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激流网

1

入冬以来一直无雪的城市今天突然下了雪。

下班后,我站在公交车站等车,不时呵气暖暖手。突然包里的手机震动了。拿出来一看是R——机构的已经工作一年多的志愿者,也是我的好友。

“你……这周末有空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乎还有点哭腔。

“怎么了?”

对面沉默一阵。

“我现在租的房子快到期了,已经找好了新的,这周末搬过去。但是行李太多,我一个人……”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她是有男朋友的,感情还不错。不过不是问这个的时候,等见到她再说吧。这样想着,我答应下来。

2

周六下午,大约两点,我去了R租的房子。房子已经空了不少。她的男友L这种时候竟然不在。R正忙着打包东西——书、日用品,还有其他杂物……

“搬家的车大概四点半来。”她抬头看我一眼,继续收拾着。

我走过去和她一块整理装点。

“怎么没看见L呢?”我试着问道。

她似乎是没听到,起身去衣柜里拿出几件厚衣服,一件件叠好。过一会儿才开口道:“分了。”

我很惊讶。之前两个人一直感情很好的。

“他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但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我明白真正原因,叹口气道:“并不是你的错——需要再去看看医生吗?我陪你。”

她摇摇头,把衣服收进箱子。我从衣柜帮她拿出剩下的衣服,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深蓝色的睡袋。

3

陪她把新居彻底料理好以后,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

“要不你今晚在这儿先凑合一下?”R有些不好意思,“我看这床两个人也可以挤一挤的。”

这个点实在没有地铁和公交了,我便答应下来。

关了灯,我跟她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小声地说话。

“那个睡袋干什么用的?”我问道。

她沉默一会儿才回答道:“有时候L会过来。”

“那你就睡睡袋里?”我转身朝着她。

“嗯,”她声音低不可闻,“我没法和他……”便没有说下去了。

“你跟L好好说过吗?”

她没有说话。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抽空去看看,这就是PTSD,不能自己硬撑啊。”

“我已经好很多了,真的。”R似乎笑了一声,“比起以前。别担心啦,快睡吧。”

4

耳边传来R平静的呼吸声。我却一时睡不着。

比起以前,她的确阳光开朗了很多。作为志愿者,她耐心友善,可以给求助者可靠的建议,特别是那些和她经历相似的。可是作为她自己呢?外人看到的是她的光芒,可她心中无尽的阴翳却只有独自面对。

谁会想到,她曾是一个受害者呢?

我的思绪跳到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机构的那个下午。

“您好,请问您现在方便吗?”她那时说话怯怯的,“不会打扰到您吧?”

“当然不会,请问您是要……”

“我看到你们在网上公布的电话,想打过来试试,”她说,“这些事情在心里很久了,有时实在想讲,身边却没有理解的人。”

她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研究生毕业前一个月的某个夜晚,她的导师侵犯了她。

“我从没想到,自己一直尊敬的人会做出这种事。那几天走在学校,看到认识的同学,特别是男生,只想快点躲开。偶尔听到他们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就开始冒冷汗。晚上睡觉一合上双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当时的情景。整晚整晚的睡不好。

“我那时又恨又怕,觉得日子过不下去。好几次拿水果刀在手腕比划,想着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们一定不会相信。”

“我查过资料,也有毕业以后再报案的。暂时安定下来以后,我就去试着报了案。也许是那时运气好,公安局倒是调查得挺仔细,只是最后还是没定罪——好像少了什么直接证据。即使这样,听说那个人还是被记过处分了。可最近听说他又出来带研究生了。”

“而我也没想到这事情会闹得很大。学校的人、以前的同学朋友、还有一些同事也知道了。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好多议论。大多数人同情我,却说我当时应当小心——原来还是我的错误么?我没有刻意吸引任何人,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为什么还要这样讲?我想来想去,想不通。”

“家里的人也知道了。父母气坏了。他们骂我不该一心想要读研,当初听他们的话回家乡找个工作,当个公务员,安安稳稳,哪有这些破事。他们说你这个样子以后还找什么对象。”

“我在原来的地方待不下去,于是辞了工作来这里。这里很好,没有人知道我过去的事情。至于家里,只有逢年过节会给父母寄些东西和钱,几乎不回去了。父母当然也打过电话,我想想回去以后他们的目光,便决定还是不回去了。”

她声音很细,有时有一点哽咽,中间常有停顿和沉默——也许是对痛苦的反刍,正如她曾沉默地吞咽痛苦。

最后她轻声问道:“我看到你们刊登的文章和故事,就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会不会说得太多?”

“没关系,本来就应当全部说出来的。”

“谢谢你。”电话那头的她深吸了一口气。

5

真正见到R是半年后。那时候已经入夏,我们招募志愿者,培训的时候我见到R。她扎马尾,上身一件青绿格子长袖的衬衫(在一群短袖人士中有些显眼),下身是过膝的牛仔短裙。虽然R看起来文静,但言行得体,工作认真。

“看你发来的邮件,你说以前有类似经验?”吃饭的时候我一时好奇,问道。

她咬了一会儿筷子:“算是个受害者吧。”

“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她道,“说起来我还很感谢你们,当时还给你们打过电话呢。”

“真的吗?什么时候?”

“好像是去年年底。给你们讲了读研时候的事情。”

“读研时候……”我回想起来,“你就是那个女孩子吗?”

“是的。后来看到你们的招募通知,想想可以试试。我希望可以帮助遇到类似情况的人。”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但我还有些担心。

“那你自己现在怎么样呢?”

“我?”她看着我笑起来,“我现在挺好的。虽然想到以前的事情还会难受,但已经可以真的面对了。”

我看了一眼她穿的长袖衬衫,希望自己想多了。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并非如此。

一个多月后,大家正在桌边忙着各自的工作。突然隔壁的饮水间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们跑过去,看到R和另一位同事H——是位开朗友善的小伙子——相对而立。R双臂环抱自己,眼神惊恐。H一脸无措地站在原地。一个水杯滚落到一边,水流了一地。

“怎么回事?”我们问道。

R双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H有些尴尬地开口:“我刚刚进来,拍她肩膀打招呼,可能吓着她了。对不起啊。”说着他便去拿拖布打扫。

我陪R走出来。

“我觉得……”我斟酌着措辞,“你可能需要去看看。”

她低头看自己鞋面上的水渍。

“PTSD——创伤应激综合征不是光靠时间就可以的。”我认真地说。

她还是不回答。

“如果你不想一个人的话……”

“没有那么严重。”她打断我,“我现在工作生活都挺好的。刚刚只是没察觉到后面有人被吓到了。”

谈话就这样搁浅。

之后R的确没有再出什么问题——如果不算和异性说话时永远会悄悄退开一点,尽量避免接触的话。可是大家都不介意,或许根本没注意。

我无法从R温和的微笑和轻柔的声音探知她更多的心绪。

又是几个月,秋天到了。阵阵秋风带走暑热,令人神清气爽。傍晚我和R结束工作,正一起走到公交车站时。发现路口站了一个高瘦的小伙子,看到我们走近,他也快步走来。

R看到他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直接在电影院见吗?”

小伙子答道:“还是想先来接你。”

R甜甜一笑,然后转头向我介绍:“这是我男朋友L。”然后又道:“我今天和他去看电影,就坐地铁啦。”

“去吧。”我也笑起来,朝他们挥挥手。

R便和L一起走了,我看着他俩背影。两人似乎有说有笑,然后R挽住了L的手臂。

6

我以为R可以在爱情里治愈,也许她曾经也这么想。

“心中的伤痕,就仿佛白天的月亮一样,虽然看不见,但是确实存在。”1

可是在R这里,伤痛不是白天的月亮。她是蝴蝶,伤痛是一层层茧将她禁锢,她努力破开一个小口,看到一线天光,但现在也只能看到而已。

也许再努力一点,蝴蝶便可以振翅高飞吧?抑或是终生缚在这个蛹里?

直到蝴蝶飞舞或困死的那一秒,没有人知道结局。

Fin

1.日剧《白昼之月》台词。《白昼之月》讲述了女主角山下舞永在惨遭强暴后在朋友、恋人和医生的帮助下走出阴影的坎坷历程。

长按二维码支持激流网

蛹-激流网

为了能够更好地服务于关注网站的老师和朋友,激流网现推出会员制度:详见激流网会员办理方案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jiliu1921

蛹-激流网(作者:小七。本文为激流网原创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