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画院公共艺术中心按:5月25日晚7点,在鲁迅美术学院老师曲英佐组建的Artworking微信群内,举办了一次主题为《法国五月风暴中的“大众工作坊”艺术运动》的线上讲座分享会,270多名艺术家和爱好者共同参与,前后持续近4小时。
线上讲座分享会以主持人金山的简单介绍拉开帷幕,主讲人蒋洪生在线进行了长达三个半小时的语音和图文分享,最后半小时以线上群友答疑结束。中国国家画院公共艺术中心CCPA对此次讲座进行了全程的记录,在这里与大家一同分享法国五月风暴赠予后人的丰厚艺术、文化和思想遗产。
蒋洪生,美国杜克大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批评理论、文化史学,以及东亚思想史。撰有《雅克•朗西埃的艺术体制和当代政治艺术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乌托邦研究及其反-反乌托邦主义》《阿甘本文论视野中的诗与哲学之争》等论文,译有《阿多诺本雅明通信选》、康坦•梅亚苏《阿兰•巴迪欧的历史与事件论》等。
讲座简介:法国五月风暴期间的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为抗议师生所受的冲击,为支援广大民众的斗争,在艺术为人民服务的理念指引下,一些美院学生和艺术家建立了大众工作坊。在五月风暴最为狂飙突进的日子里,大众工作坊以集体的方式,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大量极富冲击力和表现力的革命海报,同时也进行了其他种类的革命艺术实践。
金山(主持人)
大家好,今年的五月正好是1968年的法国五月风暴五十周年纪念。五月风暴是一场以学生为主导,后来以工人、知识分子以及社会各阶层广泛参与的街头社会运动。时间短暂,但是遗波巨大。
这场运动对西方乃至世界现代文明史的影响,不同凡响。我们知道的世界女权主义,环保运动,劳动保障组织,种族权利运动,殖民地解放运动等等,几乎都可以从那场运动找到它们的影子。
从文化史的角度讲,如果没有五十年前的这场运动,今天的思想及文化界可能又是另一种状态。有学者说,我们今天的人文社会科学已经不可避免地被转型,被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意改变了它的面貌,改变了它基本的思考路径和参数。几乎所有的后结构主义思想家无一例外地都是1968年那场学生运动的参与者,而且他们的思想、学术和著作无一例外地都是那场运动的精神遗产。
从1968年到2018年,半个世纪过去了。当时的运动参与者已经到了人生的晚年,他们所反抗的种种不公,所追求的种种美好的社会图景,离我们依然遥远。各种问题以一种新的面孔层出不穷地弥漫在我们生活的新世界里。我想,只要人类的理想主义精神不灭,对造成人类异化的社会现实保有持续的反省,我们的社会就会有希望。
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对五十年前那场运动有专门研究的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蒋洪生老师做客Artworking群,给我们带来他关于五月风暴的回望和思考。
蒋洪生(主讲人)
今年是法国五月风暴五十周年,我想就这一话题来做一个具体的分享——法国五月风暴期间的大众工作坊(ATELIER POPULAIRE,一译人民工作坊)艺术运动。
首先说明一下。把大众工作坊运动叫做艺术运动,可能对于当时参与的艺术家、学生、工人,还有义工来说并不准确,因为他们反对当时的主流资产阶级文化和资产阶级艺术;如果说大众工作坊的作品是艺术的话,那么也是一种不以“艺术”自居的艺术。
我们先来看一下大众工作坊运动在五月份通过传单所做的一个声明。通过这份传单的内容,我们就能了解参与大众工作坊的人们对于艺术的理解。传单说:“我们反对今天的即存(的文化)秩序。这一即存秩序是什么?就是资产阶级艺术和资产阶级文化。什么是资产阶级文化?它是这样的手段,通过这种手段,统治阶级压迫的力量给艺术家以特权,从而将艺术家和其他的工人隔离开来。特权将艺术家闭锁在一种看不见的监狱中。”
“大众工作坊—是” “资产阶级的工作坊—否”
上面是5月16日法国国家高等美术学院的一些学生和艺术家在占领学校的版画工作室之后,在工作室入口处张贴的一张标语,这一标语在5月21日又以传单的方式在街头散发。标语上写着“大众工作坊—是”(ATELIER POPULAIRE OUI),“资产阶级的工作坊—否”(ATELIER BOURGEOIS NON)。这是说他们的工作室不是资产阶级性质的,而是站在劳动者一边的。
以上是对法国五月风暴期间大众工作坊艺术运动的“艺术”一词的简要说明。时过境迁,对于大众工作坊当时所生产出来的作品,现在学界也将其视为一种政治艺术;所以从现在这个时代回望六十年代大众工作坊的作品,我们似乎也可以把它称为一种政治艺术。
说明一下,本人不是艺术家,也不是一个经过科班训练的艺术批评家。今天的介绍,主要是对法国五月风暴期间,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成立的大众工作坊运动做一个历史性的回顾。当然这个运动后来也不仅限于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它还延展到其他学校、工厂,甚至中学,比如说巴黎的装饰艺术学院,还比如说索邦大学的医学院也成立过类似的艺术工作坊。
1968年处在一个怎样的历史节点?
既然是一个历史的回顾,那么我先把1968年五月风暴之前的政治情势做一个简要的回顾。1968年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历史节点?现在不少学者认为1960年代是一个漫长的1960年代,1968年是一个漫长的1968年,而1968年的五月也是一个漫长的五月。
1967年底,古巴革命者(阿根廷人)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丛林中被美国中央情报局杀害。1968年初,全世界很多左翼人士,或者说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人士,对切•格瓦拉进行了大规模的悼念活动。而在1968年的春天,越南军民对美国侵越军队发动了凌厉的春季攻势。在1月31日,人们发现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旗帜在美国军队所在的很多地方都升了起来。美国在越南的使馆也一度被攻陷,插上了越南民族解放阵线的旗帜。
4月4日,美国著名的非暴力抵抗倡导者马丁•路德•金被暗杀,这对美国的民权运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不少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分子诉诸武力的反抗。4月7日,也就是马丁•路德•金被暗杀几天之后,美国黑豹党中的强硬份子在阿尔德里奇•克里弗(Eldridge Cleaver)的领导下,对奥克兰的警察进行了伏击,导致两名警察受伤。此后他们被警察包围,结果克里弗投降被俘,而他的手下、十几岁的少年鲍比•哈顿(Bobby Hutton)在投降后被当场枪杀。
1968年4月16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发表了一个非常有名的声明,这个声明是支持美国黑人抗暴斗争的。在这个声明中毛泽东说:“最近,美国黑人牧师马丁•路德•金突然被美帝国主义者暗杀。马丁•路德•金是一个非暴力主义者,但美帝国主义者并没有因此对他宽容,而是使用反革命的暴力,对他进行血腥的 镇压。这一件事,深刻地教训了美国的广大黑人群众……。”声明中还说,美国的种族歧视是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制度的产物;美国广大黑人与美国统治集团的矛盾是阶级矛盾。
那么法国的情况又如何呢?在1967年底,戴高乐向法国国民发表年度广播讲话,他说:“我以平静的心情迎接1968年……今天的法国绝不可能像在过去那样被危机所瘫痪。”这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声明,戴高乐觉得1968年应该是安宁的一年。但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判断是非常离谱的。
五月风暴之前的法国,发生了两件与风暴密切相关的事件。一是在1968年2月份发生的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亨利•朗格鲁瓦(Henri Langlois)被解职的事件;第二个事件是三月份在巴黎第十大学—楠泰尔大学发生的三•二二运动。
朗格鲁瓦是当时法国电影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在纳粹德国占领法国期间,一直致力于电影胶片的收藏工作。没有朗格鲁瓦的努力,很多电影后人根本都无法看到,因为他的电影资料馆收藏了不少孤本电影,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份。他担任馆长的这个电影资料馆,吸引了很多迷影者。可以说,没有朗格鲁瓦的法国电影资料馆,很多人可能以后根本就不会走向电影道路。不少日后非常有名的导演,比如说法国新浪潮的很多导演,都是在他的电影资料馆看片成长起来的;他们甚至被为“电影资料馆的孩子们”。
由于当时以马尔罗(André Malraux)为首的法国文化机构的官僚主义和家长制作风,法国电影资料馆被取消政府资助,朗格鲁瓦实质被解职,这引发了法国电影界和文艺界的强烈抗议。于是在1968年的春天,发生了很多相关的抗议活动,这些抗议为“五月风暴”的发生起到了一定的催化作用。
三 • 二二运动
进入1968年之后,位于巴黎北郊的楠泰尔大学(巴黎第十大学)也非常地不平静。由于种种原因,学生跟学校,跟整个的法国官僚文教机构处在尖锐的对立之中。1968年的春天,在一个非常能干的学生领袖红色丹尼的领导下,楠泰尔大学发生了多起学潮。
红色丹尼的全名叫丹尼尔•科恩—本迪特(Daniel Cohn-Bendit)。他父母本是德国犹太人,纳粹时逃离德国到了法国。科恩—本迪特在法国生活到1958年,当时他十四岁。为了逃避法国的兵役,本为无国籍人士的科恩—本迪特于当年取得了德国国籍。因为从1954年开始,法国在阿尔及利亚进行着一场长达数年之久的镇压民族解放运动的战争,其目的是为了保持阿尔及利亚成为法国永久的一部分。但是阿尔及利亚人再也不愿意接受法国的殖民统治,掀起了反抗法国的武装斗争。科恩—本迪特选择德国国籍,就是为了避免日后去阿尔及利亚打仗。
下面这幅照片是在红五月时,法国警方与学生对峙的时候被记者拍到的,5月18日登载在《巴黎竞赛画报》该月第2期上(这本杂志是周刊,此后被迫停刊一个月)。当时的红色丹尼正面带挑衅和嘲讽地对着一位防暴警察高唱法国的国歌——《马赛曲》。
当时称他为红色丹尼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头发是红色的。第二个原因是进入1968年之后,他成为革命学生的一位领袖人物。所以别人叫他红色丹尼,就是说他是一位革命者的意思。但实际上红色丹尼本人可能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因为他是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喜欢的颜色不是红色,而是黑色。所以,在风暴期间他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黑色。
1968年在红色丹尼的领导下,楠泰尔大学的激进学生发动了多次学潮。在三•二二运动之前,学生就曾占领过楠泰尔大学的行政楼,当然后来又退出了。到了3月22日晚,红色丹尼召集了大概一百五十位学生,占领了学校行政楼第八楼的教师会议室,开会讨论下一步的行动。在这次的学生会议上,有一百四十二名学生参与了投票,通过了一个反帝、谴责警察暴力、批判大学和资本主义的宣言。
所以三•二二运动与声援电影资料馆馆长朗格鲁瓦的斗争一起,成为促发五月风暴的重要事件。三•二二运动为什么叫运动而不叫组织或者政党?可能是因为该运动的主要参与者抱有一种想法,就是认为传统的先锋党不适合于新的斗争形式,他们宁可把他们的斗争叫做运动,而不叫做组织或者政党。
三•二二运动的组成也是比较多元和复杂的。刚才说到的红色丹尼是无政府主义者,其实还有一些是毛泽东主义者(如Serge July,一定程度上也包括瓜塔里),托洛茨基主义者,受情景主义思想影响的激愤派(Enrages),基督教左派,等等。所以它的组成是多元的,并且很难形成确定的纲领,只能随着斗争形势的发展走一步看一步。
风暴来袭
1968年的5月1日,在法国政府的批准下,法国总工会、法国共产党和统一社会党在巴黎的巴士底共和国广场举行了五一节的大规模游行示威,这是法国政府十几年来所批准的第一次有这么大规模的五一游行示威。
5月3日,法国警方进入索邦大学,驱赶在索邦大学集会的学生,其中包括许多楠泰尔大学的学生,并进行了封闭学校的行为。这些行为激起了学生的强烈反抗,结果有五百多名学生被捕。
5月6日,街垒首次在巴黎出现。在巴黎的第六区,抗议学生开始掘起马路上的铺路石来建筑街垒。
5月6日巴黎第六区的学生和警察的冲突场景
此后五月风暴继续深入发展,其高潮是三次街垒战和工人的总罢工。整个五月风暴期间出现过三次大的街垒战。5月10日晚到11日凌晨,巴黎出现了第一次的学生和警察街垒战,这就是所谓的“街垒之夜”。第二次街垒战是在5月24号到25号;而发生在6月11日的第三次街垒战,则是因马列主义共产青年同盟盟员、毛泽东主义者托坦(Gilles Tautin)之死而触发的。5月13日,百万工人罢工,走向街头游行示威,整个五月风暴期间约有千万工人参与罢工、占厂活动(见下图)。
我们再来看几张照片,感受一下法国五月风暴的氛围。然后我们再具体进入大众工作坊的话题。
5月8日,巴黎国家高等美术学院开始罢课。最早罢课的是高等美术学院学习跟建筑有关的学生。5月14日,国家高等美术学院罢课委员会通知该学校的管理层,学生已经接管了大学。这个接管一直持续到6月27日。在6月27日,法国警方突袭了国家高等美术学院,驱散了占领学校的学生,也把大众工作坊运动的总根据地给封闭了。
巴黎高等美术学院
第一幅版画海报
工厂、大学、联盟
5月14日国家高等美术学院的学生制作了第一幅版画海报,也是本次讲座海报上半部分所出现的图像。这一图像由三个法文单词构成,第一个法文单词是“工厂”,第二个是“大学”,第三个是“联盟”,都是以u开头的单词,意为工厂和大学形成工学联盟。
这幅作品是他们在学校的一个版画工作室里制作的海报。这是一个石印版画工作室。石印版画的制作流程较慢较精细,所以第一批海报印量较少。
我们来看看上面这幅照片。这是国家高等美术学院罢课者全体会议的一张照片。5月15日,在全体会议之后,罢课者发布了一个纲领,纲领里中说:“我们为什么要继续这一斗争?我们在和什么作斗争?我们是在和一个阶级统治的大学作斗争,我们要在下面所有的领域之中组织这一斗争:一,我们批判社会选择制度。这一制度在教育的每一个阶段起作用,损害着工人阶级的孩子和贫苦农民的孩子的利益,从小学到大学,皆是如此。”
纲领还说:“我们反对教育内容的空洞化,也反对其教学方式。因为现有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的组织,都是为着保证这一体系生产出既对知识,也对社会和经济现实缺乏批判意识的人。”
纲领反对社会所期待知识分子所扮演的角色,因为“社会期待知识分子与技术官僚一起,成为资产阶级经济生产体制的看门狗,以确保每个人满意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尤其是当他处于被剥削地位的时候。”
大众工作坊正式诞生
5月16日,国家高等美术学院改革委员会成立。一些学生、艺术家和工人决定将前一天通过的纲领加以实施,决定永久性地占领学校的一些艺术工作室。他们将占领的工作室称为“大众工作室”(最早称 Atelier Populaire des Beaux Arts,也即大众艺术工作坊,后来通称为大众工作坊,英文popular workshop)。这些学生和艺术家在工作室入口处张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我讲座开始提到的文字: “大众工作坊——是”(ATELIER POPULAIRE OUI),“资产阶级的工作坊——否”(ATELIER BOURGEOIS NON)。他们创建“大众工作坊”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要及时地、大量地生产出能够给予斗争中的工人和学生以具体支持的政治性海报。大众工作室都是以集体的形式来生产海报的,海报上不署个人的名字,只打上“大众工作坊”的印章,他们制作的很多海报甚至连印章也不打的。
上街的女性是美丽的
我们来看几幅大众工作坊生产的海报。下面这张海报是比较出名的一张,意思是“beauty is in the street“”,上街的女性是美丽的,大概是这么一个意思。
对于法国人来说,这张“上街的女性是美丽的”的海报,会使他们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德拉克洛瓦为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而创作的一幅油画名画《自由引导人民》,联想起油画上的法国自由女神玛丽安娜的形象。所以,大众工作坊的这幅海报的设计,将风暴期间的政治诉求直接与法国人的历史和文化记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他才是狗屎
上面这张也特别有名。这是戴高乐的一个侧面剪影像:一顶平底的法国军帽下突出了一个高鼻子,配以戴高习惯性的v字手势。上面文字是——“他才是狗屎”。
为什么海报上要写上这种谩骂性的文字?因为戴高乐曾在评论五月风暴的参与者时,直接使用过这一谩骂性的言辞,他说这些人其实是狗屎,是社会的渣滓。为了回敬戴高乐的这一谩骂,大众工作坊便生产出了这样一张海报来反击。
你正在被毒害
上面这张海报的标题是 “你正在被毒害”,描绘的是一个匍匐的人形。有西方生活经验的人知道,在西方的肉食商店,因为很多顾客不知道动物各个部位的肉的具体说法,所以卖肉的地方会张贴一幅图画,图画上将该种动物各个部位的肉的名称给分别标了出来。而在这个匍匐的人身上,就像卖肉的地方的指示牌一样,给标明了各个部位的名称。有的部位叫television(电视),有的叫radio(广播),有的就是mouton(羊肉)……而这一形同绵羊般顺从的人的眼睛是一个洛林十字架(Cross of Lorraine)。本来的十字架是一个十字形状,加了一横以后就成了洛林十字架了。它起源于匈牙利王国,后来被法国人采用,圣女贞德曾用它来作为号召反抗英国的侵略。到了二战的时候,戴高乐又沿用洛林十字架来号召反抗德国纳粹军队的侵略。所以二战结束之后,洛林十字架获得了不同寻常的政治荣誉,戴高乐政府也经常运用洛林十字架这一象征符号来合法化其对法国的统治。
在五月风暴期间,法国政府对媒体进行了严厉的管控。当时法国最主要的广电公司是由国家垄断的法国广播电视公司(ORTF)。但法国政府禁止国有的法国广播和电视公司在电视中播报五月风暴街头斗争的影像。那么法国人当时主要靠什么途径来了解五月风暴的进程?主要是收听两个拥有外国背景的广播电台,一个是欧洲第一广播电台(Europe 1),另一个是卢森堡电台。所以,当时的法国人主要是通过广播而不是影像来了解五月风暴的。
其实在五月风暴以前,法国人了解法国与世界政治的一个很大渠道,既不是电视(因为当时拥有电视机的家庭还比较有限),也不是其他的渠道,而是通过阅读时事性画报。法国人在五六十年代特别喜欢看画报。当时法国有一个很大的时事性画报叫《巴黎竞赛画报》,每周一期,读者众多。罗兰•巴特曾经分析过它上面的图像。当时的《巴黎竞赛画报》每期百分之四十到六十左右的图片内容都是关于时事的,有法国时事,也有世界时事。《巴黎竞赛画报》在1968年五月发行了两期之后,莫名其妙地停刊了近一个月。六月中重新发行时,它的立场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同情学生的立场站到了法国政府的立场。从《巴黎竞赛画报》立场的变化,我们可以揣测,应该是该画报受到了法国政府的强大政治压力,不让该杂志及时和客观地反映五月风暴的情况,所以才被迫停刊了一个月。
回到上面的海报,就是那个有着洛林十字架眼睛的匍匐的人。前面说到,洛林十字架是戴高乐政府的象征。洛林十字架变成了这一匍匐的人的眼睛,表明这个人所接受的信息是完全受到国家的控制,受到戴高乐政府的控制的。这张海报很像肉店的指示图,意味着法国当时的民众实际上是任人宰制的绵羊:他接受的信息是非常被动的,当局提供什么样的信息,他们就接受什么信息。
大众工作坊所生产的海报是服务于当前斗争的武器
1969年,大众工作坊的部分海报作品被结集出版。在该书书前有一则以致读者信形式出现的大众工作坊的简短声明,声明说,大众工作坊所生产的海报是服务于当前斗争的武器,是当前斗争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大众工作坊作品的合适去处,就是斗争的中心,就是街头和工厂的墙壁。
声明接着说,将这些海报用作装饰的目的,或者把它们放在资产阶级文化的处所展出,或是作为美学趣味的对象,都无异于损害着这些作品的功能和效果,这也就是为什么大众工作坊总是拒绝出售其作品的原因。
声明最后说,即便把这些作品作为某一斗争阶段的历史证言加以收存,也是一种背叛。因为斗争本身是至关重要的。任何所谓的“外在”观察者的立场,都无疑是一种虚构,是不可避免地有利于统治阶级的。
前面说到大众工作坊制作这些海报的方式是集体性的,海报上打上“大众工作坊”的印章,但很多海报也没打印章,可以视为是匿名的。据回忆,前后在大众工作坊逗留和参与设计和制作的艺术家有大约三百位左右。除了艺术家之外,还有更多的人参与大众工作坊的各种工作,比如运输和裁剪纸张、张贴海报、接待和安全保卫、教学工作(教外来人员制作丝网印刷海报技术)等等。据统计,各色在大众工作坊逗留和直接参与大众工作坊工作的人,加起来多达一万多人。一些中学生或者工人可能会被分配到大街小巷去张贴海报。张贴海报一般是在清早天亮之前,因为此后法国警察就上街了,所以必须在天亮之前将海报贴到法国的大街小巷、工厂、学校或者是街垒上去。
这是大众工作坊的照片以及张贴在街头上的大众工作坊海报的照片。在盛期,大众工作坊会有十个小组同时印刷海报,一张海报有时能印到三千份,这就需要很多的人手参与张贴。
薪水微薄,坦克沉重
上面这张是大众工作坊人员工作时的实景照片。照片中牵着很多绳子,绳子上挂的是一些刚刚印刷出来的海报。海报刚印出来之后是湿的,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才能晾干。这张照片中的海报呈现的是一辆坦克的形象,上面的文字是“薪水微薄,坦克沉重”。这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工人阶级的薪水特别微薄,可是工人一旦对此起来加以反抗,统治阶级就要派坦克来镇压他们。为了维持法国资产阶级政权,总统戴高乐愿意采取任何措施,哪怕是发生内战,他也愿意奉陪到底。他对此是有心理、政治和军事上的准备的。在五月底,戴高乐曾经秘密前往驻德国巴登—巴登的法军军事基地,与当时驻德国的法军军事将领会谈。戴高乐要求,一旦发生内战,驻德法军要站在他的一边。这些将领同意了戴高乐的要求,唯一的条件,是让戴高乐释放政变军人萨朗将军(Raoul Salan)和他在“秘密军”中的朋友。
在五月风暴期间,以丝网印刷海报形式出现的文化表达,是由当时疾风暴雨似的政治情势所决定的
上面两幅照片反映的是大众工作坊印刷海报的情况。大众工作坊的最早几幅海报是石版印刷,但他们很快就采用了丝网印刷技术来大量印制海报。当时法国主流的版画技术是石印,不是丝网印刷,丝网版画特别不流行,艺术圈采用丝网技术是非常罕见的。这是因为当时法国的艺术圈有一种偏见,认为丝网版画是一种与美国大众文化有着密切联系的东西,不是严肃的艺术家所应从事的工作,要做版画就应该做石版画。但石印版画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费时费力,不能够迅速地大规模大批量地生产。Guy de Rougemont是向大众工作坊建议采用丝网印刷技术的一位艺术家。当时他刚从美国回来,了解在美国流行的丝网印刷技术。他找到也是从美国学成回到巴黎的丝网印刷专家Eric Seydoux,两人一起到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大众工作坊给大家演示了丝网印刷技术。这次演示的观摩者约有200人,他们非常吃惊:在制作速度方面,丝网印刷技术确实要大大优越于石版印刷技术。
除了最早的三个u打头的工学联盟海报是石印版画,我们本次讲座海报下方的“艺术为人民服务”这一作品也是石印版画。但很快,大众工作坊的海报一律改成丝网印刷。他们当时选择丝网印刷技术主要是由当时急迫的政治情势所决定的。为着能够跟上五月风暴的工人和学生斗争节奏,为着及时地服务于当时的群众斗争,丝网印刷是比石印更为合适的战斗武器,所以在五月风暴期间,以丝网印刷海报形式出现的文化表达,是由当时疾风暴雨似的政治情势所决定的。
艺术为人民服务,大众工作坊的工作宗旨
借助迅捷的丝网印刷技术,在整个的五月风暴期间,大众工作坊设计和制作的海报覆盖了巴黎的大街小巷,甚至张贴到了外省。有的海报印刷量达到三千份,这是一个是相当大的量。从五月中到六月底,大众工作坊总共制作了六百到八百多种海报。原始的设计稿更是数以千种。
大众工作坊的组织和运作情况
大众工作坊采用的是直接民主的组织和运行方式,最高权力机关是全体会议,这是一种所有积极参加大众工作坊的人自行组成的全体会议。所有的决策和计划,都是这个全体会议做出的。介入过大众工作坊工作的艺术家数以百计,而参与的学生和群众则达一万多人。在运动期间,大众工作坊每天晚上都会召开一次全体会议。由于工作坊的人员流动很频繁,多的时候能有三百多人参加全体会议,少的时候则可能只有十几人。每天的全体会议决定第二天上什么海报。
参与大众工作坊的艺术家的政治立场各不相同,有无政府主义者,有毛泽东主义者,也有亲法共的共产主义者等。下面这个表格标示了一些参加大众工作坊的艺术家的不同政治色彩:
上面的表格是我从关于大众工作坊的一篇研究论文里摘出来的,大家可以看到这些艺术家各自的政治和艺术光谱。在五月风暴之前,巴黎有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艺术团体叫“青年画家沙龙”,这是一个集体性的艺术创作组织。“青年画家沙龙”反对他们心中的资产阶级艺术,比如新先锋派的审美主义艺术等。在1965年,“青年画家沙龙”的几位艺术家合作创作了一幅很有名的作品《生与死,或者,马塞尔•杜尚的悲剧性死亡》,象征性地谋杀了他们心目中的资产阶级艺术代表杜尚。出于对资产阶级艺术的强烈反感,“青年画家沙龙”在五月风暴期间非常积极地参与了国家高等美术学院的大众工作坊运动。上面标星号的艺术家即是“青年画家沙龙”的成员。他们在高等美术学院的大众工作坊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大众工作坊的很多理念、声明、艺术创作、艺术实践都深受“青年画家沙龙”的影响。
标注梅花形状的是大众工作坊里的毛泽东主义者。这些艺术家信仰毛泽东主义,这些人在大众工作坊里的数量虽然不算多,但是影响是非常大的,也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大众工作坊越到后来,毛泽东主义者的影响越大。参与到大众工作坊的“青年画家沙龙”的成员中,很多都是毛泽东主义者。例如表格里的法国艺术家阿约(Aillaud)、布拉利奥(Buraglio)和卡内(Cane),以及波兰艺术家博德克(Bodek),他们既是青年艺术家沙龙的成员,也是毛泽东主义者。这些人已经有了长足的集体艺术实践,所以当他们有组织地进入到大众工作坊的时候,很容易取得公认的领导地位。
五月风暴的早期,有一部分法国毛泽东主义者(主要是马列主义共产青年同盟(UJCml)的成员)认为五月风暴是小资产阶级运动,所以对于参加街垒战斗并不热心。但另外一个法国毛派团体——法国马列主义共产党(PCMLF)积极参与了历次的街垒战。当然,就是五月初反对风暴的马列主义共产青年同盟,后来也很快改变了做法,积极地参与到运动中去。毛派于五月风暴的另外一种参与方式,就是在毛泽东主义者实际领导下的大众工作坊的艺术表达。到了六月份,毛泽东主义者对运动的影响就更大了。法国毛派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知识分子和学生运动要跟工人运动相结合,所以在六月份,法国的毛泽东主义者几乎全部卷入了工人斗争;他们进入到很多工厂,与老板和警察进行了面对面的激烈斗争。
在上面的表格里,标©的是所谓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也是五月风暴的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力量。同时我们从名单里可以看到,参与大众工作坊的艺术家的来源是非常国际化的。法国人之外,还包括比利时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意大利、波兰人、智利人、阿根廷人、葡萄牙人、南斯拉夫人、捷克斯洛伐克人,还有一些法国殖民地来的艺术家,甚至还包括一位华裔的法国艺术家赵无极(可惜对于赵无极和五月风暴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研究)。所以说,大众工作坊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艺术创作团体。
也有很多工人来到大众工作坊,有些工人在他们自己的工厂罢工之后,也想进行宣传鼓动工作,他们往往会来到国家高等美术学院,请求大众工作坊的帮助。这些工人会告诉大众工作坊他们想要什么样的海报,工作坊就会给他们设计海报。海报印刷之后,工人们就会把海报带回到他们的工厂去做宣传鼓动工作。有的时候大众工作坊的工作人员会教授这些工人丝网印刷技术,帮助工人在自己的厂子里成立类似的海报制作小组。
大众工作坊是怎么决定生产何种海报的?根据当事人的回忆,艺术家们每天两次将自己设计的海报草稿递交给工作坊。每天晚上七点钟左右,大众工作坊会召开全体会议来讨论当天两次递交的海报设计稿,最后投票决定什么样的海报可以用来制作和张贴。
全体会议的气氛是既严肃又活泼的。不管是否是有名的艺术家,只要是全体会议否决了,那这张海报就不能印刷;如果海报设计得到全体会议认可,哪怕设计者只是一位普通的学生,那就可以印刷。有回忆提到,有位已经成名的画家也设计了一张海报,但是在全体会议的投票环节被否决了,他心灰意冷,后来再也没有递交新的海报设计稿。据统计,海报设计稿的淘汰率是相当高的,一张成功印刷和张贴出去的海报背后,大概会有十张海报设计稿被否决。前面说到大众工作坊生产的海报总数可能多达八百多种,如果按一比十的比例来看的话,那整个五月风暴期间大众工作坊所设计的海报草稿总数会是相当惊人的。
那么,能够通过的海报设计稿是由什么样的标准决定的呢?当时全体会议制定的标准有两个。第一,海报的政治信息和理念是否正确?第二,海报能否很好地传达这一正确的政治理念。讨论和投票的过程有时比较短,但有时会爆发激烈的争论,以致要花费数个小时才能做出当晚的最后决定。
一旦确定了何种海报可以进入制作环节,那么接下来就是连夜赶工了。大众工作坊是二十四小时轮班制,工作从不间断。因为五月风暴期间全社会都在罢工罢课罢市——不上工,不上课,不营业。所以大众工作坊人员开玩笑说,五月风暴期间唯一工作的是大众工作坊的人,他们要加班加点制作海报来服务于当时的斗争,是当时唯一不休息的人群。
到后来,大众工作坊的这种工作模式越来越被其他的院校、工厂、中学所借鉴,所以当时在法国出现了很多类似大众工作坊的海报制作工作坊,包括上面说的索邦大学医学院,还有装饰艺术学院等,他们都有类似的工作坊来服务于当时的斗争。
大众工作坊作品的主题分类
1、反对资本主义体制
大众工作坊的作品中有一类是直接反对资本主义体制的。上面是一个工业用砧板图像,铁锤砸在“CAPITAL”(资本)这个单词上,寓意砸碎资本的统治。这张海报是大众工作坊在五月的第三周为了支援雪铁龙汽车制造公司的工人罢工而制作的,是直接反对资本主义体制的一张海报。
2、反对法国警察暴力
上面几张海报描绘的是当时的法国防暴警察——共和国保安队(CRS)。海报典型地表现了一个正在攻击学生和工人的法国防暴警察的装束:钢盔、墨镜、盾牌,再加上警棍。旁边的一张海报上写着CRS/SS,SS就是纳粹冲锋队的缩写。这张海报的意思就是把法国共和国保安队等同于纳粹冲锋队。在初版的防暴警察海报的盾牌上是没有文字的。后来有一个工人看到海报之后,建议在盾牌上加上纳粹冲锋队的缩写ss,这就成了一张升级版的新海报。上面的纯文字海报(CRS/SS)往往是和防暴警察形象的海报是一起贴的,上下贴或者左右贴。这是反对法国警察暴力的一类海报。
3、支持无产阶级抵抗和自卫
这张海报上的文字意思是:“在占领的工厂中进行无产阶级的抵抗,直到人民的胜利。”当时的法国警方派了很多警力镇压工人运动,这种海报是直接服务于当时工人的罢工和占厂斗争的。上面这张海报是根据已有的照片处理制作的,是将照片底片投影到丝网上印刷。一般来说,大众工作坊很少有根据照片来制作的海报。在他们制作的八百多种海报中,根据照片来制作的大概仅有十五种左右。这是为什么呢?这里面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不少法国艺术家认为照相艺术是一种美国式的大众文化,他们宁愿对这种艺术保持一些距离。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更与现实政治相关,因为当时的法国警方为了镇压群众运动到处拍照存档,以作为秋后算账的证据。由于担心政府密探的渗透,大众工作坊内部禁止外人拍照。
4、反对驱逐外国学生、外国工人和记者
当时的法国政府跟一切统治者都有类似的想法,认为五月风暴有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境外势力的操纵,比如说像苏联东欧的社会主义政权的操纵,或者是受到德国人的支持,或者是外国犹太人的捣乱。所以,当时驱逐了很多外国的记者。而当拿德国护照的三•二二运动领袖红色丹尼在五月风暴期间去比利时等国讲演之后返回法国时,法国政府却拒绝他再次入境,法国内政部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undesirable")。大众工作坊为此制作了一系列声援红色丹尼的海报。
下面是大众工作坊中一位资深艺术家Bernard Rancillac设计的声援海报初稿,他是根据我们提到的当时一幅很有名的红色丹尼的照片设计的。其海报设计稿上最初的文字是“我们都是德国犹太人”。为什么要写上这样的文字呢?缘由是当时的法国主流媒体特意拿红色丹尼的德国和犹太背景做文章,隐射他是外国敌人和捣乱份子。我们知道,法德两个民族在历史上有很多恩怨;而“犹太人”一词在欧洲的历史语境中又有侮辱性的贬义含义,所以当法国的报章杂志含沙射影红色丹尼是德国犹太人的时候,大众工作坊的这位艺术家就有了这个“我们都是德国犹太人”的设计。
Rancillac的原始设计在全体会议讨论的时候引起了激烈的争议,主要是针对海报文字的争议。大家觉得直接用“我们都是德国犹太人”这样的文字有可能冒犯犹太人,所以最后就将其改为“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人(indesirables)”。
上面这张“一切工人的团结将打破疆界之分”也是属于反对驱逐外国工人、学生和记者的海报。这张海报上的铁丝网意味着防守严密的法国边境,它把外来工人、记者和学生和法国民众隔离开来。
5 、反对当时的法国政权法西斯化
上面左边海报上的戴高乐正在行纳粹礼,再打个问号,表明海报制作者怀疑他是希特勒第二。右边海报将戴高乐与当时统治欧洲的一些独裁者并列起来。从左到右分别是戴高乐、西班牙独裁者弗朗哥和葡萄牙独裁者萨拉查。
6、反对主流媒体的洗脑
当时的电视是受到法国政府严格控制的,上面都是歌舞升平的东西,对五月风暴的街头运动根本不予报道。所以左边这张海报中的电视像一个监狱,由于严格的信息控制,海报中戴着弗里吉亚无边便帽(Phrygian cap,又译自由帽,是古时被释放的奴隶和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革命者喜欢戴的一种帽子)的人就像呆在监狱里一样。
上面第二张海报上的文字的含义为“给每家每户放毒”。这幅海报上的电视天线也被画成了洛林十字架的形状,意味着当时的法国人受到戴高乐政府的洗脑和思想控制,这里的洛林十字架是戴高乐政府的象征。
7、鼓励工人、学生和农民之间的团结
上面这两张海报都属于这个主题,第一张是6月初出现的表达工农团结的海报,第二张海报呼吁法国工人和外来移民工人之间团结起来。两个工人之间有一个小人,代表法国政府,他试图破坏掉法国工人和移民工人之间的团结,正在使劲地推开这两个工人。
8、宣传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之间的团结
这张海报上文字的意思是“人民的力量”。左边的是一位手里拿着书的知识分子,中间是一位手里拿着干草叉的农民,右边是一位拿着锤子的工人。从视觉效果来看,三个人只有一个身体,象征着他们的紧密团结,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三者形成了一个有机统一体。
墙报、木偶剧团
上面这些海报只是大众工作坊制作的八百余种海报中的很小一部分,还有很多其他主题的海报我们没有时间来一一介绍。实际上,除了海报之外,大众工作坊也创造了一些别的文艺形式来支持工人和学生的斗争,比如墙报和傀儡戏。
上面是大众工作坊出品的一期墙报,是印刷品,以文字为主,主要是介绍各地群众斗争的消息,可以很方便地贴到大街小巷。它是为了突破法国政府的新闻封锁而制作的。在主流媒体不说实话的背景下,大众工作坊的海报一定程度上也成了传递政治新闻的渠道。而工作坊制作的墙报,则比以图像为主的海报对当时斗争的信息传递更细致,更集中。
5月21日,大众工作坊又成立了木偶剧团。这是当时演出的一张剧照,演出的是“小轮子和小螺丝支持人民斗争”。这个木偶剧是有典故的,出处是列宁在1904年写就的名著《进一步,退两步(我们党内的危机)》。列宁提出,无产阶级在争取政权的斗争中,除了组织而外,没有别的武器。而当时有无政府倾向的人却反对列宁的这一思想,认为加强党的组织,实行在中央领导下实行分工,就是把人们变成“小轮子和小螺丝钉”。大众工作坊在五月底演出这一木偶戏,反映了随着五月风暴的深入发展,一部分参与运动的革命者希望更好地组织起来,加强革命阵营的战斗力的强烈愿望。
大众工作坊以他们的海报制作和其他形式的艺术表达,有效地、有力地支持了当时的工人斗争和学生斗争,在法国五月风暴的政治斗争史和法国当代政治艺术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辉印记。
大众工作坊的落幕
1968年6月27日,法国共和国保安队(CRS)突袭了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大众工作坊。实际上,大众工作坊的参与者们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来临。特警进入大众工作坊之后,艺术家们没有抵抗,他们收拾了随身的东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们战斗了一个多月的大众工作坊。这便是大众工作坊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落幕。
大众工作坊的最后一张海报
大众工作坊虽然被警方封闭,但由于丝网印刷设备比较轻便,容易携带,所以艺术家们实际上转移了部分设备。在大众工作坊关闭之后,一些艺术家转移到社会党的办公室,制作了一幅特别有名的海报。
THE POLICE POST THEMSELVES IN THE FINE ARTS SCHOOL;THE FINE ARTS SCHOOL STICK POSTERS IN THE STREETS
这张海报上的文字直译是“条子占领了美术学院,而美术学院占领了街道”。意思是说,虽然特警占领了美术学院,可是美术学院的艺术家们可以用艺术/海报占领法国的街道。海报将占领美术学院的特警画成了骷髅的样子,骷髅用它狰狞的牙齿咬住了艺术家的画笔。
骷髅特警咬住了艺术家的画笔,可是艺术家并不因此屈服。艺术家用他们的想象和艺术占领整个巴黎,乃至全法国的大街小巷。这是五月风暴期间一个很有名的口号“用想象夺权”具象化的体现。艺术家的肉体可以被压制,但艺术家的想象永远不可能被镇压。想象是艺术家的生命,需要艺术家自己去悉心探索,以自由的精神来生发想象。有想象才有创造,这对艺术家是这样,对于一切有志于社会改革和社会革命的人们,也是这样。如果没有自由的想象,就不可能有对于未来社会的憧憬和展望,也不可能有为着另外一个可能的美好世界而奋斗的前行的动力。
所以,艺术家首先需要让想象力夺权
每一个人也首先要力争自己能用想象力夺权,同时也要力争在文化和意识形态上改造自己、改造社会。众所周知,在劳动阶级的解放之路上,没有文化上的领导权,就不能真正打破资产阶级法权,打破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控制,也不能造就大批寻求根本改造旧社会的新人。大众工作坊数百位艺术家们和上万名志愿者的努力,在这些方面为后来者创造了一个可资垂范的榜样。
最后我要请大家再看一幅大众工作坊的海报。海报上画了工厂厂房的屋顶、烟囱,还有一面鲜红的红旗,文字是:“1968年五月,持久斗争的开始。”这就是说, 1968年的五月风暴,是人类为争取一个更好社会的持久斗争的开始。五月风暴不是结束,不是一些人盖棺论定的所谓“人类社会最后一次革命”,它恰恰只是一个新的开端,是新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关于人类社会的根本改造,中国革命的领袖毛泽东主席见微知著,洞若观火,他说:“人类一万年以后还要革命。”
在五月风暴五十周年之际,我今天非常荣幸地与Artworking微信群中的艺术家们和诸位朋友分享了风暴期间大众工作坊的革命艺术理论和革命艺术实践。这五十年来,人类社会的生产力继续迅猛发展,但总体而言,人类社会的想象力似乎有渐趋萎缩的倾向。希望借纪念五月风暴五十周年的机会,那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能够重新激活自己的想象力,重新让想象夺权,而不是在这个后工业社会或者说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随波逐流,做一种所谓的单向度的人。让我们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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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洪生。来源:微信公众号“中国国家画院公共艺术中心”。编辑 | 高天霞。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