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钱抗议的背后——新自由主义在智利的困境

拉美地区发生抗议并不少见。拉美各国工业化程度普遍较低，在世界市场中处于原材料供给端，其经济发展高度依赖于能源、矿石、农产品等大宗商品的出口，一旦国际市场大宗商品价格剧烈波动，拉美国家经济增速便会迅速下滑，国内矛盾同时凸显出来，形成抗议浪潮。如巴西由于经济下滑，国内腐败严重，2016年里约奥运期间国内便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巴西人民焚烧国旗和奥林匹克会旗以示不满[i]；如委内瑞拉国内通货膨胀严重，人民生活水平直线下滑，2019年初爆发抗议，险些走向政权更迭[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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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国家的抗议模式本不该适用于智利。多年来，作为新自由主义改革成功的样板，智利一直被誉为拉美最稳定、最繁荣的经济体，它完善的医疗、教育、养老覆盖体系一度是拉美和其它地区发展中国家学习的典范。在2014年-2018年之间，智利的GDP增速在拉美各国中名列前茅，2018年其增速甚至超过2017年2.7%[iii]，这样一个经济增速良好、社会多年稳定繁荣的国家，竟然因为高峰期地铁涨价30比索（约合0.3元）而爆发百万人的游行示威[iv]，似乎难以理解。然而，动荡的世界总是在上演这样一幕幕出人意料的大型政治历史舞台剧。经济增速稳定下的大规模抗议，是被撕裂的智利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而这一切，要从新自由主义在智利的实践说起。

一、新自由主义的起源

1970年，智利的民选总统阿连德上任，他力图通过非暴力革命的方式，建成有智利特色的社会主义。阿连德政府大幅增加工人工资，进行土地改革，将大地主土地收归国有，并将美国资本控制的铜矿大规模国有化，以期建立一个遏制外资扩张，保障劳动人民生活的社会主义国家。

然而，阿连德期望的不流血的社会主义并未实现。

1973年9月11日，在本国资本和美国的支持下，皮诺切特发动军事政变，夺取政权，阿连德死于总统府。9.11政变后，智利进入军政府时代。在政治上，皮诺切特大规模清洗左翼力量，数万人被逮捕；经济上，有着芝加哥学派背景的人长期占据经济部长，财政部长等要职，他们在智利开启了新自由主义实验。

新自由主义以大规模自由化、市场化和私有化为特征，大幅度削减关税壁垒，允许资本自由流动，军政府将阿连德时代收归国有的企业私有化，同时对重要的公共服务领域，如教育、医疗和养老私有化。这一“休克疗法”使得外资迅速进入智利，并逐渐控制了智利的工业和社会服务等重要部门。“休克疗法”一度遏制了居高不下的通货膨胀，并使智利在1976-1982年保持了平均7%的经济增长，被西方社会赞誉为“智利奇迹”。

讽刺的是，“新自由主义”的自由理念是在刺刀的保护下出生了，看不见的自由之手却要由扼杀自由的军事独裁政权来保驾护航。

1990年，在一片反对声中，匹诺切特的军政府黯然下台，智利重回民选时代。虽然政治体制由独裁转变为民主，智利新自由主义的基本政策却没有发生本质变化，在私有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二、新自由主义在智利的实践

新自由主义理论认为彻底私有化的体系是最有效的体系，政府干预经济越少，社会运行便越良好。事实上，按这套体系运行下去，一小部分资本家的利益得到了最大化的保障，他们得以进入几乎所有的社会部门，以市场化的方式运营，追逐尽可能高的利润，转得盆满钵满。而对于大部分无产阶级和中下层小资产阶级，社会再分配体制的缺失使得资本家不仅能在生产领域压榨他们，在生活领域也能对其尽情盘剥。劳动人民的教育成本不断上升，居住条件相对恶化，医疗保障越来越差，甚至养老金水平也日益下降。在一极是少部分人财富的积累，另一极是大多数人贫困的积累。社会的贫富差距逐渐拉大。2018年，智利最富有1%的家庭拥有26.5%的财富，而最贫困50%的家庭仅拥有智利总财富的2.1%[v]。如果这个数据不够直观的话，我们可以做一些横向对比。对比一些发达国家( 日本、瑞士、加拿大、德国、美国)，占总人口1% 最富有人群的平均收入，智利是上述国家平均水平的2．6 倍; 占总人口0.1% 最富有的人群的平均收入，智利是上述国家的4 倍; 占总人口0.01%最富有的人平均收入，智利是上述国家的6倍[vi]。

三毛钱抗议的背后——新自由主义在智利的困境-激流网图1：智利最富有的的家庭资产占比[vii]

社会贫富分化的宏观数据并不直观，接下我们从养老，教育和医疗方面窥探一下实行新自由主义带给智利带来的后果。

1981年，智利抛弃了之前实行的政府养老模式，代之以强制的、完全积累的个人账户模式。具体而言，每个雇员被强制按照月工资的10%来缴纳养老费，由私人养老基金管理公司（AFPs）运营管理。智利目前的AFPs目前仅剩6家，他们在扣除每个参保者账户保险金的管理手续费后，将剩余金额投资于股票、债券等高风险、高收益的金融市场，养老金账户的增值金额由参保者退休后领取。表面上看，这套体制设计得很完美，多缴多得，交给专业结构运营管理，还能享受较高的收益。实际运行中，智利养老体系的弊端越来越凸显出来。首先，这是一种纯靠个人积累的模式。对于一般的劳动者而言，其工资水平本来较低，意味着他们在退休后获得的养老金少得可怜。并且，在这套纯市场化的体制中，政府很少给予兜底的保障，劳动者的退休金很难满足基本生活需要，而原本的高收入群体则能获得高额养老金，社会分化会进一步加剧。其次，AFPs和智利政府关系密切，他们收取的佣金虽然名义上只有0.3%，但是通过各种名目，最终的管理费用可能到达劳动者缴费金额的1/4-1/3[viii]。这使得养老金的名义回报很高，但扣除这些相关费用后，真正的收益却少得可怜。智利养老金的投资回报率已经从1981-1990年的12.5%下降的2011-2016年的3%[ix]。2016年，智利国内平均工资为379美元/月，而AFPs平均为每个退休人员发放的养老金仅为182美元，不足最低工资的50%[x]。事实上，91%的人每月领到的养老金不超过236美元，仅为最低工资的62%[xi]。在劳动者没有养老保障的同时，2019年1-9月，智利的6家AFPs利润却同比增长70%[xii]。智利人民对私人养老体系的不满积累已久。2016年7月和8月，上百万智利人走上街头，抗议现有的养老体系，他们打出了“不要AFP”的标语[xiii]，但这场抗议之后，智利政府并未对已有的养老金制度进行实质性的变革。养老问题依然是压在智利人民身上的沉重负担。

再看医疗，智利的医疗体系分为公立医疗和私立医疗，前者覆盖了80%的智利人群，后者服务人数占智利人口的20%。公立医院按照缴费群体月工资的7%征收医疗保险费，支付的医疗保险费越多，获得的保障越全面。而私立医院的缴费方式更加多样，平均缴费率高于公立医院[xiv]。表面上，公立医院能保障大多数智利人口的健康诊断和疾病救治。但实际上，市场化才是智利医疗体系的主要特点。公共医疗虽然覆盖80%的人群，但只有46%的医生工作在公共部门；相反，面向不足20%的智利人口服务的私人医疗机构，医生数量却占到全国的54%。智利的劳动人民如果在公立医院进行治疗，需要预约排队。2019年6月份，全国有180万人在排队等待公共医疗服务，其中有13万人等待了2-3年，有6万人已经等待了超过三年的时间[xv]。智利中文网曾报道过一个案例，一位雇工因为患有腰椎关节炎，在6年前预约寻求公共医疗救治，但至今依然还在等待，这名雇工最后感叹：“在这个国家如果你没有钱，真会在求医路上病死” [xvi]。事实上，有报告显示，2018年有2.6万智利人便因长期等待医疗而死亡[xvii]。相反，社会顶端的那些人则会选择质量更好，更加快速便捷但也更昂贵的的私人医疗服务。在公立医院等待无果的普通劳动者，也将被迫支付巨额的医疗费，前往私人医院就诊。私立医院在此过程中获得了巨额的利润，而劳动人民的医疗负担越来越重。智利虽然有超过90%的医保覆盖率，但其医疗“自付费用”占家庭储蓄的比例高达35.1%，在36个经合组织成员中排名第三[xviii]。在经合组织成员国中，智利人民对医疗体系的不满意度排名第一[xix]。

教育方面，智利实行十二年义务教育，公立教育直到高中阶段全部免费。但是由于教育的私有化，公立学校从教育设备到师资力量都很匮乏，2016年高考成绩中，排名前100的中学仅有两所是公立，分别排第34名和第99名[xx]。凭借更加优质的教育质量，私立学校在中学和小学已经占到60%[xxi]。智利的大学不属于免费教育，公立大学学费很贵，大约4万元/年，2018年智利75%的劳动者的工资不超过5000元/月[xxii]，低收入家庭难以负担如此高昂的学费。私立学校收费更高，但智利排名前十的大学均为私立学校，私立学校的大学数量占全国大学生总数的比重已超过60%[xxiii]。高昂的学费压得智利的工薪阶层及其子女喘不过气来，2011年，智利大学生进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抗议高昂的学费，要求中学和大学实行非营利运行模式[xxiv]。但这场抗议后，智利的教育结构并未产生实质性的变化。

三毛钱抗议的背后——新自由主义在智利的困境-激流网图2：智利46所高校中各个专业最便宜和最贵的学校对比[xxv]

在养老、教育和医疗的体系中，智利政府虽然也扮演一定的调控角色，但不过是一些缓和社会矛盾的不痛不痒之举，私有化、市场化、疯狂追逐高额利润才是智利经济运行模式的底色。在这套体系中，资本渗透到了智利生活的方方面面，把基本的社会保障领域（教育、医疗，住房、养老，交通、水电）也变成了资本家盈利的天堂。资本狂欢的另一面，便是劳动人民的苦痛：“我觉得在这个国家，贫穷是一种罪过。我们处于一个看不见希望的社会，这个国家的富人越来越富裕，而穷人越来越穷。”[xxvi]

三、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9年，智利的工薪阶层的交通出行费用已经占到了收入的20%[xxvii]。

10月6日，智利政府宣布高峰期地铁涨价3.3%（约合民币0.3元），涨价的原因则为国际油价上涨和智利比索贬值。的确，资本家始终会把利润看得比一切都重要，政府也要优先保证资本家的利润不受一丁点儿损失。但是近20年间，智利的地铁票价已经上涨了20次。除了地铁票价，智利政府原定在11月将电价调高9.2%[xxviii]。

更滑稽的是，智利经济部长在解释地铁票价上涨时，“真诚”地向智利人民建议：如果不想支付更高的价格，可以早点起床，避开通勤高峰期的票价。可能他真的不知道，原本在首都的通勤时间就已普遍需要两小时。

巨大的教育成本，不断上涨的医疗负担，日益减少的养老金，连交通、电价费用也不断上升，这一切，使得三毛钱的地铁票价上涨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智利人民长期的不满集中爆发。

10月14日，一些学生开始在地铁站进行抗议。10月19日，形势失控，智利首都进入紧急状态，当天，总统皮涅拉宣布暂停地铁票价上涨[xxix]。既然地铁票价上涨不是抗议的原动力，终止地铁票价上涨也自然不能结束这场抗议，智利人民的抗争仍在持续。

10月23日，皮涅拉迫于压力，公开道歉，并宣布部长级别高官将全体降工资，同时公布了20项惠及民生的改革措施，包括承诺把全民基本养老金调高20%；提高最低工资标准至35万比索；建立以家庭为单位的医疗保险机制，并在全国范围内降低药价；降低电费；征收富人税等。看得出来，皮涅拉并非不清楚智利普通民众究竟需要什么，只是他以前不愿意理睬罢了。

但听惯了政客们花言巧语的智利人民，不会轻易相信这些空口承诺。

10月25日，总人口不足750万的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爆发了120万人的大规模游行示威，要求政府进行经济改革，要求现任总统下台。这次抗争也是智利1990年民主化以来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的分析一针见血：“渴望自由的智利男女们上街，对恶化贫富差距问题的新自由主义进行反抗”[xxx]。

面对愤怒的群众，皮涅拉暂时退却。10月25日当晚，他宣称：“今天进行了欢快、和平的大规模进军，智利人要求有一个公正和更加团结的智利，这为未来与希望开通了道路”，次日，皮涅拉通过电视讲话，要求所有内阁成员辞职，重组政府。

11月15日，面对持续的抗议，智利政府宣布将在2020年修改宪法，并进行全民公投。现行的宪法为1981年皮诺切特政府时期制定，但是现有宪法中并未确立国家提供教育与医疗保健的义务。抗议的智利人民要求在新宪法中加入保障政治权力、公民参与以及扩大社会福利的内容[xxxi]。智利一项民意调查，智利民众对重修宪法的支持率已上升至87%，而对现任总统皮涅拉的支持率已降至15%以下[xxxii]。

至此，智利的大规模群众示威告一段落。

四、走向未来

修宪是智利下一阶段阶级斗争的焦点，谁来主持修宪，宪法如何内容如何修改，仍将由未来的斗争来决定。

虽然智利的资产阶级已经做出了一定的让步，内阁成员被解职，承诺公投修宪，以及提高社会福利。但这些让步都没有越出新自由主义所能容忍的界限，也没有触及资本家的核心利益。即使养老金有部分提高，即使提高医疗保障额度，即使增加对大学生的补贴，但只要私人养老依然大行其道，私立医疗体系依然遍布全国，私立教育依然大肆扩张，现在争取到的这些微弱的福利，未来也必然会被市场化资本逻辑下的涨价所吞噬。只要基本的公共服务领域仍然是资本增殖的乐园，智利人民今日面临的困境便仍旧在未来重新上演。只有创造一个全新的体系，智利人民才能摆脱当前的困境，在这个体系下，社会的公共服务不再是一小部分资本家发家致富的乐园，而是大多数劳动人民日常生活的基本保障。但实现了这一点，也就敲响了新自由主义在智利的丧钟。走到这一步，仅仅靠游行示威还是远远不够的，智利劳动人民未来的道路仍然很漫长。

注释：

[i] 2016里约奥运会开幕民众场外仍示威不断焚烧旗帜

http://m.cnr.cn/jdt/toutiao/20160806/t20160806_522897795.html

[ii] 委内瑞拉为什么出现了两个“总统”？

https://www.sohu.com/a/291394264_120047350

[iii] 智利暴乱的前因后果，中国民众有点眼熟 https://www.guancha.cn/aiwei/2019_10_24_522528.shtml

[iv] 智利，怎么就因为三毛钱乱了？

https://www.huxiu.com/article/323280.html

[v] 10个数据带你了解智利社会不平等现象

https://www.toutiao.com/a6759338930690064903/

[vi] 缪斯. 从教育和收入看智利社会的不平等[J]. 高教研究：西南科技大学, 2015(4):23-25.

[vii] 智利暴乱的前因后果，中国民众有点眼熟

https://www.guancha.cn/aiwei/2019_10_24_522528.shtml

[viii] 智利养老金体系中的金融经济学

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49831191090911208&wfr=spider&for=pc

[ix] 智利基本养老保险制度概况 http://zys.mof.gov.cn/pdlb/tszs/201601/t20160122_1655120.htm

[x] 数据可以折算到类似北京这样的城市，2019年7月，北京市最低工资标准调整为2200元/月，如果按照智利平均养老金为最低工资标准的50%进行折算，等价于在北京的平均养老金为1100元/月。

[xi] 养老金是个大事情！广州加发补“倒挂”，智利从典范变差评

http://www.sohu.com/a/115374661_465583

[xii] 10个数据带你了解智利社会不平等现象

https://www.toutiao.com/a6759338930690064903/

[xiii] 智利养老金如何从典范落得人人诟病

https://www.yicai.com/news/5126868.html

[xiv] 智利医疗保障制度概况与改革研究 http://m.kdnet.net/share-8135930.html

[xv] 智利公共医疗的残酷：“180万人还在排队等候治病”

https://mp.weixin.qq.com/s/ZFG_5aFiNY_2m1XBP1qIhA

[xvi] 智利公共医疗的残酷：“在这个国家如果你没钱，真会在求医路上病死” https://mp.weixin.qq.com/s/nwxy8yxCjud-llPN8CY-9A

[xvii] 我们要创造一个新的智利

http://jiliuwang.net/archives/87103

[xviii] 智利公共医疗的残酷：“180万人还在排队等候治病”

https://mp.weixin.qq.com/s/ZFG_5aFiNY_2m1XBP1qIhA

[xix] 智利人对其卫生领域的满意度不高

https://mp.weixin.qq.com/s/zbDW4YePfA5xFuaGkx0V6g

[xx] 智利的教育情况如何？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1682864

[xxi] 智利简介之智利的社会保障与教育制度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6036664/

[xxii] 10个数据带你了解智利社会不平等现象 https://www.toutiao.com/a6759338930690064903/ 。和中国数据对比可能更直观，2018年，中国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约为40000元/月，而中国高校本科大部分专业学费约5000元/月；2018年，智利就业人员平均工资约5000元/月，而大学平均学费约为40000元/年。

[xxiii] 智利简介之智利的社会保障与教育制度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6036664/

[xxiv] 智利学生示威抗议要求政府提供免费素质教育

http://news.cri.cn/gb/27824/2011/09/30/782s3390750.htm

[xxv] 智利的教育情况如何？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1682864

[xxvi] 智利公共医疗的残酷：“180万人还在排队等候治病”

https://mp.weixin.qq.com/s/ZFG_5aFiNY_2m1XBP1qIhA

[xxvii] 我们要创造一个新的智利

http://jiliuwang.net/archives/87103

[xxviii] 智利政府服软，拉美优等生为何被“3毛钱”拖下水

https://new.qq.com/rain/a/20191025A0LOAK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