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指出,发达国家的很多人都在从事没有意义、对社会毫无 益处的狗屁工作。这些工作耗费人的精力,损害人的心灵,同时也增加了社会的总工作量,让人们 的工作时间有增无减。因此,他呼吁消灭这些狗屁工作。文章结合调查问卷和访谈对这一观点进 行了评述,指出:几乎所有工作的从业者都有可能自认为在造福社会,认为自己的工作存在意义,因 此从主观感受定义的狗屁工作概念难以成立,但客观上狗屁工作的确存在,且大多数人对工作不满 的事实也不容忽视,因此在消灭狗屁工作的同时,也要挑战工作意识形态——“所有工作都是好 的”,同时对工作内容和劳动分工进行更为合理的组织,最终消灭异化劳动,走向后工作的未来。

狗屁工作、劳动分工与后工作的可能-激流网

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于 2013年在激进 杂志 Strike!的网站上发表了名为《论狗屁工作现 象》的文章。文章虽短,但因为触及了很多人 的现实感受———工作中的无意义感甚至愤怒感,在 国际上引起了不小反响,先后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 来自各个国家劳动者的反馈也层出不穷,甚至有 “好事者”在伦敦地铁的车厢内张贴选自此文的“语 录”。有鉴于此,在接下来的五年内,格雷伯将此文 扩展成书,意在挑战 “当下的工作体制”(current workregime),让其“成为射中我们文明核心的箭 矢”———现代文明是工作的文明,在这种文明中,工 作本身已成为目的和意义——并追问狗屁工 作大肆泛滥的原因所在,从而呼唤一个每周只需工 作十五小时的闲暇世界。

该书一问世就一石激起千层浪,《经济学人》 《彭博》《纽约客》《金融时报》《纽约时报》《卫报》等 各大媒体纷纷发表书评,据笔者所知,已有法语和繁 体中文译本,中国的各路媒体也出现了相关介绍 文章,并引起一定反响。另外,在英语世界也出现 了严肃的学术评论,有的学者基本同意格雷伯的论 述和筹划,并提出在新自由主义对福利进行紧缩的 当下,要采用零敲碎打的(piecemeal)反抗来争取更多闲暇的时间;也有对格雷伯的概念不以为然,认 为他将某些工作岗位划分为没有社会价值的狗屁工 作,是没有认清社会运作机制的表现,任何工作都含 有一定的“狗屁”成分,因此关键不是消灭某些工 作,而是去改变工作背后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如 此才有可能让工作变得更人性、更有吸引力。笔者 将结合自己的问卷调查和通过即时聊天软件所进行 的深度访谈,揭示中国人对于工作的认识和态度, 从而在对狗屁工作概念提出批判性质疑的同时,也 反思劳动分工以及对工作内容进行安排的社会关系 问题。

一、狗屁工作:一个似是而非的有用概念

在格雷伯看来,一份工作是否狗屁并没有客观 标准,只能诉诸于从业者的主观感受:如果从业者认 为自己的工作内容毫无意义并且对社会毫无裨益, 那么这份工作就必然是狗屁工作,无论是否收入不菲,是否看起来高端上档次。当然,在现代工作意识形态看来,所有工作都有其意义和价值。如果我 们不喜欢某种工作,要么是我们不适合那份工作,要 么就是我们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我们很少会质疑 工作本身是否有意义(当然,有些人会看不起那些 低收入的体力劳动者,如农民工,但很少有人会怀疑 他们的工作内容对社会的积极意义)。事实上,追 问工作对从业者是否有意义,对社会是否有裨益,这 似乎触犯了某种社会禁忌。格雷伯指出,有很多关 于劳动者工作时是否开心的调查,但从来没有某种 工作是否应该存在的调查,“工作这个主题充满了 禁忌。”笔者在网上发布调查问卷时,有朋友认 为我的问题“不接地气”,并向我反馈“很多人理解 不了有没有价值和意义的问题,他们压根就不想这 些”。这位朋友还指出,在他向自己的朋友转发调 查问卷时——他还特地强调这几个人“都非常爱想 事儿,甚至有一些都有比较好的哲学根基”,“他们都觉得(问卷中的问题)没有必要。让他们去思考 一份工作能让自己做到人上之人,实现财富跨越,思 考自己的工作对社会有所帮助,他们觉得前者有 101%的重要,后者完全不 care,只要能上去。”这位 朋友及其他几位不愿回答问卷的朋友的确道出了某 种心态:工作更多是获得收入和提高社会地位的手 段,只要能服务这两者,工作本身的内容并不重要。

但是笔者从收回的 232份问卷中可以看出,也 有人愿意去思考工作本身的意义问题。有 9.9%的 人认为自己的工作完全没有意义;有 7.3%的人认 为自己的工作对社会毫无裨益,甚至有人反映说,在 填完问卷后就萌生了辞职的想法。这个调查结果与 格雷伯所利用的问卷结果出入甚大。但是另外一个 综合各权威数据库、以 47个国家的 10万人为样本 的调查结果表明,平均只有 8%的劳动者认为自己 的工作对社会全无益处,且结果随着国家、职业和年 龄段的不同而有所差别。以 2015年为例,在肯定 “工作对社会无益”这个陈述的群体中,波兰劳动者 比例 最 高 (大 约 为 13%)、墨 西 哥 最 低 (大 约 为 5.3%)、中国的比例大约为 7.5%。比例虽然没有 格雷伯认为的那么高,但是这些“对社会无益的工 作”对从业者身心可能会造成的伤害,依然是我们 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另外,到底哪些算作狗屁工 作呢?在格雷伯看来,主要是公共部门的科层制工 作,以及私人企业中的金融、保险、房地产等部门中 的中低层管理与行政工作,这些工作在格雷伯看来, 似乎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将它们消灭,对社会 不会造成任何负面影响,甚至会造成正面影响—— 这是格雷伯用于判定工作岗位是否狗屁的客观标 准。例如,他以 1970年在爱尔兰爆发的为期半年的 银行家罢工为例,因为这场罢工并未对爱尔兰的经 济造成重大负面影响,银行业就可以视为狗屁工作。

但这显然是站不住脚的。银行罢工并不代表社 会不需要有人来提供信用,只不过当时是由个人之间的信任网来提供信用从而让商业继续运行。而且 1970年代处于经济金融化的前夕,与今天彻底金融 化的世界相去甚远。在今天,脱离银行业的社会生 产是不可想象的。另外,某种工作消失对社会是否 有影响,这也是一个非常主观的问题,毕竟我们短期 内无法让一种工作真正消失。例如在格雷伯看来, 公司律师是彻底没有意义的狗屁工作,就像军队一 样,只是因为某一方拥有,另一方也要拥有,但持不 同观念的人则认为,“我们只要问假如没有公司法 律师,一切会怎样,答案就自己揭晓了。”再者,从 业者的主观感受不能作为工作是否有意义或有益的 依据。笔者收回的问卷中共有 16人为金融业的从 业者,有 12人非常明确地认为自己的工作既有意义 又对社会有益。按照格雷伯的看法,这些年龄在 40 岁以下的金融业中下层从业人员都应该认为自己做 的是狗屁工作。而有些中下层的管理和行政工作虽 然对从业者来说并无意义,看似狗屁工作,但是对其 他人展开有意义的工作却是必不可少的,这部分工 作只能部分精简,或者摊入其他工作职责,不可能消灭。另以教师为例,有博士学位的大学老师和研 究员普遍认为自己的工作有一定意义,但是对社会 却没有益处,有人甚至写道,“无意义,大学该关门, 大学老师统统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相 较而言,具有学士和硕士学位的中小学老师则普遍 认为自己的工作既有意义,对社会又有益处。这也 是格雷伯的狗屁工作概念难以解释的。

格雷伯也认识到自己关于狗屁工作的定义太过 依赖从业者的主观态度,因此试图从客观的工作内 容来定义工作的社会价值。在他看来,只有那些 “真正制造、移动、修理和维护事物”的工作才能算 作有社会价值的“生产性劳动”,否则就是不创造价 值的非生产性劳动。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格雷伯 关于生产性劳动的观念其实来自于亚当·斯密,而马克思在后来发展了斯密的这个观念:但凡能够 为资本家所雇佣,从而能够让资本家攫取剩余价值 的劳动都是生产性劳动。因此,按照格雷伯和斯密的定义,被资本家所雇佣的家政工就不能算作生产 性工人,但其社会价值不可否认,而在马克思看来, 被资本家雇佣的家政工属于生产性劳动者,但是被 个人雇佣的家政工没有将自己的劳动力与资本相交 换而服务于资本增殖,而只是直接用劳动换取货币, 因而属于非生产性工人。因此马克思写道:“同一 内容的劳动可以是生产劳动,也可以是非生产劳 动。”可见,工作内容狗屁与否,与生产性或非生 产性并没有直接关系。格雷伯从这个角度来定义狗 屁工作并无意义。

但这并不是说当下社会所有的工作都有存在的 必要。对于不分青红皂白认可一切“工作”价值的 工作意识形态,马克思有着尖锐的批判:“随着资本 的统治的发展,随着那些和创造物质财富没有关系 的生产领域实际上也日益依附于资本——尤其是在 实在科学(自然科学)被用来为物质生产服务的时 候——政治经济学上的阿谀奉承的伺臣便认为,对 任何一个活动领域都必须加以推崇并给予辩护,说 它是同物质财富的生产‘联系着’的,说它是生产物 质财富的手段。”工作对社会必要或有用与否,不 能诉诸于从业者的主观意识,而是要从满足人民普 遍需要同时又从生态友好的理性社会角度去进行评 判。如保罗·巴兰指出,如果离开资本主义立场而 从社会主义立场来看,很多在资产阶级经济和社会 思想来看是必需的,生产性的和合理的事务,就成了 非必需的,非生产性的和挥霍性的了。例如这些非 生产性工人中有很多从事于制造军备、各种奢侈品 和炫耀品。其他还有政府官员、军事设施人员、教 士、律师、逃税专家、公共关系专家等。再就是广告 商、经纪人、商人、投机牟利者等等。巴兰提到熊彼 特这位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也认为律师这个职业在社 会主义社会是没有必要的,“许多聪明才智被用之 于这类非生产性业务上,其社会损失是不小的”。

格雷伯认为当下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越来越多 具有封建仆从色彩的岗位,其功能似乎只是给顶层 管理者跑腿,造成后者高高在上的形象,因而将当下资本主义称为管理上的封建主义(managerialfeudal ism)。然而,既然资本主义是一个在生产上处于无 政府状态即非理性状态的社会形态,那必然会有非 理性的工作岗位被创造出来。这些岗位其实并不是 因为顶层管理者为了展现自己权势而创造出来的 (虽然客观上会造成这样的效果),而是资本追求最 大回报和经济金融化的必然结果。因此这不是什么 封建主义,而是资本主义所呈现出的新的形态。

由此可见,“狗屁工作”并非如格雷伯所认为 的,是主观感受的产物,而是资本主义的必然产物, 是客观存在。例如,即便某些从业者认为推销存在 很大意义和价值,但这并不能否定其狗屁工作—— 在资本主义社会看似必要合理,但在理性社会中必 须消灭的工作——的本质。但是,这个似是而非的 概念,却形象地表达了一部分人对资本主义社会中 种种对社会毫无益处的工作的憎恶,对摆脱异化劳 动的希望,这也是我们保留这一概念的原因所在。

二、我们越来越忙,这都是狗屁工作的错?

从上一部分的分析可以看出,一份工作是否狗 屁并不取决于从业者的主观态度,而是有着客观的 依据,无论律师或广告从业人员如何肯定自己工作 的意义,他们的职业在理性社会必然要被消灭。事实上格雷伯也引用了相关研究,证明某些工作的 确会给社会带来的负外部性,即从业者赚取 1英镑 的同时,非但没有为社会带来正面价值,而且还造成 了一定损害,如银行家损害的价值是 7英镑、广告经 理是 11.5英镑、税务会计是 11.2英镑;而有些工作 会带来正外部性,即从业者在赚取 1英镑的同时,会 为社会贡献一定价值,如医院清洁员贡献的价值是11.2英镑、环 卫 工 人 是 12英 镑、护 工 是 7英 镑——笔者在其他地方将这些收入低但是服务 社会的工作称为“社会友好工作”。

格雷伯探讨狗屁工作在当下资本主义社会的大 肆增长,其用意在于解释为何我们的工作时间不见 缩减反而增加。格雷伯在 2013年的短文中追溯了 凯恩斯在 1930年的著名演讲《我们后代在经济上的 可能前景》。在这篇演讲中凯恩斯预测,随着技术 的进步和经济的增长,100年后社会总产品会极大 丰富,人们将基本摆脱“亚当的诅咒”(被迫的劳 动),每周只需工作 15小时,到时人们将需要严肃考 虑如何利用大量的闲暇时间。但是在自动化技术日 新月异的当下,全世界主要国家的法定周工作时间 普遍维持在 40小时左右,非农劳动者普遍存在加班 现象。

但是凯恩斯的预测并非荒诞不经。事实上自 1930年代至 1980年代,西方主要国家的工作时间 的确在持续缩减,但是在 1980年后这个趋势便停 滞下来,西方国家的劳动时间普遍维持在 40小时左 右。有学者指出,虽然美国人撕心裂肺地抱怨自己 工作时间过长,但是据估计,周雇佣劳动时间在 1970年代至 2010年代这 40年间并没有什么变 化。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某些工作岗位加班现象 颇为严重,且美国的年工作时间明显要高于欧洲发 达国家。

在格雷伯看来,凯恩斯的预测之所以落空,就是 因为狗屁工作在近四十年左右随着金融资本主义的 崛起而大量滋生。虽然从事第二产业的工人人数减 少了,真正的服务业工作如餐厅服务员、理发师和店 员等所占工作岗位的比例基本维持不变(20%左 右),但与金融资本相关的管理人员、咨询师、文案 和会计,IT专业人员等被格雷伯视为最容易滋生狗 屁工作岗位的比例大幅增长,吸纳了大量劳动 人口,这导致社会总劳动时间不减反增,社会成员的 平均劳动时间也就不可能有所缩减。

但格雷伯的数据是有问题的。西方自1970年代以来,增加最多的是低工资、低技术水平的工作岗 位,主要集中在零售、餐饮、医疗和教育这些所谓真 正的服务业。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统计,美国近年来 增长最快的岗位为个人护理、家庭护理、餐饮服务、 零售人员、护理助理、客服代表、医疗助理、环卫工作 等。

当前中国的情况虽有不同,但也反映了相似的 发展趋势。据国家统计局数据,自 2004年到 2017 年,尽管由于近二十年我国处于工业化、城市化空前 狂飙突进的阶段,建筑业和制造业就业人数仍然在 迅速增加,但是,随着全面改革进程中商品货币关系 的全面扩张和日趋复杂,金融、房地产、批发和零售 业、租赁和商务服务业等并不直接从事物质生产的 部门的就业人数,日益在新增就业中占据主导地位。而且,作为增量式经济改革直接结果的各种不稳定 的非单位就业(包括私营企业、个体等就业形式), 在非物质生产部门就业增加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这些增加迅速的非物质生产部门就业明显分成 了两类:一类是集中于正式稳定的单位就业且收入 较高的信息传输、计算机服务和软件业,金融业和房 地产业。金融业和信息传输、计算机服务和软件业 在城镇单位的就业人数和相对比例尽管都在上涨, 但也不过从 2004年的占比 4.32%上升到 2017年的 6.14%,上涨比率并不高;另一类是工资收入越来越 相对低下,就业日趋不稳定的“低端”服务业和岌岌 可危的普通白领服务业。批发和零售业、住宿和餐 饮业、租赁和商务服务业这些格雷伯所谓的“真正 的服务业”合计在城镇就业人员中的比重从 20.5% 上升到 47.8%。这三类行业中,不稳定的非单位就 业占比占据绝对优势且提高很快,自 2004年到 2017年,批发和零售业从 86.2%上升到 94.0%;住 宿和餐饮业从 79.5%上升到 91.0%;租赁和商务服 务业从 59.5%上升到 83.9%。服务性工作越“低 端”,越容易进入不稳定的非单位就业。当然这些 工作的收入也远非占比极少的“高端”服务业可比。自 2004年到 2017年,城镇单位就业人员中,批发和 零售业平均工资从平均水平的 81.7% 上升到了 95.8%;但容纳绝大多数该行业就业人数的私营和 个体就业中,该行业就业人员平均工资却从 2009年 整个私营和个体就业平均工资的 97.7% 下降到2017年的 92.6%。与此同时,城镇单位就业人员 中,住宿和餐饮业的这一比例从 2004年的 79.3% 大幅下降到 2017年的 61.6%;在私营和个体就业 人员 从 2009年 的 85.8% 下 降 达 到 2017年 的 80.6%。只有尚具有传统白领性质的租赁和商务服 务业还具有相对体面的收入,但城镇单位就业人员 中的这一数据也从 2004年的 121.8%年的下降到 2017年的 109.5%;在私营和个体就业人员中则从 2009年的 117.2%下降到 2017年的 112.3%。

可见,书中那些向格雷伯抱怨工作无所事事又 收入不菲的回应者似乎误导了格雷伯。事实上,这 些回应者都是格雷伯在“推特”上的粉丝,他们自然 大都认同格雷伯的观念。从样本来看,他们不能代 表社会的一般态度,也不能说明一般趋势。社会平 均工作时间四十年以来之所以居高不下,并不是因 为看起来高端上档次、实则毫无意义的狗屁工作的 泛滥,而是那些没有保障、不稳定的“低端”工作的 增多,这种工作以作为独立承包商的优步司机为代 表,他们受雇于众包平台(如“优步”、亚马逊的“土耳其机器人”“任务兔子”),没有稳定的雇佣关系和 工作时间(这意味着他们需要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这其实极大地拉长了工作时间),工资微薄。这种 趋势被称为工作的优步化(Uberization)。这种工作 看起来灵活,能够让劳动者自由安排时间,其实只是 神话。以美国优步司机为例,他们每小时纯收入平 均只有 10美元,如果每周只工作 40小时,收入就会 处于贫困线之下。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加班加点 工作,从而处于时间紧迫的状态之中。

这些低收入、低技术含量的社会友好工作都可 能面临优步化的命运,这就导致劳动者必然处于惶 惶不安、时刻待命的焦虑状态——去等待电脑或手 机众包平台分配任务。长此以往,稳定的工作越来 越少,绝大多数工作都成为所谓的零工(gigwork), 因此有学者追问:你能想象社会变成土耳其机器人 式的经济吗?那时所有人都在空闲时做计件任务, 没有人知道下个任务何时到来,报酬到底有多少。我们还能有什么样的私人生活,还能维持什么样的 关系和家庭?这其实是新自由主义和自动化尤其 是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所导致的工作的两极化:内容带有很强重复性和程序性的中产阶级工作日益被自 动化,剩下的则是少量的高收入、高技术含量工作以 及大量的低收入、低技术含量但一时难以自动化或 者自动化成本高于人力成本的工作。

带有很强重复性和程序性的中产阶级工作日益被自 动化,剩下的则是少量的高收入、高技术含量工作以 及大量的低收入、低技术含量但一时难以自动化或 者自动化成本高于人力成本的工作。

三、直面工作的无意义,挑战工作意识形态

现代人面对着格雷伯所说的“现代工作的悖 论”:(1)绝大多数人的尊严感和自我价值感都来自 于谋生的行当;(2)绝大多数人都讨厌他们的工 作。尤其是面对着零工的崛起,长期稳定并给我 们带来身份感和尊严感的工作岗位越来越少,但我 们依然被告知要热爱自己的工作,“干一行爱一 行”。有工作总比没有工作要好,工作本身就是好 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种观念已经成为马克思意 义上的虚假意识,成为工作的意识形态。

一般认为,这种工作的意识形态源自于新教改 革所带来的工作伦理。这与西方古代的劳动观形成 了断裂。在新教改革之前,任何体力劳动要么被视 为是卑贱的(古希腊、罗马),要么被视为是不得已 的苦劳和惩罚(原始基督教),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 地方。在马克斯·韦伯看来,因为世界祛魅,新教徒 不能再通过巫术 -圣礼等非理性手段来确认自己的 受恩宠状态,只能通过入世禁欲的方法,通过劳动积 累财富获得成功,让自己心安。劳动成为新教徒的 “天职”(calling),他们是为增加上帝的荣光而劳作, 现代工作伦理就这样确立了。

而格雷伯追踪出工作伦理更早的起源:中世纪 欧洲的“生命周期服务”(life-cycleservice)。在中 世纪,几乎所有人都要作为仆人在另一家庭服务 7 至 15年。这不仅是行业工会中的学徒所必经的人 生历练,农民的孩子也要在家境更好的农民家中贡 献自己的少年时期,而最为常见的则是低等级的贵 族男女在较高等级的贵族家庭或皇宫中服务。这些 伺候别人的贵族小姐被称为侍女(ladies-in-wait-ing)。另外,这些低等级贵族男女从事的并不是义 务劳动,而是有偿劳动,这样的经历不只是培养贵族 仪态,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个学习过程,即学习自律、 学习驾驭自己低俗的欲望以及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独 立的成年人。而这正是现代人对于工作的基 本期待。一个没有工作的成人,或者一个无法在工 作世界中稳定下来的成人,在我们看来是没有独立性和责任心的人。

在 19世纪,随着工作意识形态取得主导地 位——正如威廉·莫里斯所指出的:“一切劳动本 身都是有益的,这已经成为现代道德信条”,劳动 创造财富和价值的观念也被工人所接受。格雷伯指 出,在 19世纪初,这种观念就广为流传,而林肯于 1861年的如下讲话也被认为代表了当时普遍的观 念:劳动先在于且独立于资本。资本只是劳动的果 实,如果开始没有劳动,资本就不可能存在。劳动比 资本优越,我们应该对其报以更大的敬意。在具 有社会主义意识的工人眼中,资本家不劳而获,而他 们应该夺回自己的劳动成果。

但是到了 19世纪末 20世纪初这种关系颠倒 了,资本家成了财富的创造者,成了工人的恩主。企业巨头、银行家以及他们的政治盟友宣扬资本家创 造财富这个新的意识形态,因为他们属于统治阶级, 这种新的意识形态自然为社会所接受。另外,随着 机器大工业和“科学管理”的发展,工厂的管理者凭 借对知识的垄断控制了劳动过程的每一个步骤及其 执行方式,而工人日益被去技术化,他们对自己的劳 动过程和劳动成果毫无掌控,这在剥夺工人对自 己工作的理解的同时,也瓦解了工人对自身工作的 认同和自豪感。

但是格雷伯却认为新的意识形态之所以取得主 导地位,是因为劳动创造财富的观念即马克思的劳 动价值论存在致命错误。这种劳动创造财富,而资 本家不过是寄生虫的观念也被称为生产者主义 (producerism)。在格雷伯看来,马克思主要关注那 些从事制造的工厂工人(通常是男性),只将他们视 为生产性劳动者和财富的生产者,忽视了那些从事 照看工作和再生产工作的劳工。如前所述,在马克 思那里,判断一种活动是否具有生产性不在于是否 制造有形产品,而在于是否为资本所雇佣并用来生 产剩余价值。如果一个作家或写手被书商或网络平 台所雇佣,那他/她所从事的就是生产性工作。另 外,马克思主义者也并没有忽视不被资本所雇佣的 私人家庭内的非生产性的照看劳动。所以认为劳 动价值论应该为资本家创造财富的意识形态的崛起 负责,这种观念是站不住脚的。当然,格雷伯强调照 看性劳工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如前所述,这是目前美 国就业增长很快的部门,而且短期内也不可能为自 动化技术所取代,是非常重要的社会友好劳动。

如果说工人被剥夺了财富创造者的骄傲感,他 们如何去面对单调无聊的工作呢?这就要诉诸我们 前面所说的工作意识形态了:工作塑造品格,是对我 们的考验,因此我们必须隐忍、自律。工作场所与轻 松快乐无缘,快乐是下班之后的事情。逐渐地,工作 本身成为目标,成为我们每天必须完成的重任。格 雷伯就此总结说,劳动者获得尊严感和自我价值感, 恰恰在于(原文为斜体)他们痛恨自己的工作。也许可以用汉语的“苦修”来比喻工作:我们通过苦修 来证明自己的道德,证明自己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 并获得他人的尊重。如果我们拒绝工作,那么我们 就不可能获得他人的尊重,甚至失去活下去的资格 (“不劳动者不得食”)。

格雷伯所列举的狗屁工作正是要质疑这种工作 意识形态:有些人因为诸多原因,的确会感觉工作毫 无意义和益处,他们的身心受到折磨,甚至所处的社 会也会受到损失。我们应该勇于面对工作的无意 义,学会拒绝工作意识形态,最终消灭狗屁工作。事 实上,今天大多数听起来像是真人的电话推销员实 际上是人工智能电话机器人。技术的发展客观上消 灭了作为狗屁工作的电话推销,虽然这种技术的研 发者只是为了节省人力,获得更大利润。另外,我们 也要对某些工作进行重组,从而让其变得更加人性 化。如前面所说的前台工作:让一个人每天坐在前 台,偶尔接听电话和接待访客,分发办公用品,这是 对“人力资源”的浪费,尽管这种工作可能很“有 用”。将这种工作分摊到其他工作职责内,并消灭 前台工作,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这同样适用于诸 多行政和管理工作。

小结:消灭狗屁工作还是消灭异化劳动——走向后工作的未来

也许任何一种工作都有可能给人带来意义感, 即便是销售这样的工作。我们可以想想《推销员 之死》中的威利·洛曼:他一度将推销员视为自己 的理想职业,但是当衰老的洛曼发现没人愿意搭理 自己甚至嘲笑自己,并且很难将货物再推销出去的 时候,他的精神出现了危机。他很难从工作本身获 得意义感。因此心理学家巴里·施瓦茨指出,相比 于其他工作,某些种类的工作更容易让人感觉到有 意义和有成就感。理想的工作可能需要满足如下 条件:(1)体面的收入;(2)充满挑战同时让员工觉 得能够应付并有所进步;(3)让员工具有掌控感从而能锻炼自己的自主性和判断力;(4)能够与他人 进行社交互动;(5)能够让员工感觉自己在改造世 界、造福他人。

第5条是格雷伯判断狗屁工作的标准。我们可 以看到,其中没有一条适用于流水线上的工人,虽然 他们也进行生产制造。但我们可以说他们的工作是 没有意义的狗屁工作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格雷 伯的狗屁工作概念主要针对的是第三产业的工作, 因此他默认生产产品的工作不可能是狗屁工作,但 是从全书可以看出,他心中所想的是前流水线时代 的技术工,并没有讨论流水线工人),某些产品总需 要有人去生产制造,问题在于社会对工厂工作进行 组织的方式。

工厂工作并不必然表现为流水线的形式,这不 过是资本家主人意志的体现:对员工进行去技术化 (剥夺条件 2)、剥夺工人自主性(工人被剥夺思考决 策的权力,只能负责执行,剥夺条件 3)、让他们成为 无言的螺丝钉,禁止交谈(剥夺条件 4),从而造成有 些员工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终端产品是什么,更不要 说对社会的贡献了(剥夺条件 5),这最终也压低了 劳动力成本即工人的工资(压低条件 1)。因此资本 主义条件下的流水线看似提高了工作效率,实际上 造就的只是更为懈怠、更为痛恨工作的工人。

对那些基层行政岗位的从业者来说,无论处于 何种社会形态,意义和满足感都不可能太大,因此只 能创造条件,让相关的工作任务要么分配到其他工 作职责中,要么彻底消灭。但前提是社会形态的改 变,因为资本主义社会追求的是利润最大化,劳动者 工作的满意度或意义感并不是首要考量。也就是 说,如果想要消灭那些不应该存在的狗屁工作,并且 让剩下的工作更具意义和满足感,我们应该首先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灭雇佣劳动或异化劳动。

但这并不是说一旦消灭雇佣劳动或异化劳动, 工作的意义感和满意度就必然会提高。对待这些工 作,我们应该采取逆向付酬(reverserenumeration)原 则,“这意味着工作越辛苦,越有助于增加公共品, 工资就越高,例如垃圾收集、街道清理、重工业工作、 重复性的科层制工作、照顾小孩和老人等。随着工 作价值实现增长,新技术得到开发,上述工作所需的 时间将会缩短。”这里的公共品就是“公共善”, 即我们前面所说的正外部性。如此一来,基于物质 刺激,会有更多人乐意从事这些工作,从而客观上造 成大家分摊这些脏活累活的后果。与此同时还要缩 短工作时间,提供更为普及的教育和培训机会,让这 些劳动者能够胜任其他更具有挑战性的工作,这样 全社会所有劳动者都可以从事多项工作,可以摆脱 马克思所说的“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 形。”

当然,摆脱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 并不意味彻底消灭劳动分工,而是在消灭狗屁工 作,对某些工作内容进行重组使其更具满意度的同 时,让人们摆脱一辈子只能从事某一类工作的命运。事实上,在工作优步化的当下,很多人已经同时从事 多项工作,只不过他们是迫不得已,因为每份工作收 入都很低,只有同时打好几份工才能维持生活。

灭狗屁工作,这不无道理。所谓全民基本收入的根 本特征是普适性——每个成人都可以得到,无条件 性——不论有无工作,个体性——不是分给家庭,而 是分到个体男女的手中,这样可以保障女性的经济 权利,规律性——例如按月发放,而且在原则上这笔 收入可以维持个人的体面生活。如此一来,个人选择工作的时候,就不会单纯为了谋生而去接受令自 己倍感痛苦的狗屁工作,同时倒逼雇佣方对工作内 容进程重新组织,以吸引劳动者。

当然,这是一个很难实现的目标——虽然全球 范围内很多小规模实验效果不错,尤其是在紧缩 政策大行其道的新自由主义时代。但这个目标无疑 是可欲的,而且也是可行的,在社会主义国家施行效 果会更好。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我们的确应该像凯 恩斯所预测的那样,将工作时间缩减至最低限度,认 识到“非工作不可是一种神经症症状”,从而让人 可以从事多项有意义的活动而不必担心生计。那时 剩下的将是有意义的活动,虽然在一定范围内还存 在带有一定强制性的领取薪金的工作,这是马克思 所说的“必然王国”。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并不需 要全民就业就可以保障社会的基本需求(在消灭剥 削者的前提下),而全民基本收入可以让那些不愿 从事领取薪金工作的人去挖掘自己的兴趣,或者单 纯地无所事事——社会负担得起。我们要知道,即 便是没有被雇佣的个人,也在为社会创造价值。毕竟,如前面的盖洛普调查所示,全球有 85%的人 在工作时处于懈怠状态,相比之下这是对人类潜能 巨大得多的浪费。

另外,在社会主义社会,必然王国内的工作也将 重新得到组织以满足我们前面所说的五个条件。也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后工作意味着后资本主义的工 作体制:缩短工作时间,让必然王国内的工作更具 意义和满意感,让所有人都自由发展自己的潜能。那时,工作或劳动将逐渐失去痛苦与折磨的内涵,成 为人类的真正需求。

致谢:感谢参与问卷调查和访谈的所有朋友,同时也感谢在写作过程中与我们交流意见的朋友们。没有你们,就不可能有这篇论文。当然,文中所有问题由作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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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工作、劳动分工与后工作的可能-激流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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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工作、劳动分工与后工作的可能-激流网(作者:王行坤 房小捷。来源:广州大学学报社科版。责任编辑:黄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