。原来是被“秘密转移”1了。大家的脸上立刻显出不安。脚步声杂乱地走进练武厅里,大家靠近了脸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每个人立刻感到这回逮捕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喝着没有一点菜料的又咸又苦的汤,吃过了没有粘性的又粗又黑的麦饭,大家又围到火炉边,可是谈风已经健不起来了。

过了八点钟,工藤被叫出去了,大家紧张了一下,眼看着工藤走出去的背影。

夜渐渐深起来,烧着象在冒烟一样的廉价煤的炉子已经不大暖了,人们的背脊感到一阵阵的寒气。龙吉到阴暗的屋角去取棉袍子,石田从他的后面跟上来。

“小川君,这件事我不知道当大家的面说出来好不好,所以没有说。”他低声地说。

龙吉胃又痛起来了,他蹙紧了眉头,努力忍耐着。

“晤?”他反问了。

练武厅外边有人走过,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刚才石田到洗脸房去。这儿只有一个公用洗脸房,分关在各个屋子里的人,在那儿可以互相见面,碰上运气,还可以讲几句话。大家上洗脸房去,都希望碰上这样机会。石田走进洗脸房去时,看见正面板墙上挂着的横长的镜子前,正有一个肩膀宽厚的汉子背冲着他在洗脸。那时石田也许正在心不在焉地想着旁的事情,走到那汉子的身边——这时候那人忽然抬起脸来,正和石田无意中望着他的目光碰在一起。“啊!”石田确实发出了一声惊叫,从头到脚迅速地瞥了一眼。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象纸片一样轻轻地飘起来,一只手托住洗脸房的架子,一只手不自觉地从眼到脸摸了一把。脸!——这是人的脸吗?象烂茄子一样肿成紫色的,是名副其实的“阿岩”2脸,这不是渡嘛!

“挨打了,”用手指一指自己的脸,笑了一笑,好怕人的笑脸。

石田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楞住了,心窝的下边好象痒呵呵的,哆嗦起来了。

“可是,没有屈服。”

“嗯……”

“不要让大家害怕。”

那时候,只有机会说了这样几句话。

“我看事情一定很大。”石田气愤地低声说。

“嗨……事情也不是猜不到的,可是最要紧的还是不要害怕。”龙吉望一眼炉子边的伙伴和警察。

“那是不错,不过到了警察局里,还要虚张声势,认为不胡闹就不算战士,这种想法要叫他们停止才行。到了警察局老老实实呆着,也不一定就是害怕。”

“对的,嗯。”

“斋藤那种人,”他望一望在炉子边指手划脚谈论着的斋藤,“上次居然说,有些人给警察抓去,判了最轻的罪名,还不害臊得去上吊,这种人不是无产阶级的战士!”

“……晤,干革命的人,多少会有这种心情……说起来,这也是一种感伤主义。那时候,他觉得对不起同志。当然,这应该利用每一个机会来改正。”

石田瞅着对方,想插进嘴来,可是没有说,做出沉思的脸色。

“不过这是很困难的,过于严厉地批评他们是幼稚病什么的,说不定会把他们最主要的优点,热情这一点都完全否定了。当然幼稚病和热情完全是两回事。”

石田瞅着自己的脚趾头,就在那里踱起步来。

“最重要的是要把热情直接纳入正轨。——不管怎么说,我想热情到底是最主要的、根本的东西。”龙吉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把话打断了一下。“你也知道,有一句有名的话,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可是我想,光有理论到底还不够,在这句话当中还省略了一件当然要有的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热情。”

“象线香火花一样的热情是错误的。象牛一样,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总是一步一步走去,决不停止。特别在咱们这样需要长期坚持的运动中,就得要这样的热情。”

“对,不过表现热情的形式各人不同。因为咱们这运动,并不是两三个情投意合的朋友可以干得了的,这就得把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结合在一个巨大的感情里,——能够把什么都团结起来的更高一级的感情里,尽可能地融和一切的差别。——这在个人来说,有时也会感到不愉快。可是只计较这种事,当然是不对的。比方我对渡的某些方面,也有讨厌的地方,不但对渡。但决不因此就离开他,咱们的运动是一个组织的整体,离开了整体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嗯,嗯。”

“而且我们的工作还会碰到种种的困难,那时候,说不定为了这种小事,会引起意外重大的分裂。因此我想,咱们对于这种瞅不见的,好象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必须特别认真地留心才好。”

“嗯,嗯。”石田嘴里连连答应。

他们走到炉子边,大家正在跟警察一起谈猥亵的话。有两三个莫名其妙被带来的工人,开头的时候战战栗栗的,从旁人看来简直委靡得不得了,可是在猥亵的谈话中,却不时插进嘴来,笑着。当谈话中断,大家沉默下来的时候,在他们的脸上,就好象流云投下了阴影,忽然又暗起来了。

斋藤指手划脚地谈论着女人的事。他是一个健谈家,把大伙儿都吸住了。他讲完了话,向那个正听得出神的、头发稀薄的肥胖的警察伸出手去:“喂,石山先生,拿支烟卷来。”

石山警察下流相地嘻嘻地笑着,从上衣的内袋中,拿出一支皱得快要断了的蝙蝠牌3,递给斋藤。

“好极了,好极了,再谈一个更精采的吧。”

斋藤用狡猾的眼光,向对方瞥了一眼,笑了一笑,拿烟卷仔细地在手心上搓直,涂上口水,使它湿透了,可以保留得更久一些。

“不,太可惜了,以后慢慢儿再抽吧。”他把烟卷搁在耳朵上。

“……快点处理我们吧。”屋角上有谁自言自语地说。

“晤。”大家听了这句话,好象心头被电棒照亮了一样。

“我是从码头上给抓来的,家里的人不知怎样在着急,我不干活,老婆孩子就没有吃的。”

“咱也一样啊。”

“这种活动,实在够呛,真怕人。”一个很久前就参加工会的工人,带着深切的同情说。

“为什么?”斋藤插进嘴来。

被斋藤一说,那工人就不吭声了。斋藤用显然生气的口气追问了:

“晤?”又催了一声。

“得啦,得啦。”石田眼睛瞅着警察那边,在斋藤身后捅了一下。

这个叫木村的工人,在工会里已经很久了,对外并没有做过什么工作。他老是嘀咕着——他在仓库里的工作实在太苦。他知道工会是帮助工人改善生活的,所以他参加了工会。可是因此得被警察抓起来,他实在觉得苦恼。他不明白,为什么硬要做这样的“坏事”。他又觉得可怕。他认为工会应该好好工作,不该做这种坏事。他转错了念头,他以为他得找一个机会退出工会才好。他就好象被人家从后面推着,不知不觉地推过来的。只要碰到什么跌撞,就立刻借此从轨道上滚下去。他对工会的工作,从来没有积极过,就跟傀儡一样,做一些分配给他做的事。

总选举的时候,因为撕了敌党候选人的宣传招贴,劳农党必须推出一个人来让警察抓去。渡叫木村去,告诉了他许多应该注意的事情,说,“说不定会挨几下揍,你得好好忍受。”

“我不干!”一句话就拒绝了。

渡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啊?”反应地叫了一声,就默默地瞅住木村的脸。

“我这样干,给警察关上一两天,就没有饭吃了,我不干!”

“你对咱们的运动还不明白呀。”

“你们当干部的,给警察抓去了,就会更加出名,以后声望更大,我可不同呀。”

渡把一口气憋在肚子里,马上不言语了。那时在旁边的龙吉觉得“这空气不好”,工会干部不能为“这样的事”跟一个普通会员闹别扭。

“那末,叫别人去也可以。”

龙吉只好这样说了。——对于木村这样的人,目前这件事,正是最好的“撒手”的机会。他下了决心,放出去之后干脆不干。

“没出息的家伙。”

斋藤想起好久以前木村的那回事,故意掉过脸去。

“木村,工会会员就得象一个工会会员,特别碰到这种时候,咱们就得坚强。”

龙吉一边搔着因烤了火发起痒来的大腿,一边说。可是木村没吭气。龙吉忽然想到,在这样名副其实的战斗的左翼工会里,出乎意外,有大多数是木村这样的人,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最近由木村介绍入工会的柴田,正抱着两个膝头望着大家。他跟木村睡在一条被子里,因此知道木村已经从心底里消极了。柴田自己开头也有些挺不住,特别是睡在工会里被警察冲进来的时候,就吓得脸无人色。但他在平时已经想过,知道这种事当然是非忍受不可的。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在这些地方做得很不够,还应该比别人加倍努力地干。因此他细心地瞅着渡、工藤、龙吉——那些人的一举一动,一向甚至“过分用心”地监督着自己。这次事件对各种各样的人是一面严格的筛子,眼看着从筛子眼里一个个掉下去的同志,心里很难受。但这也许是一个必要的过程。——柴田想:我虽然是一个后来的新人,可是,妈的,决不能掉下去呀。

炉边的谈话,因这件事打了岔子就沉默下去了。可是一会儿,不知由谁开头,又谈起女人来了。

到八点钟,在席子上铺开了被子,每两个人盖一床棉被睡下了。“只要能够睡得着”,睡觉就是唯一的乐趣,

好些人一齐解带子,脱袜子,发出索索的声音。

“早点睡着做一个梦吧。”有人这样说。

“拘留所里的梦,可不好受。”

“他妈的。”

对方嗨嗨地笑了,好象远足旅行的学生到了旅馆里,不断地吵闹着。警察一次一次吆喝着“轻点”,“轻点”。

棉被的沿口沾染过几十个人的体污,象乌贼干一样,滑腻腻地碰在脸上很不好受。

“啊啊,简直到了天堂啦。”被口掩着嘴喃喃地说。

“地狱里的天堂吗?”

从相隔很远的地方,有人突然说:“真想做一个好梦。”

“睡吧,睡吧。”

不时地,东一句,西一句,发出这样的对话。调子渐渐松懈下来,间隔的时间也长起来了,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偶然听到象说梦话似的声音。——就完全静下来了。

练武厅外边,是冷落的漆黑的街道,不大有人行走,可是这会儿,却时时听到木屐咯吱咯吱拖过冰冻的雪路。警察局的院子里有人远远叫唤,听起来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睡着了吗?”

龙吉睡不着,悄悄向睡在一起的斋藤问。斋藤没有动,睡着了。已经睡着了,这真象斋藤,他独自笑了一笑。龙吉一只手象揉摩似地按着一阵阵从底里发痛(痛得不怎样厉害)的胃,一边想着种种事情。

“喂喂,”听见这声音,心想是谁呀,自己正在读那么难读的书,不觉冒起火来。“喂,喂。”有人用力抓住他的肩头。妈的!想转过身来瞅一瞅,勉强睁开眼睛,人还非常想睡。在这刹那间,象一张照重了的相片一样,他瞪了好一阵眼,分清了梦和现实的境界。对罗,眼面前有一张肮脏的毛胡子的警察的大脸。

“喂,喂,起来提审呀。”

龙吉一惊,不自觉地坐起来了半个身体。

迷迷糊糊地把人拉出去,这是他们的老手段,钥匙锵啷锵啷在寂静的四周发出不祥的声响,龙吉跟着警察走出去。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工藤被警察带回来,脸色苍白得怕人,收拾起留在练武厅里的行李,立刻又被警察催促着走出去了。那时候,他向房子四边大家睡着的地方望了一眼,想说些什么话,可是把身子转了一圈,就显出结实的背影走出去了!锵的一声,锁上了。走廊上,好久好久传来两个人的不一致的脚步声。

屋子里,象淤泥里吹臭泡似的发出睡梦中翻身的声音,唉声叹气的声音,和含糊的梦呓声。

注释:

1.日本法律规定,被捕的人在二十四小时内须确定罪名,在三十天之内须送法院受审,否则,到时候就得释放。但警察局对政治犯施用“秘密转移”的方法,往往在拘留的第二十九天内转移一下拘留地,就算没有到期了。

2.阿岩是戏剧《四谷怪谈》中的女主人公,被丈夫虐杀,投入河中的。

3.蝙蝠牌是一种廉价烟卷的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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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多喜二: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七)-激流网(作者:小林多喜二。来源:马克思主义文库。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