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尾的一天,一位身在新加坡的外国移民工站在他居住的宿舍四楼,想要跳下去。这场跳楼未遂事件随即引起了广泛关注。

新加坡在早期成功控制了疫情,却在六月份迎来了一大波新爆发。5万多人的感染规模中,外国移民劳工占了感染人群的90%, 而感染的重灾区就是像这类专门安置移工的宿舍。

等到了八月疫情趋稳,被政府列为安全的移工宿舍却又再一次传出了确诊的消息。

新加坡:以死要求回家的权力

新加坡高度依赖的外国移民劳工,占了570万总人口中的142万。ta们撑起了新加坡建筑业、制造业、清洁、造船、家庭照顾等行业。

这跟中国的劳动力结构也很像,城市人口不愿意干的这些工作就由从农村来的打工者干,不同之处只在于我们的打工者都来自国内,而新加坡的这些移民劳工是从外国输入的,大多来自中国、孟加拉、印度等国家。

在疫情爆发前,勤劳忍耐的移民工即使身处艰苦的环境却仍然干得充满希望:虽然这些工作在新加坡人看来辛苦又低薪,但是对于移民工来说,却能让ta们挣上工资供养一家老小,苦一点累一点为了家人的生活也没有多少抱怨。

移民工人常常密集地居住在宿舍里,一个房间住上10-20个人再平常不过。但这种艰苦的居住环境在疫情中却成了危险的来源:住在宿舍里,保持社交距离基本是不可能的。一旦有一个人感染,整个宿舍就完全无法避免。

疫情下,那些被困东南亚的“孤儿”-激流网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新加坡解封后本地居民生活逐渐恢复正常,但因为封城没有工作和收入的移民工人却无法从疫情里脱身。

ta们居住的宿舍像一个定时炸弹,已经有4万多的感染发生在他们中间。钱没有挣到,反而每天活在提心吊胆中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中招,于是想回家成了这些移民工强烈的愿望。

那个跳楼未遂的中国移民工人自己出钱买了机票,但因为种种原因,老板不让他回国。身在国外不比在自己国家,移民工人想走都不行。

一来,他们的工作签证完全依赖于老板,老板能取消一个人的签证并且将ta遣返回国。二来,工人的护照通常被老板扣留——有点像90年代厂里压着工人身份证的做法。

所以他逼于无奈,选择了铤而走险的方法。幸运的是,事件发生后,在政府的协助下,他的老板最后同意让他离开。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好几个类似的跳楼个案在社交媒体传播。而就在8月2号,另一位工人真的跳了下去。

香港:外佣成了替罪羊

因为疫情处境变得更加艰难的不止是新加坡的移民工人,还有身在香港的菲律宾及印尼家政女工(俗称“外佣”,外籍佣工的意思)。

八月上旬,一名曾经暂住在临时宿舍的外佣确诊感染。这种宿舍跟新加坡的情况有点像,30多平米的房间内能住上30来人。而当时在那里暂住的外佣中已经有十几个人搬到了雇主家。这很快引起了一大波恐慌,再次将一直备受非议的外佣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从疫情开始后,很多雇主不允许外佣周日出门,或者总是担心外佣在外染疫传染给家人。香港的外佣一周工作六天,只有周日一天休息。

法例规定她们只能住在雇主家,不可外宿。为了确保正常休息,一般情况下,每个周日她们会三五成群地在各种公共场所,如天桥下,公园里,坐在铺着塑料布的地上聚会。

政府出了限聚令后,很多外佣周日无处可去,不得不一个人窝在一些街边的角落度过。也有一些依旧想在维持社交距离的情况下与朋友相聚,却无奈于空间所限,被一些香港市民看到后就认为她们在播毒。

一份有420多名外佣参与的问卷调查显示,超过8成外佣表明自己在疫情期间受到更多歧视,包括不慎碰到其他人时会被大声喝骂,有僱主要求外佣每次外出回家后必须立即洗澡及洗衣服。外佣负责家务劳动,疫情期间,居家办公和学校停课已经显著地加大了她们的工作量。而这种让她们每次进出都必须全面换洗的做法不止是工作上的负担,也让她们深深感受到了“以抗疫之名”的歧视。

疫情下,那些被困东南亚的“孤儿”-激流网图片来源于网络

事实上,在宿舍感染之前(这种因密集居住而导致的感染并不是她们主观行为能改变的),并没有因为周日聚集而感染的案例,而主要是外出买菜(1单),跟雇主出去吃饭(1单),跟雇主外出(4单)。

那为什么外佣在人均1平米的临时宿舍挤着居住?在香港租住一个几平米的房间需要至少5000港币,她们中大多数人的月工资大约是5000港币(约合人民币4322元)。

在疫情期间,虽然政府延长了合约到期的外佣在港的逗留时间,允许她们找新的雇主,但因为审批签证比以往需要更多时间,没有工作没有住处的外佣只能暂住在由中介提供的月租相对便宜的临时宿舍(月租大多在60~100港元,约合人民币69元~86元),等待签证以及下一份工作的到来。

不管她们愿不愿意,这些离乡背井的外籍妇女都要继续跟家人和孩子们分离,冒着被感染的风险住在逼仄的宿舍内,直至住进下一位雇主的家。

马来西亚:逃匿回国才能活下来

马来西亚同样受到了疫情的袭击,其中油棕种植园中的外籍劳工受影响巨大。

3月24日,马来西亚最大的油棕种植园因为新增了106个感染案例而在次日开始被迫关闭。

外籍工人在油棕种植园的劳动力结构中占到了70%,主要来自邻国的印尼,缅甸,尼泊尔等国家,因为马来西亚本地工人不愿意做这些繁重低薪的工作。

在关闭种植园的操作中,为了减少疫情传播,移民工人被锁在了种植园之中,不允许外出购买生活用品。

而种植园里原本每周一次的集市也不被允许开放,商家和小贩被禁止入内。这种封锁的结果就是受困的工人面临食物短缺的问题。即使在沙巴有一些机构和食物供应商在协助人们获得生活用品供应,拿着临时合同的移民工或者身份更为尴尬的非法移工都不在他们的帮扶范围内。

疫情下,那些被困东南亚的“孤儿”-激流网图片来源:Reuters/达志影像

即使当地政府明确表示工人的权利应该受到保障,但在实际操作中却常常做不到。作为底层劳动者,这里的外籍移民工同样也忍受着收入锐减的煎熬。

在五月下旬,疫情好转以后,马来西亚的媒体报道了种植园的劳动力缺口达到了近50万人。

这主要由两方面原因造成,一是马来西亚加强边境防控后,新一批移民工人无法入境。二是,因为疫情期间的劳工待遇恶劣,大量移民工以各种形式逃匿回国。

泰国:边境关闭,无家可归

根据泰国商务部的估算,泰国因为疫情失去大约700万工作机会。泰国的总劳动力规模在2019年大约是3900万,其中移民工占比大约10%。而移民工首当其冲成为了在疫情中“牺牲”的失业人口。

以泰国和缅甸交接的边境县美索(Mae Sot)为例,在疫情之前,有大约20万的缅甸籍移民工在美索工作,其中有8万人从事纺织业。

从四月开始,很多家庭作坊式工厂(大约雇佣10-100人)和中小型工厂(雇佣100-1000人)大量倒闭,部分大型工厂也没能幸免,如一个有3000多人规模的供应知名品牌的工厂裁员了2200人。

失去工作的移民工立即陷入了两难的处境:一方面,泰国的工作机会锐减,收入减少,很多人甚至无法负担防疫用品的开支。即使泰国政府有一个可以补偿工资的政策—即参加了社会保险的工人可以获得70%的基本收入,最高可以领200天—实际上对外籍移民工来说,要领取政府的补助困难重重,难以从中获得保障。

另一方面,即使回去缅甸也可能遇到边境关闭的问题。由于没有足够的隔离检疫设施,缅甸政府规定从泰国边境离境需要提前通过一个政府系统预约,而大多数的移民工并不懂得如何使用复杂的行政程序预约过关。

外籍移工的多重困境

透过新加坡、香港、马来西亚和泰国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移民工人在疫情期间所面对的多重困境。

ta们一样会遭遇疫情导致的困难:无法出行,孤立无助、工作和收入锐减等等。但ta们的困境有其特殊性,一方面,ta们的经济条件在社会中较差,居住环境恶劣,在疫情中更容易受到冲击,失业常常首当其冲,且做不到安全的社交隔离。

同时,ta们在社会中必须承担更‘脏’的工作,例如清洁卫生、家庭照顾工作、外出采购等等,这些无疑增加了ta们染疫的机会。并且,很多移民工人未必懂本国语言且有能力获得足够的资讯来保护自己。

疫情下,那些被困东南亚的“孤儿”-激流网图片来源于网络

另一方面,因为疫情,ta们更有可能成为社会歧视的受害者。

如果有移民工人不幸染疫,本地人常常不是反思哪些措施做得不好,反而举起歧视和责备的大旗将问题归咎到“ta们”身上:是“ta们”要聚集,是“ta们”不负责任,要限制“ta们”的行动,要想办法隔离“ta们”,这样“我们”才能安全。

比如新加坡有媒体竟然提出要将在马来西亚被困种植园的移民工都隔离到一个岛上去。

移民工人因为签证等限制本就更加弱势,所以即使面临工作困境和权益受损,ta们也不敢轻易辞工或者维护自己的权益,因为签证的生杀大权往往掌握在老板手中。

在疫情中,这样的弱势处境就更为明显。在新加坡以自杀威胁老板换取回国的中国劳工就是一个非常让人心酸的例子,也许他的举动比较极端,但是老板不放他就走不了的绝望困境却是非常普遍的。

这些令人绝望的困境没有快速解决的方案,也必须依赖多方的努力。例如香港的亚洲家务工工会联会针对本地的情况提出三个呼吁:政府监管中介宿舍,确保卫生;政府提供宿舍给有需要的外籍家务工,以免居住过度密集;入境处加快审批签证,并且让有合约的劳工提早进入雇主家工作。

在泰国,工人协会YCOWA在美索帮助有需要的移民工人顺利通过边境回家,协助被解雇的工人获得合法补偿,也同时要求当地政府为移民工人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条件以度时艰。

然而在困境中,工人们其实都期待自己本国政府能够向ta们伸出援手。

资料引用:

1.The invisible during the pandemic

https://www.lowyinstitute.org/the-interpreter/invisible-during-pandemic

2.Singapore’s divisions are deepening

https://www-ft-com.ezproxy.babson.edu/content/103cf18e-18c5-4028-8824-52bdd21a8c1a

3.COVID 19: No spike in number of migrant worker suicides, says MOM

https://www.channelnewsasia.com/news/singapore/migrant-workers-mental-health-suicides-covid-19-mom-12989854

4.Singapore Ministry of Manpower Facebook page

https://www.facebook.com/sgministryofmanpower/

5.調查︰八成外傭疫情下受歧視情況更多

https://news.now.com/home/local/player?newsId=395978&fbclid=IwAR2sLvdbSDNwLD84OW8MYDhJXbvwYugjGxzmndB66hku6Ih8tBttpSvsoLs

6.Hong Kong Federation of Asian Domestic Workers Unions FADWU facebook page

https://www.facebook.com/HKFADWU/

7.COVID-19 pandemic causes labour shortage for Malaysia's palm industry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healthcoronavirus-malaysia-palmoil/covid-19-pandemic-causes-labour-shortage-for-malaysias-palm-industry-idUSL4N2D3299

8.Malaysia's biggest palm oil state shuts some plantations due to virus

https://www.straitstimes.com/asia/se-asia/malaysias-biggest-palm-oil-state-shuts-some-plantations-due-to-virus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疫情下,那些被困东南亚的“孤儿”-激流网(作者:三青。来源:尖椒部落。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