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张宗坤、岑建兴
苦劳网按:法国「黄背心」(gilets jaunes)运动,在全国各地展开连续四个星期的封路行动与激烈示威后,终于在日前迫使总统马克龙宣布冻涨燃料税,并在周一(12/10)晚间的全国演说中,再度释出利多,包括将为领取基本工资劳工每月加薪100欧元。众人都在关注,接下来的周末,这场由起于反燃料税并逐渐演变为要求马克龙下台的运动,下一步究竟为何。
为什么号称「打击气候变迁」、看似立意良善的绿色税,会引发如此庞大的民怨,甚至连环保人士也难以支持?对于调涨燃料税的反弹声浪,为什么会引发马克龙的执政危机?为什么曾发动罢工反对劳动法修恶、被认为战斗性高的法国劳工总联盟,以及其他的工会领袖,一开始拒绝参与「黄背心」运动?身为法国团结工联的成员,作者Léon Crémieux试图在本文解释上述问题,并且指出黄背心运动的当前危机。
原文标题"What is at stake in the “yellow jacket” mobilization",刊登于International Viewpoint网站。
位于巴黎西南部的黄背心示威者。(图片来源:Jean-François Monier/AFP)位于巴黎西南部的黄背心示威者。(图片来源:Jean-François Monier/AFP)
近一个月以来,一场空前的运动正在法国发生。
2018年11月17日,根据警方的说法,全国各地至少有2,500个路口和收费站被封锁,出现了30万名以上的黄背心抗议者(之所以称为「黄背心」,是因为抗议者身穿根据法律规定必须放在车上的反光安全背心)。接下来的一周,封街抗议在二线城市跟乡村地区持续进行。11月24日,又发生了许多行动:超过10万名参与者在各地设下超过1,600个路障,其中也包括巴黎香榭大道上的8千名抗议人士。
这场运动并非任何政党或工会发起,而是彻底透过社交网络所建立。其要求反对预计在2019年1月1日生效的TICPE(国内能源商品消费税)调涨,这项措施将造成燃料碳税增加,涨幅每公升柴油达6.5分欧元,每公升九五无铅汽油也将调升2.9分欧元(分别约为新台币2.3元与1元)。2018年,对柴油的课税已经调涨7.6分欧元。目前每公升柴油为1.45欧元,其中税金就占6成,约85.4分欧元。法国政府计划在2020年和2021年时,每年再调高6.5分欧元。这是英国和意大利以外,欧洲第三高的柴油税率。但与其他欧洲国家相比,法国的柴油是消费大宗,占燃油总体消费的八成。过去一年内,柴油价格就上涨了23%。
法国大报《巴黎人报》(Le Parisien)引用了一份反对涨税的在线请愿书,这份请愿在10月中旬取得数十万人的签名,11月初更有超过百万人加入联署。从那之后,全国各地出现了数百个脸书群组,网络上反对税改的影片被播放了数百万次(包含由极右派「法国站起来」(Debout la France)的地方代表所制作的影片)。一名卡车司机呼吁在11月17日封锁巴黎环状道路,后来数以千计的地方倡议团体,便决定在该日封锁道路与圆环(两名黄背心参与者建立了网页清单,罗列封锁行动的地点)。主流新闻媒体(特别是BFM电视台)采用了这样的说法,并且放大了这个现象。
从单纯的联署请愿行动开始,如今这场运动如野火蔓烧。
这是场什么样的运动?
这场运动不但与政府对立,也与工会和政治领袖们对立!这场运动在大众阶级间扩张,并且博得广大的同情,特别是在工作场所里得到多数人的大力支持(11月14日前有七成的人支持这场运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场运动在许多左翼圈子里被画成讽刺漫画,还被谴责、被认为是一团糟,甚至被认为是受到公路运输业雇主和极右派的操纵。然而,所有公路运输业者协会共同谴责封锁行动,并要求政府排除路障。对于极右派而言,从10月中旬开始,「法国站起来」的领袖杜邦-艾尼昂(Nicolas Dupont-Aignan)就一直积极在媒体上秀出他的黄背心。同样地,勒庞(Marine Le Pen)所属的民族阵线(Rassemblement national)也表达了对运动的支持,但同时否定封锁道路的行动。黄背心运动的多数组织者显然希望与这些令人尴尬的支持保持距离。法国共和党(les Républicains)和社会党(Socialist Party)1小心翼翼地对这场运动表达同情。另一方面,虽然法国不屈党(France insoumise)的领袖如梅朗雄(Jean-Louis Mélenchon)2或鲁芬(François Ruffin)3在几次电视专访中表达了对这场运动的支持,但例如新反资本主义党(NPA)的贝森萨诺(Olivier Besancenot)、所有主要工会——不只是法国民主劳工联盟(CFDT)、法国工人力量总会(FO),甚至法国劳工总联盟(CGT)与法国团结工联(Solidaires)都拒绝支持这场示威,坚持抗争者受到极右派与公路运输产业的老板所操弄。
事实上,黄背心运动反映的是大众阶级间的深刻运动。每天有1,700万人在他们居住城市以外的地方工作,这个人数占全体经济活动人口的2/3。在这2/3的人之中,又有八成开自己的车。因此,燃油花费是大众所关切的,在大巴黎地区更是如此(即使在巴黎市区,也只有一半的劳工以公共运输通勤)。显然,附加税的问题涉及广大的受雇者!
劳工,特别是劳工的家庭,被迫远离市中心而居,不稳定性更扩大了劳工与工作场所的距离。在巴黎,搭公交车上班的那一半劳工,通常是那些被迫居住在城市边缘,或者从事工时交错(staggered hours)的弹性工作的一群。
在官方通膨率被当作工资冻涨的借口下,汽车运输成本,特别是柴油价格已经爆炸了。黄背心将民众的怒火极端化,这种怒火在购买力、工资和退休金方面,表现出显著的阶级性格。
黄背心的怒火,进一步催化在社会中扩散的愤怒,这样的愤怒起因于政府失信、对购买力与退休金的攻击,同时给予富人与资本家诸多优惠。反过来说,历届执政党的失信也必须为当前社会形势担起责任。马克宏从这种失信中受益,并因此胜选,现在却自作自受。
政府透过税改——取消富人税(ISF,对资本利得课征的固定税)——最富有的1%人口的财富在2019年将增加6%,最富有的0.4%人口的购买力将提高至28,300欧元,最富有的0.1%人口更可以上升到86,290欧元。与此同时,最贫穷的20%人口将面临收入降低、社会福利增加停滞、住房补贴改恶、退休金减少,以及物价上涨的恶果。
失去民意及执政危机
马克龙(Macron)被大部分人认为是富人的总统。在给予富人阶级上述好礼后,燃料税打击了最低薪的受雇者,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仅如此,马克龙政府因为其阶级政治与不被信任,自夏天起便陷入持续恶化的危机之中。贝纳拉丑闻在夏天被揭露。马克龙的私人保全贝纳拉(Alexandre Benalla)在今年5月1日攻击示威者而被定罪,显示总统利用国家资源服务个人需求,也令人想起总统竞选前夕的费雍丑闻。4贝纳拉丑闻后,马克宏政府内负责环境事务的余洛(Nicolas Hulot),也因为环境承诺多次被否定而宣布辞职。之后,内政部长暨马克龙早期支持者科隆博(Gérard Collomb)也在初秋宣布辞职。一连串的内部危机,证实这个政府的腐蚀加剧,以及其政治与社会基础的脆弱。
与前法国总统欧兰德(Francois Holland)同期相比,马克龙在各项民调的支持度都低于前者。
法国总统马克龙于当地时间周一(12/10)发表全国演说,宣布为领最低工资的受雇者加薪,但是拒绝恢复富人税。(图片来源:Ludovic Marin/Pool Photo via AP)法国总统马克宏于当地时间周一(12/10)发表全国演说,宣布为领最低工资的受雇者加薪,但是拒绝恢复富人税。(图片来源:Ludovic Marin/Pool Photo via AP)
「黄背心」的要求
无论是在社交网络上或是封路现场,所有「黄背心」的讯息都要求撤销燃料税,除此之外还有对于生活成本的不满、主张重新课征富人税,或者仅仅要求马克龙下台。
为了合理化燃料税并且获得大众支持,政府强调对抗全球暖化,以及减少温室气体排放与悬浮微粒的必要性。政府发言人格力沃(Benjamin Grivaux)谴责「抽烟与开柴油车的人」,试图争取生态左翼的支持。但是,燃料税调涨在具环保意识的选民之中也没得到良好的回响,此外政府轻蔑与傲慢的态度并未让人留下好印象。
根本原因在于:之前的执政者与现任政府,都忽略了生态政策的当务之急:在偏袒汽车与柴油的政策之后,却未在郊区与城市边缘发展公共交通,导致工人阶级必须跋涉更远的距离,才能前往工作地点与城市中心。对无法改变通勤模式或交通工具的民众征收更多费用,展示了政府令人难以接受的傲慢。政府意图移除超过1万1千公里的铁路,对于法国国营铁路公司(SNCF)是一项打击,同时大部分的铁路货运也因为道路货运(业者)的利益而被牺牲。与此同时,道达尔石油公司(Total)却可以恣意采矿而无须缴税。此外,关于2019年财政法案的辩论,揭露了5亿多欧元的燃料税并不会用于生态转型,而是填补2019年预算赤字,即补偿取消财富税而短少的税收。
数周以来,政府与媒体带着居高临下的藐视态度,试图污蔑这场运动,例如称它为一场来自「被遗忘的领域」或「法国边缘」的运动,或是指涉这场运动是一群没有教养、对气候变迁无感的「农民起义」(jacquerie)。
有组织的工人运动在哪儿?
「黄背心」运动并非由工人运动与组织发起,显示后者在许多地区及工人组织中失去影响力。如同「课征金融交易税以协助公民组织」(ATTAC)与哥白尼基金会(Fondation Copernic)在《世界报》(Le Monde)专栏所说的那样,这也是社会运动近年来累积的失败的结果。「黄背心」迅速设下路障并且采取直接行动,也是对于传统街头示威模式的拒绝,同时延续了近年具战斗性的社会部门所采取的封路行动。
此外,工会领袖采取的策略,暴露无能衔接这场运动的弱点,这也是一大问题。这样的策略,以「黄背心」受到「极右翼」操弄或是这是一场「去政治」的运动为借口。但是一如ATTAC与哥白尼基金会在专栏中所说的:「要对抗这种公然的挑衅、极右翼对于运动的工具化,以及反税主义的风险,无法通过『空椅政策』(空椅政策藉由缺席方式凸显自己存在的策略)或是责怪示威者的方式达成。相反的,我们必须进入运动中去制衡,并在里头对抗试图支配运动的极右翼与雇主,来赢得文化与政治的斗争。」
不过,许多工会下级单位及社运人士,毫不迟疑地支持并呼吁参与「黄背心」运动。特别是法国劳工总联盟冶金分会、联合民主团结工会工业分会、法国工人力量总会交通分会,以及其他许多个别部门都呼吁提出一个主张提升工资、反对打击大众阶级的间接税,以及提倡累进制所得税的工业纲领。这些呼吁经常清楚反对燃料税,同时强调一套真正能打击道达尔的生态政策,并且发展公共交通与铁路货运。
在社运网络中或是报章杂志上,所有的报导都证实这个运动具有民意的现实。运动基本上由受雇者与退休人士组成,同时也包含自雇者与小企业主,这些人的收入微薄,并且饱受政府全力攻击所苦。参与路障或是发放手册的新反资本主义党行动者,也见证了运动欢迎——更重要的是——全面同意恢复课征富人税,以及终止给予富人的优税减免。
运动的当务之急
无论最终结果为何,这场运动都有重大的政治风险。关键在于如何让它的结构更加民主,同时与工人运动的组织汇合;这些工人运动组织希望藉由对政权全面宣战的方式,领导一场普遍的斗争。政府希望「黄背心」只是一个插曲,之后便可返回「正常」的政治与社会生活。11月17日后,所有媒体大幅报导各种冲突,在封路现场受伤的群众,以及被撞死的「黄背心」参与者。媒体也凸显运动里头的种族歧视与恐同行径,藉此抹黑整个运动;虽然这些行为不可接受,却仅仅是运动的第一小部分。比起其他社会运动,政府对于黄背心的处理更加谨慎,但是仍大力镇压封路行动,特别是11月24日香榭大道上的示威。虽然黄背心对街头示威与冲突感到陌生,却并未阻止他们设下新路障的决心与意志。政府希望冲突的画面,以及(运动)年终欢庆般的示威方式,能够导致运动的消亡。如果工人运动也有相同的想法,将大错特错。处于边缘位置的极右翼正等待突击运动的机会,并且希望没有任何反资本主义的观点进场给予运动新的视野。时常被拿来与黄背心做对比的2013年意大利「干草叉」起义(Forconi)5,对于反资本主义者也是一项提醒。这些反资本主义者不只想把民众愤怒与社会不满用来对付为富人服务的政府,更要用它们为反资本主义的攻势铺路,达到解放的目的。
注释:
1. 法国两大政党,政治立场分别为中间偏右与中间偏左。
2. 法国不屈党是梅朗雄于2016年总统大选时创立的左翼政党。
3. 国民议会议员,曾在2016反对劳动法改革的不眠之夜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
4. 2017年,费雍代表共和党参加总统大选,却被媒体揭露于担任国会议员期间,虚设助理职位,让妻子白领薪水。
5. 2013年底,意大利爆发反对政府撙节政策的示威,该运动以「干草叉」为象征,参与群众来自农民、卡车司机、学生、失业者等社会各个阶级,同样以封路为手段,运动组织也很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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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苦劳网。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