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椒麻鸡和卤排饭的马鞍袋之歌-激流网

三年前我失业,网络丢了几十份履历都没人要我;之后改看报纸分类广告,用纸本的履历表,经历只写“计程车司机”,才找到第一份工作:送便当。

每天不停地跨上跨下,奔驰在竹北,甚至新丰、新埔、湖口的马路上,没外送就洗盘子、舀饭装便当,心里不由得开始自言自语;某天晚上把这些自言自语写下来,就变成一首四百多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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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便当每日只做五小时,所以薪水也不多,想赚个外快,可是这么长的诗,没有报纸副刊或文学奖要用;诗就存在硬盘里,久到我自己都忘了它。 偶然想起来,才有个主意,拿起浆糊,把断成一行一行的句子接起来,再加点修饰让它通顺一点,去掉不能一看就了解的文句,就变成散文了。 当然还要删到规定的字数以内。 这篇散文拿到吴浊流文学奖,感谢评审老师们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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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藉此向那时便当店的同事们(绝大部份都离职了)问好:芯妈,娴姐,羽姐,阿偊,阿惠,阿欣,阿香,阿纶,阿成,阿文,阿义,阿君,还有总店的老板主管们,谢谢大家教我很多东西,也容忍我这个“阿北”的笨手笨脚(大部份店员的年纪只有我的一半)。

也向马路上所有以骑机车为工作的同伴们说声:大家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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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再泡水,化开浆糊,把黏起来的句子们分开,变回一行一行的诗句,虽然已经无法找出哪些是为了变成散文而修改或删减的内容,无法完整回复最早的样子。 总之,以下不是得奖的散文,而是比较接近原始作品的诗——

载着椒麻鸡和卤排饭的马鞍袋之歌

我抬起马鞍袋架在机车坐垫上,

装进一袋一袋的八九十个、甚至一百二十个便当,

左右手臂也挂了两大袋

六十分钟内我要跑二十五公里,

八个地点,

两个货梯,

三层楼梯,

四个两段式左转,

三十六个红绿灯,

以及满街七十二个冤仇人--

换车道时总是义无反顾的阿伯,

骑得比自行车慢但却要靠左边走的阿妗,

(而且保证等一下会突然停车右弯,跟路边摊贩聊是非),

突然从巷子冲出来的各类车辆或动物,

当仁不让地路边起步的,

四轮却占住机慢车优先道的

(很大气,一辆车塞住后面二十台摩托车),

还有吃掉半个车道的并排停车,

因为人生没有别的乐趣、

只好把车子的声音搞成迅猛龙的小阿哥,

最后,越是窄街越会出现的十吨级大车,

把马路当公园随意穿梭的行人……

这些让我整路上一百四十四次浮现同一个动词。

我带着老板的投资、八九名同事的心血,

摇摇晃晃地维持平衡,沉重地出发。

等我便当全部发光、身轻如燕地回来,

我要带回老板的成本、利润,

以及同事们的薪水。

我带给人们下半天的力气——

比维士比还实在,比周润发还英雄。

顶着酷日在工地爬上爬下的兄弟们,

铁皮工厂中组装机器的大哥大姐们,

别墅庄园中铺草皮种树种花的园丁们,

请让椒麻鸡刺激你被热昏的食欲。

在恒温恒湿无尘室里的作业员和工程师们,

不妨让我们有秘方的卤排饭唤醒你们对寒来暑往的感受。

墙上贴着每人距目标还要卖几辆车的、

新车展示场的业务员啊,

“没业绩就没底薪”、

“三个月没卖出一辆车就自动离职”的规定,

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剑,距你头顶只剩三公分了——

要不要试试照烧鸡排、平复你每日每周紧绷的神经?

跑一趟工资六百、

但载着价值六百万货物与风险的司机们,

你一定要选择糖醋肉排和鸡排,

让你行车保持清醒,

记住速度诚可贵、安全价更高。

病房的、洗肾中心的护士们,

何不试试味道最浓烈的炸鸡腿,

冲淡周遭沾染全身的药味,

以及每天都要经历两三次的人间苦难与生离死别?

按摩店与游艺场开分的姑娘们,

推荐你们橙汁鱼排,

因为从身体和脑袋挤出精力固然很累,

从脸蛋和肢体中挤出微笑更是难上加难。

开了半天的会议、课程的学员们,

建议你们吃清淡一些的菜饭,

这样你们下午就不会因忙着消化而昏昏欲睡。

吃腻了福利社、瞒着教官偷偷叫外卖的同学们,

以及天黑了仍然在补习班刻苦学习的学生们,

最好选择蒲烧鲷鱼肚、椒麻鱼排--

吃鱼就想到水,你们才记得要盈科后进、不舍昼夜。

夜市的、姜母鸭和羊肉炉的同行们,

要不要和我们的烧肉交流一下口味?

如果我忘了附上免洗筷,请包涵一下,

毕竟你自己店里也有三千双。

已经听三个洞、不情愿地盖牌、

匆匆忙忙来拿便当付钱的四人小组,

我们还有卤狮子头,

两颗,请慢用。

这样,下次你手上拿到一三筒,

肯定会让你称心如意。

浸淫在厂内充满有机溶剂味道中的台湾工人,

以及,尤其是越南工人们,

强烈建议你们一定要吃辣味鸡排或椒麻大鸡腿,

会辣到逼你出汗、逼出你上半天吸收的毒素,

也让你顺便忘记,

就在工厂一百米外的凤山溪畔,

一位越南同胞被警方九枪射杀身亡。

最后,警局里顾110的、分局派出所的长官们,

就三杯鸡吧,

让爱恨交加的九层塔提醒你永远冷静又反应快速,

才能保护你们自己,

以及人民的安全,

还有人权。

最重要的,当你从我手中拿过热腾腾的便当,

请你记得我的人,记得我的车,

这样,若你改天在路上看到我

违停、

逆向、

红灯右转、

骑上人行道、

一段式、

或霸凌斑马线、

在变红灯的第一秒仍冲过马路时,

请你也带念,

可能我正赶着让你其他的同仁吃到饭。

但是,我也不是无恶不作。

我有我的策略 --

我不猛起步,

绝对不陷自己或别人于需要紧急煞车的风险中,

不急转弯或东倒西歪地蛇行,

非不得已、我不耍帅压车——

因为,我的便当不能倒,汤汁不能流出来。

就这样,

我满载着饱满的便当,

用我薄薄的专业自信启程--

大条路比较远,

但可能车速快,

红绿灯更有机会连线。

田间的捷径可以省很多路,

但要骑很慢,

每个无号志的小路口都可能有巡田水的阿伯拔特出来。

最近的路线可能并排最多、一辆公交车就困在当中,

而我挂着马鞍袋,钻不过空隙。

单号在这边,双号在那边,

别让自己频繁地穿越马路,

甚至找不到分隔岛的缺口。

哪一条是单行道,

怎样躲开两段式的路口,

这个客户要求十一点就送到、

隔壁的却说一定要十二点--

我是电脑,我是导航,

在三十秒内计算所有的因素,

这决定我把各袋便当装进马鞍袋的顺序,

还要兼顾左右平衡;

然后,我像娃娃车一样,

按排好的路线,

一站一站地把每一袋娃娃,不对,便当,

放下去,

而且还一边奔驰、

一边仍在考虑是否修正路线。

我知道怎么骑车最省油、减少刹车皮的磨损。

我知道什么情况可以飊、掌握外送最要紧的速度。

我知道何时该冲、差一个绿灯差很多。

我知道什么时候不妨揽辔徐行——

反正不论快慢都要被那个红灯拦下来。

怕找不到门牌,我和邮差一样。

不,我比邮差更怕狗--

邮差只有纸,

我可是满车的鸡腿肉排。

不过,最大的天敌,

第三是骄阳遍野。

路上只有红绿灯的影子可以躲个片刻,

而我早就变成三叶葡萄干。

已经喝掉一千西西,还是觉得很渴。

热到拥着一百个色香味的便当却不觉得饿。

即使骑快一些,吹的还是热风

第二是暴雨倾盆。

我可以湿,

我的便当不能湿。

我的面罩满是水珠,

满街尽是马赛克。

煞车不听话,

轮胎不受教。

而且尖峰时间的马路会塞到天荒地老。

然而第一天敌,

是风。

新竹的风,九降风。

在文学里,是诗意;

在党委饼之乡,是丰饶;

山林中,桐花落翩翩;

田野间,稻浪万千顷。

但是在马路上,

是狂暴、惊恐与血腥,

是拔山盖世,

在钜鹿九战九胜大破秦军的上将军西楚霸王:

我摇摇欲坠,

我情不自禁地横移车道,

我的马鞍袋几乎被掀翻。

在过河的桥上,他的千军万马从侧面推挤。

在大楼的旁边,他让我腹背受敌。

在空旷的田野,他逼我坠入阡陌。

经过整排房子时终于休战,

但碰到巷口时又无预警来个奇袭——

我十余万汉卒被逼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

我比结满穗的稻子还谦虚地弯腰,但又顽强。

我像一直盯着巨浪调整航向的舵手——

风从右来,我硬往右歪;

风从左来,我更要左倾;

停车时更要避免让车身和风向垂直。

车子醉了,我时速二十公里只求能走直线。

但是,我也有同伴。

也挂着马鞍袋送包裹文件的,是好友;

架着外送箱的,是同志;

在货梯里提着数十杯饮料的,是战友——

和我两手各五十个便当比,谁更重?

连拉着推车栈板的四轮司机,都是同路人

你是不是像我一样,

偶尔会肌腱炎肌膜炎或肌什么炎?

我右手肘弯着就举不高,

拚命低头还是碰不到嘴,

生平第一次用左手刷牙。

你是不是也去推拿,按摩,整复,跌打损伤?

不愿请假,

狗皮膏药裹了就继续上班奋战──

这不是只为了老板的生意,

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工资;

更为了工人天生就有的、

想要证明“我能做好这个工作”的、

布洛威式的劳动尊严。

尊敬的同志们,朋友们:

最重要的、大家都知道、

但是在马路上常常做不到,

所以要一说再说的,

是要忍,要让──

大车在小街里动作很慢,

你很想逆向超车——忍!

前面一只龟,

你想换车道但后面呼啸而来的车子更快——忍!

没有信号,你先到达路口,

他还按喇叭并瞪你一双鳄鱼眼——让!

明明你速度很快、距离很近,

他还要开进车道逼你煞车——让!

过不去不要硬过,

绝不要逼别人煞车。

即使等一下会看到饿太久的客人哀怨的眼神,

即使让店里一直接到客人的抱怨电话,

即使速度比不过年轻的同侪,

即使因为拖太久帮老板搞丢一个大客户,

即使因此被老板解雇——

都没有关系。

因为,去争谁对谁错、

路权归属、

肇事责任;

只要出了车祸,争

赢,也是输了。

你家门口的黄蝉为你盛开,

你洗好的衣物为你晒阳光晒得暖香,

你的父母为你牵肠,

你的妻小为你挂肚,

你的猫等你回去摸头头——

他们不想接到电话。

当然,我最亲爱的,

还是我的野狼一二五。

它以一公升五十公里的油耗,

陪我在大路上狂奔,

在车阵中踽行。

呆呆地望着红灯的秒数,

或是看着绿灯剩余秒数、

犹豫着要冲过去还是放弃、停止催油;

看到远远的绿灯就用念力叫它

不要变黄、不要变黄;

遇到鲜红灯就搥胸顿足、诅天咒地。

行进时也不停止计算:

这次连线绿灯可以让我过几个路口。

不断覆诵下一个点的位置、路线和订单编号;

评估剩余的时间是否来得及跑完剩下的点。

马路平不平,我俩比议员体会更深。

抗日,伐雨,剿风,

无役不与。

有时我们在货车的车场中穿梭,像

在狮群里乱逛的小羊;

有时人家的厂区内两、三辆堆高机,

尖着两根獠牙左冲右突,

我是犀牛阵中的小猫──

离它们愈远愈好,相信我:

人家是实心铁,

就算撞烂了一辆汽车也是完全没感觉。

我最爱的,

是溪州的小妹——

听到野狼的声音,

就会马上出来领便当,

还准备得刚刚好不用找钱。

还有凤冈的姑娘,

她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听到车声就拿着印章冲出来领挂号,

我噗噗的野狼是个温馨的错误——

我不送信,我送便当。

最怕的是高科技园区,

警卫室证件换电梯感应卡,

等个货梯,

到了七楼八楼,

看到了一堆高阶专业、

叫我等一下就继续忙自己工作的工程师,

却等不到负责收便当和付钱的小姐--

请别忽略我,

虽然你们每月营收千万,

而我的时薪180元、而且油钱自负;

但我的时间也很宝贵,

后面还有人饿着肚子。

至于等我到了才慢慢拣出一堆一块钱数给我的,

或是等我到了才开始跟大家一个一个收钱的,我只能说——

世间的事物也有连舒伯特都无话可说的时候。

如果我打电话或按电铃时口气很紧,

请不要怪我。

如果我离开说谢谢的时候没有看着你、

而是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或下一张客户单,

请别埋怨我。

如果我写收据时字太潦草,

如果我关上你的门时太粗鲁;

如果我转身就走的姿态过于决绝,

而不是像休葛兰那样,

面对你倒退两步才转身,还不能走直线——

请体谅,

因为还有一些人饿着盼着在等我。

我心跳加速、

瞳孔放大、

呼吸急促、

咬牙切齿。

直到我的马鞍袋终于完全空了,

我的车子和肾上腺也一起放松。

但仍然要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去,

也许店里还有新的单子在催我。

同事们忙着门市的生意,

还要赶做新的便当让我载走──

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因为还可以再出门。

每当我装好便当,

发动从不让我失望的野狼时,

就自豪地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有用的人——

被老板用,

透过老板而对社会有用;

喂饱天下苍生,

并因此而能够喂饱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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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着椒麻鸡和卤排饭的马鞍袋之歌-激流网作者:高伟凯。作者授权激流网刊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