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12年考入师范学校,1918年毕业。

……

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年里,母亲死了。这样我更加失掉回家的兴趣了。我决定那年夏天到北平一一那时候是北京一一去。湖南有许多学生都计划到法国去,用"工读"的方法去读书。法国在欧战中用这种方法招募中国的青年为它做工。在离开中国以前,这些学生们打算在北平学习法文。我帮助组织这一种运动。在这一群出洋的人们中间,有许多是从湖南师范学校去的学生,他们大部分后来都变成有名的急进分子。徐特立也被这一运动影响了,当时他已经是四十多岁了,他放弃在湖南师范学校的教员位置,跑到法国去。到1927年他才成了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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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伴着一些湖南学生来到北京。可是,虽然我帮助了这种运动的组织,而且还有新民学会的补助,但我不愿意到欧洲去。我觉得关于我自己的国家,我知道的并不够,而我可以更有利的在中国花费我的时间。那些决议要去法国的学生,从李石曾一一现在中法大学的校长一一学习法文,可是我没有。我有别的计划。

对于我,北平好像花费太大了;我是从朋友们借了钱来北平的,来了以后,马上就必须寻找职业。杨昌济一一我从前在师范学校的伦理教员,现在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我请他帮助我找寻一个职业,他就把我介绍给北大的图书馆主任。这主任就是李大钊,他不久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创立者,后来被张作霖枪杀了。李大钊给我找到工作,当图书馆的助理员,每月给我一笔不算少的数目一一八块钱。

我的地位这样地低下,以至于人们都躲避我。我担任的工作是登记图书馆读报纸的人们的名字,可是大多数人们,都不把我当作人类看待。在这些来看报的人们当中,我认识了许多有名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们的名字。像傅斯年、罗家伦,和一些别的人,对于他们我是特别感觉兴趣的。我打算去和他们开始交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忙人。他们没有时间去倾昕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土话。

但是我并不失望。我参加了哲学会、新闻学会,为着能够旁听大学里的功课。在新闻学会里我遇见了同样的旁昕生,像陈公博,他现在是南京的一个大官了;谭平山,他后来变成了共产党,再以后又变成所谓"第三党"的一份子;还有邵飘萍。特别是邵氏,帮助我很多的。他是新闻学会的讲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充满了热烈理想和良好性格的人。1926年他被张作霖枪决了。

当我在北大图书馆工作的时候,我也遇见了张国焘一一一现在的苏维埃政府副主席,(注:1938年被共产党开除);康白情一一他后来在美国加利弗尼亚州加人了三K党("!!!"一一斯诺);还有段锡朋一一现在是南京政府教育部次长。在这里我也遇见了而恋爱上了杨开慧女士。她是我以前的伦理教员杨昌济的女儿。在我的青年时代杨氏对我有很深的影响。并且后来在北京成了我的最真挚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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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政治的兴趣继续增加,我的头脑越来越急进。我已经告诉你了这种情形的背景。可是在这时候,我还是很糊涂,用我们所常说的话来说,我正在寻找一条出路。我读了一些关于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很受了影响。我常常和一个北大的学生,名叫朱谦之的,讨论无政府主义和它在中国的可能性。在那个时候我赞同许多无政府主义的主张。

我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是十分穷苦的,可是另一方面,这座古代都城的美对于我可以算是一种补偿。我住在一个叫做三眼井的地方,在一间小屋子里住下了七个人。晚上我们七个人都紧紧地挤在一个炕上,连气都透不过来。当我要翻身的时候,我常常必须警告睡在我两旁的人们。但是在公园里,在故宫前面的广场上,我见了北方的早春。当北海上面正结着坚冰的时候,白梅盛开着,杨柳倒垂在北海上,枝头上悬挂着水晶冰柱子,因而想起唐朝诗人岑参咏北海冬天珠玉树的名句"千树万树梨花开"。北京数不尽的树木唤起了我的好奇和赞叹。

1919年开头,我和要去法国的学生一同到了上海。我只有到天津去的车票,到了天津以后,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向前走一步。可是,像中国俗语所说的,"天无绝人之路",很幸运的,有一个同学从北平孔德学校得到了一些钱,他借给我十块钱,使我能够买一张车票直到浦口。在往南京去的路上,我在曲阜停留了一下,去瞻谒孔子的坟墓。我到孔子的弟子洗脚的那条小溪边,到了圣人幼年时所住的小镇。相传曲阜大成殿旁边有一棵古树,是孔子亲手栽种的,靠近替他所立的历史上有名的庙旁边,我居然看见这棵树了。我也在孔子有名的一个弟子一一颜渊所曾经住过的河边停留过,并且也看见了孟子的出生地。在这次旅行中,我登了泰山一一山东的神圣的山。

可是当我到了浦口,我又没有一个铜元,也没有车票。没有人有钱可以借给我;我不知道如何能离开浦口。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车上一个贼又把我仅有的一双鞋偷去了。哎呀!我怎么办呢?但是,又是"天不留出门人",我又遇着好运气。在火车站外,我遇见了从湖南来的一个好朋友,这样他成了我的"救命皇菩萨"。他借给我钱买了一双鞋后,还足够买一张到上海去的车票。这样我安全地完成了我的旅行一一同时留神着我的新鞋。到上海我知道了已经有人募集一批大款子送学生到法国去,还预备了一笔钱送我回湖南。我送我的朋友们到轮船上,以后我就向长沙出发。

尽我所能记忆的,我第一次到北方旅行中所值得纪念的,是这些个经历:我在北海湾滑过冰。我围绕洞庭湖走过了。在保定的城墙上我曾环绕着走过一圈。在三国里有名的徐州的城墙,在历史上有名的南京城我都环绕着走过一次。最后我登过泰山,拜谒过孔子的墓。这些事情,在那时候,对于我,好像除了遍游湖南以外的最大的成就。

当我回到长沙的时候,我比前时更直接参加了政治工作。五四运动以后,我把大部分的时间,专用在学生政治活动上。我是《湘江评论》的主笔。这是湖南学生办的报纸,对于华南学生运动有很大的影响。我在长沙帮助创办了文化书社——一种研究新文化和政治趋势的团体。这个书社,而且特别是新民学会,猛烈地反对那时候的湖南督军张敬尧——一个很坏的人。新民学会领导了一个学生总罢课,反对张敬尧,要求革去他的职。派遣代表到北京和西南鼓动反对他。因为那时候孙中山在西南已经很活动了。于是张敬尧就用查禁《湘江评论》来报复学生的反对。

这以后我跑到北京,代表新民学会在那里组织了一种反军阀运动。新民学会又把反张敬尧的斗争,扩大为普遍的反军阔的煽动。当时我担任一个通讯社社长,推动这个工作。这个运动在湖南得到了成功。张敬尧被谭延闿推倒了,长沙建立起一种新的局面。正在这个时候,新民学会开始分成了两派一一左派和右派一一左派坚持着一种远大的社会、经济、政治的改革。

1919年我第二次到了上海。在那里我又看见了陈独秀。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北京。那时我在北大。或者他影响我也许比任何人更大。那时候我也遇见了胡适,我去拜访他,希望他能赞助湖南学生运动。在上海我和陈独秀讨论我们组织"湖南改造联盟"的计划。以后我回到湖南就开始组织起来。在那里我得到一个教员位置,同时继续我在新民学会的活动。那时新民学会的政纲是争取湖南"独立"一一意思是真正的自主。对于北方政府非常厌恶。并且相信如果能够和北京脱离关系,湖南会更快地现代化的。所以我们的组织鼓动和北京政府"分离"。……

谭延闿又被一个叫做赵恒惕的军阀赶出湖南了。赵恒惕利用"湖南自治"运动图谋他自己的利益。他假意拥护自治,主张中国成为"联省自治国家"。可是当他一得到了政权之后,他用极大的力量镇压民主运动。我们的团体要求男女平权和代议制政府,总而言之,赞成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政纲。我们在自己办的报纸一一《新湖南》上,公开地鼓吹这些改革。有一天我们领导着去捣毁湖南省议会,因为在那里,大多数议员都是军阀所指派的地主豪绅们。这一次捣毁的结果,我们把省议会里所张挂的胡说八道和吹牛的对联匾额,都除下了。

捣毁省议会这件事被看作湖南的一件大案子,统治者们都惊慌了。可是,当赵恒惕夺得政权以后,他背叛了一切他以前所支持着的主张。特别是猛力禁止一切民主的要求。所以我们的学会把斗争的目标转向了他。我记得1920年的一段故事,那年新民学会组织了一个示威,庆祝十月革命三周年纪念。这示威被军警镇压下去了。有些示威者曾经企图在这一次会上,举起红旗,可是军警禁止没有能这样做。示威者指出依照那时候的宪法第十二条,人民有集会组织言论的自由,但是军警并不听从。军警说他们不是来上宪法的讲堂的,而是来执行赵省长的命令的。从这次以后,我慢慢地信服了只有经由群众的行动而得到的群众政治力量,才能保障有力的改革的实现。

在1920年,我第一次干工人政治组织,在这方面我开始被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俄国革命史的影响所指导。在我第二次游北京期间,我读了许多关于俄国的书。我热烈地搜寻一切那时候能找到的中文的共产主义文献。有三本书特别印在我的脑海里,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的最正确解释,从此以后,从没有动摇。这三本书是:《共产党宣言》,是由中文印行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考茨基的《阶级斗争》;和刻儿枯朴的《社会主义史》。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论上一一某种程度地也在行动上一一我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从这以后,我自己也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在同年我和杨开慧女士结了婚。

(节录自《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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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在北京大学的回忆-激流网作者:埃德加·斯诺。本文为激流网整理录入,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