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3月15日晚间8点,吴寻良正躺在椅子上看《亮剑》,手机铃声响了,他接起电话,一个陌生声音传来:“你儿子在学校调皮,从二楼摔下来了,赶紧过来看看。”
吴寻良匆匆拉上药店卷帘门,路上还想着:这孩子,总是闯祸,好在二楼应该伤势不重,不会有事。几分钟后,他在钱桥中学教学楼前的地面上见到了儿子。
路灯下,14岁的吴康趴在一滩血迹里,左脚180度扭曲,朝天支着,嘴里还在不断涌出鲜血。吴寻良冲上前摸摸儿子的大动脉,又探了探呼吸,心下瞬间凉了半截。救护车鸣叫着冲进学校,收拾着摔得像摊烂泥的孩子,吴寻良来不及细想,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抬上担架。
县医院急诊科病人不多,吴寻良守在门口坐立难安,没过一会儿,值班医生走出来说道:“孩子没什么事,只是骨折,在这住两天就好了。”吴寻良一听就急了,忙问道:“有没有检查肝脾破裂?”
值班医生看看他,又看看学校领导,再次下了保证:没什么事,只是骨折。
出于过去做医生的直觉,吴寻良隐约感到不对劲,他和医生与学校领导几番争执,才把儿子送进了市医院。安庆市医院急诊科医生做完检查立刻对吴寻良说:“这孩子我们救不了,赶紧送ICU。”
此时的钱桥中学尚未恢复平静,吴康坠楼的消息迅速在小县城传开,这不是该校发生的第一起坠楼事件,2010年5月12日晚间11点,一名高三复读生曾在钱桥中学坠楼身亡,不少家长出于担心聚到学校门口,等待孩子放学。
人群中,高一(2)班的学生张全看起来有些呆呆的。几十分钟前,他察觉到好朋友吴康的异样,在吴康冲出教室时,紧跟着跑了出去。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几秒钟后,吴康翻过走廊尽头的露天楼梯,他伸手想抓住朋友,只抓下了吴康左脚的鞋,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摔下了楼。
而另一边,医院里的争执还在继续。吴康全身多处骨折,陷入深度昏迷,当即被送进插管。医生坚持从二楼摔下不可能造成如此大的创伤,吴寻良拉着学校领导对质,一番逼问下,高一年级主任松口承认:吴康是从五楼掉下来的。
受访者供图 | 事发后的新闻报道
二
气管插管、鼻饲管、PICC、深静脉输液通道、股静脉输液通道……王梅音赶到医院时,吴康身上已经插满了各种管子。她想不通早上还兴高采烈去上学的儿子,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最开始的几天,王梅音每天守在ICU门外哭泣,医生只好找到还算冷静的吴寻良,告知吴康的情况:舌头断裂、脑部积水严重、弥散性血管内凝血、鲍曼不动杆菌感染,几乎没有苏醒的可能,随时会面临死亡,要吴寻良考虑是否放弃治疗。
平静的生活一夜之间被拦腰折断,在此之前,夫妻俩一个开电器铺,一个开药房,日子过得安逸踏实。儿子吴康从小好动又聪明,14岁就上了高一。几周前文理分班,吴寻良担心儿子不认真读书,特意托人将他送进管理严格的(2)班,期盼他能有个好前程。
为了弄清儿子坠楼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吴寻良强打精神一遍遍询问警方,得到的答案均是“尚在调查中”。而学校给出的解释是:吴康失恋了,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同时,校方向吴寻良出示了一封“遗书”,上面写着:我跳楼是为了让同学们放假,请不要怪老师。
这让吴寻良很是不解,儿子才14岁,父子俩关系好不错,若是谈恋爱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但每当吴寻良否认失恋的说法,付给ICU的费用就会间断,这被吴寻良视为一种威胁,最终他决定自行支付每天一至两万元的费用,要求警方和学校继续调查。
一个半月过去,在输了32次血和几百瓶人血白蛋白后,吴康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吴寻良长期神经紧绷,受不了妻子每天在一旁哭泣,便让她回县城看着药店。
事情在这时出现了一丝转机,那天,一位在学校附近陪读的女人在街上遇见王梅音,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上前悄悄跟她说道:“我听说啊,你儿子是被班主任打了,才去跳楼的。”
得知消息后,夫妻俩彻底陷入了罗生门,学校和警方从未提及这一线索,出事后,班主任也未曾表示当晚与儿子发生冲突,何况遗书上还写着此事与老师无关。
像是掉进一个极速旋转的涡流,吴寻良被各种念头拉扯得晕头转向,但儿子生死未卜,他只得先守在医院,随时准备签署抢救书。
昏迷的69天里,无数画面在吴康脑海里闪来闪去:奶奶家旁边卖豆腐的老头,学校操场,老师办公室的灯光,走廊尽头的露天楼梯……当他睁开眼,裹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的父亲正强忍眼泪,焦急地趴在床头问道:“吴康,吴康,你看我是谁?”
感觉不到牙齿和舌头的存在,嘴里撕裂般地疼,他本能地哼出一句“你是阿良啊”,紧接着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吴寻良欣喜若狂,随即被吴康奶奶拉了出去,ICU每次只能进一位家属,爷爷、奶奶和妈妈轮流进来,哭着问吴康:“我是谁啊?”吴康睁着眼睛,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5月22日,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的吴康突然醒了。
受访者供图 | 刚出ICU时
ICU的每日探视时间只有一小时,第二天探视结束,吴寻良想再看儿子两眼,便伪装成别人的家属混了进去,被发现后又立马被赶了出来。到了第三天,吴康意识清醒不少,他估计儿子的ICU综合症有所减轻,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起:“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之所以会跳楼,是因为班主任他侮辱我,那天晚上他给了我两巴掌……”吴康插着鼻饲管,用喉咙挤出了这句话。
三
在吴康的描述中,班主任白天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师,他教政治,班级数学成绩不好,有时他会主动给他们补习数学。但班主任爱喝酒,一周总有六天晚上会醉醺醺地来到班级,随机找学生麻烦。酒喝得不多时,就拍拍学生的肩膀,说上几句,喝得多了,整张脸都是红红的,给人感觉很偏执,好像随时会甩人几巴掌。
出事前四天,吴康因为熬夜打游戏,早读时忍不住打瞌睡,被班主任连续两天叫去办公室踢肚子、甩巴掌,有时一米八多的班主任还会拎着他的耳朵,试图把他拎起来。
据吴康回忆,3月12日下午,班主任曾对他说:“你真不该来念书,念书就是丢爸妈的脸,你要是我儿子,我就把你从五楼丢下去。”家里一直信奉“严师出高徒”,吴康想了想,没敢把挨打的事告诉爸妈,依旧每天照常上学。
事发当晚,吴康趁晚自习开始前和三个朋友在走廊里聊天,看见文理分班前的同学坐在班级窗户旁,淘气劲儿上来,他用手接了点水,顺着窗户洒到了同学脸上。
恶作剧完,四个男孩疯跑到(2)班后门,正准备窜进去,班主任出现了。他们被带到办公室打骂了近一个小时,因为一向调皮,大多数拳头落在了吴康身上。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一个和吴康关系很好的女生出现在走廊里,和正被老师拎耳朵的吴康对视了一眼。那一瞬间,吴康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心里有些复杂。
几分钟后,上课铃声响起,班主任让他们滚回教室。吴康回到座位,低声和同桌嘀咕想不开,想跳楼。周围同学都以为他在开玩笑,没人当真。
没人知道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吴康都在想些什么。学校太压抑,同学不快乐,被老师针对,活着没尊严,负面情绪累积成一个念头——“我要是死了,同学们还能放一天假。”怕被人知道自己被老师打的糗事,他匆匆写下那封遗书。
下课铃声响起,吴康猛地站起来,大喊一声“放假啦”,随后冲出教室,跑向走廊尽头的露天楼梯。翻过楼梯的瞬间,吴康隐约感觉有人在拉他,0.5秒钟后,他失去意识,“嗖”地一声坠向地面。
四
“你说你是从走廊尽头跳下去的,可那没有窗户”,面对办案人员的提问,吴康靠在床头,尽力移动缝了几针的舌头,回答道:“那有露天楼梯。”
对方没有抬头,紧接着说道:“那是封闭的楼梯。”
吴康闭上眼睛,极力控制着情绪,他想将手握成拳头,抑住颤抖,却无法控制肢体。几秒钟后,他泄了气,低声说了句:“你不是诚心提问,我不想回答。”
吴寻良见状,将办案人员带离病房。双方在走廊争执了一阵,吴康在病房里听得一清二楚,但父亲回来后只是安慰他:“他们有他们问话的方式,你别在意。”
吴康离开ICU,转入急诊内科病房后,吴寻良第一时间找来警察,想让他们查明儿子的说法,然而几个月过去,吴康的班主任依旧在学校任教,没有被提审的消息。吴寻良又找到学校,刚开始校方表示会让班主任当面与吴康沟通,但班主任始终没有现身。
吴康活了过来,一家人面临的撕扯才刚刚开始。吴寻良毕业后进入医院工作,后又转行开药房,半生过得平稳顺遂,他坚信儿子不会编出一套谎话诬陷老师,却又找不到更多证据。
2016年10月,学校停止支付吴康的医疗费,为了让儿子继续治疗,王梅音只得先回县城工作。电器铺就开在钱桥中学附近,中午放学时,一波波孩子从校门口涌出来,嬉闹着奔向小吃铺,王梅音不敢看这样的场面,放学铃响起,她会提前躲回店里。
偶尔抽空去医院照顾儿子,她忍不住骂吴康:“要不是你冲动,现在也不会是这样。”刚开始吴康还会顶嘴,母子俩吵着吵着总有一人会率先崩溃。
受访者供图 | 在医院病房
比起找老师要个说法,此刻更让吴康心急的是他的眼睛。由于脑挫裂伤导致蛛网膜下腔出血,吴康的视神经受损,在他左眼里,世界倾斜了21度。
身体已经不能移动,视线偏移又导致大脑每分每秒都处于眩晕中,吴康开始拼命转动左眼球试图自行矫正,甚至找来医生用针刺睛明穴,换来的只是眼睛更加酸胀疼痛。
无奈之下,吴康决定将左眼弄瞎,他没日没夜地用左眼看书、看电视,当一起被打的同学出现在病房时,吴康的左眼已经变得极度模糊,五米之外看不清人脸。
此前吴康曾听朋友说起,事发当晚,学校领导带着几位老师到各个班级走访,表示“过几天警察来,你们要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因此,他没追问同学为何没站出来指证,四个孩子聊起学校、聊起动漫,默契地避开了那晚的事。
同学走后,吴康尝试着用手指操纵一款飞车游戏,画面上的小人被敌方一路追击,最终走上绝路。不得不跳桥逃生的一瞬间,吴康突然浑身发抖,扔掉了手机。那种“嗖”地一声坠落的感觉又回来了。
五
2020年6月中旬,安徽多雨,吴康扶着助行器试探着走了几百米,又跌坐回轮椅上。长期服药、卧床导致双腿骨密度不均,18岁的吴康骨头比老年人还脆,走路多了腿会断。
医院护士在一旁聊天,说是昨晚有癌症病人疼得受不了,跳楼死了,还砸坏楼下两辆电动车。吴康已经在医院生活了五年,见惯生生死死,他知道凡是患癌的人,要么极度想活,要么盼望着早点解脱。
离开安庆市急诊内科病房后,吴康坐着轮椅,辗转南京、上海接受康复训练,彻底告别学校,脱离正常人的成长轨迹。这几年,他选择刻意遗忘跳楼的事,周围病友问起,他只说是打球摔伤的。
康复科里多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吴康和他们“混”得很好,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患有脑梗后遗症,只能躺在床上发出“嘟哒、嘟哒”的声音,没人在意她想表达什么,但吴康会在一旁发出同样的声音应和,不然也没人可以聊天。
他还把康复训练的日子拍成短视频,开头是一帧电影截图,张家辉怒吼着:“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画面一转,后面是嘻嘻哈哈的音乐和爷爷奶奶锻炼的影像。
吴康试图用这种方式消解孤寂,只是到了晚上,细碎的痛苦还是会爬到身上。他会不停地想起张全,那个差一点救下他的男生,后来不太敢去上学,最后只考上了大专。吴康始终觉得对不住他。
同样对不住的还有父母,在吴康的记忆里,父亲是个乐天派,平日最爱窝在药店里看抗日神剧,但他出事后,父亲明显老了许多,也再没看过最喜欢的那部《亮剑》。
他曾在夜里想过,要不再跳一次楼吧,现在的身体就像一辆破碎的汽车,动了几次大手术和无数小手术,修修补补,依旧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但一想到双腿根本站不起来,跳下去也是膝盖先着地,搞不好又活下来了,这个念头也就被搁置了。
对吴寻良夫妇来说,生活的余震也在继续。为了负担一年五十多万的康复费用,他们只能放弃陪在儿子身边,各自留在店里照顾生意,逢年过节才能去看儿子一次。
吴寻良始终坚持相信儿子的说法,想为他要一句道歉,他一次次地跑学校、教育部门和北京,没能得到回音。2018年初,他想提起诉讼,最终又因证据不足作罢。
放弃诉讼那天,他突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十年前他接儿子放学,走过医院后巷,儿子被街边的殡葬用品店吓得哇哇大哭,抱住他的腿不肯撒手。他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不能再像那时,抱起儿子安慰。
得知无法起诉学校后,吴康在贴吧上传了自己“说出真相”的视频,试图引起关注,但几乎没人留意。2018年3月31日,帖子突然多了几条留言,因为前一天下午,钱桥中学又一名高三女生从四楼跳下,当场身亡。吴康听说,那名女生也是来自自己班主任的班级。
新留言中,有人说吴康想红,还有人说被老师打就跳楼,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吴康抱着电脑疯狂地回复了几十条消息,他有些委屈:“我都被打趴下了,承受能力还差吗?”
最后,吴康情绪失控,甚至在贴吧与人对骂起来。新的热点很快来临,他宣称的真相像是沉入湖底的石子。吴康与女生跳楼的事件,没再激起任何涟漪。
*文中当事人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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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延君。来源:真实故事计划。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