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户:“那时候打干眼子,整个洞子到处都是灰尘,你出来后全身都是干灰。那时候人年轻,没有感觉不好。建档立卡落实到我头上一个月有360块钱,能报销一部分医药费。现在活都干不了,能动一下就去地里做一下。”

访谈时间:2018年8月23日

访谈地点:刘庆户家

基本情况:刘庆户,1970年生,患尘肺病二期,2014年左右发病,同时患高血压。二十岁出头外出打工,经历丰富。早期在山西、陕西等地的矿山工作,后也在深圳等地的工厂工作。未得到工伤赔偿。为建档立卡户,能报销部分的医药费用。因早年遭遇事端和患尘肺病至今单身,父母也已去世,自己独居在山上的老宅中,出行不便。老宅破旧,屋内昏暗,房顶漏水。刘的一兄一弟和家人居住在山下,偶尔上山照顾其生活。目前无任何收入来源,个人储蓄已全部耗尽,靠兄弟接济维持基本生活。目前也没有能力进行任何针对病症的用药和治疗。

我48了,70年的,但身份证上搞小了。我一个人住这里。这里有三家,我们三兄弟一人一家,他们俩已经搬下去了,只有我一个。我没经济了现在,就没下去。我现在血压也高,天天都咳得受不了。我就是前几年在巴山检查的。

尘肺之痛——尘肺农民工的故事之七-激流网图为刘庆户(左二)在访谈,背后是刘庆户家的房子

我在家里头已经耍了十个年头了,一直都没有出去。之前打工的地方就多了。二十岁左右出去打工了。以前在家里面读小学。小学还没有毕业就没读了,家里面困难,自己读书成绩也不行,所以说最后什么也没有读了。出来我们什么都能做。出门第一年我就到河南南阳,就到砖厂搞了一年。那个时候就跟我那舅啊,他的女婿在那里包的那个砖厂。我就去那边做了一年。之后我就没去,那里挣不到钱。一年就是千把块钱。搞了一年过后,最后就到潼关。在潼关反正就是这里搞几个月,那里搞几个月。全都在洞子里面,那边全部都是金矿。原先头几年反正就是在洞子里面拉渣。搞了几年过后,就开始打钻。后来去了山西五台,我的矽肺可能就是在那里得的。不过我也搞不清。我在那里就是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在那里打钻,那边全都是打干眼子,都没有水,就搞了一个月,灰尘很大。在那里搞的时间不长,总共就两三个月。之后又回到潼关,后来又去灵宝。最后我又到广东那边去进厂了,鞋厂咯,反正那边厂多了。那边没有什么污染。主要污染就是在潼关那边的金矿。最污染我的是在山西的五台那里。我估计是在那里搞的,就是一两个月时间。本来煤矿比金矿好一点,但要看你怎么搞,实际上都是一样的。原先都差不都,最后几年煤矿主要是通风设备搞得好一点,比金矿好一点。

我们才开始出门,一两年过后就打了干眼子,就是没有水,那个时候基本还是学打钻的时间。那里戴口罩也不行。打了干眼子,整个洞子,不管洞子大小,到处都是灰尘,什么地方都是灰尘。你出来过后全身都是灰,那都是干灰。那时候没有感觉身体不好,也是人年轻。我现在就是干活根本做不起。就是有点走路,你各方面都不行。走一点路,就老是喘气,老是咳。

我之前和父母、兄弟都住在一起。最后就是哥哥分得早一点。他们结婚过后就分家了。最后我们兄弟三个一起。那时候是我一个人出去打工。反正基本上我长期在外面,家里面要有人。父母又岁数大,年纪一大,就必须家里面有人照顾。我小学都没毕业。哥哥小学好像也没毕业。原先房子都是草棚棚,就是木的,上面盖茅草。最后我们年纪稍微大一点过后,85年,我们就起这个房子了。那时候,请人盖房子,有技术的师傅6.5每天的工分。剩下的小活都是自己干。

我高血压有五六年了,跟矽肺倒没有大的关系。我血压最高的时候就是200。我有时候吃药,我没钱长期吃。长期吃吃不起,基本上就是说相对差不多了就停了。血压实在是不得了,太高了,又去搞一点药。高血压基本上是要长期吃药的,血压才能保得住。你没有钱,只能基本上把血压降下来了,就不吃了。停了一段时间,慢慢慢慢血压又上升了。我还算得上好了。基本上,上了200才有一点点头晕。有一些血压高的,都是在160、180了,头都晕了。

我出去打工前还没分家,总共有个六七亩地,都是种苞谷、洋芋。苞谷、洋芋我现在也不好种了。我最近这几年在家里面耍都没有种,只有今年种起来。那实在不行,主要就是说,心里本身就受不了。你老是又咳。冬天最不好受。反正就在家里烤木柴火。睡觉盖厚一点。

(问:除了建档立卡,有其他救助吗?)别的没有,其他我还不到年龄。建档立卡落实到我头上就是一个月360块钱,也就是刚今年搞的。像去年都没有搞。之前吃药都得自己出。说是今年能报。今年我到重庆检查,他们说的是能报销一点。反正药费的单子我都给他们去了,包括那些检查开的那些证据咯,全部给他们。他们就说能报一部分,现在也没报下来,钱也没到我手上。这次重庆没检查出什么来。这是专家不行,钱白花了。没拿一点药,花了1000多。矽肺的鉴定,就是政府查的那次,我提前在头一年就知道了。我在贵州体检出来的。那个厂里面要体检,在那里体检就体检出来了。我在明通那边,那里也是在洞子里面干活。干活在那里也是查,那个老板姓胡。在那个洞子里干去了一个月时间了,他要搞那个体检。他就说到巴山县城里面去搞体检。他搞工程嘛,有病的人他就不太想要。你愿意干也可以,但就是说必须要跟你签这样的合同,不承担责任。体检查出来,他也没有说什么,反正就说我肺上有问题。疾控中心下面,就说那下头的那个医院。那时候医院全都不会说真实的你得了什么病,他就说你的肺上有问题,他就不得跟你说有矽肺。最后没干了过后,我就到贵州去检查出来的。当时那个医生就公开地跟我说,你现在还想在洞子里干呐?他说,你已经快到二期了。那末,我才晓得,我得的是矽肺。那时候我来说,还是相当好的身体。我还没有什么感觉,只说是有点病了,没什么。那个时候我知道了都还没什么感觉。体检了过后,本身那个工厂也效益不好。我一过去就给我体检,就说我病了,他那里就不想要了,最后就没有做了。最后我就没干,就回来了。反正我就是干得地方多得很,没个啥固定的地方。当时打工,有时间就有朋友,有时间就自己一个人,没有朋友。

尘肺之痛——尘肺农民工的故事之七-激流网图为刘庆户家,屋顶已经无法防雨

我干得地方多了。陕西那边我都去了几趟。基本上都是潼关和灵宝。最后啥子东奔西奔的就去广东那边。广东也是好几年,有五六年咯,换了好几个厂,做鞋子,做表带表壳的那一套下来,还有那个五金厂那些。私人厂呢基本上都不签多少合同。大一点的厂全部都要签合同。有时候一年都要换好多地方。我原先基本上常年在外面。在家里面的时间基本上很少。我们什么都干过。没有进厂的时间,有时候也要找一些零碎活干嘛。给他们去发那些报纸。广东那边基本上一个月八百,那个时间工资相当低。那时候底薪基本就在三百多,剩下就靠加班。加班费等等加在一起就是七八百。我在那边最多的是做这个表带,那个时间我还搞了一千多块钱。不过那个活辛苦一点,就是打磨各方面都要搞。那个也有一点点粉尘,但那个要带口罩。那个还有抽风机,打磨的时间都是抽风机开起来,灰尘全部都吸在那里面去。不像洞里面。洞里面现在还好一些,以前什么都没有。原先最狠的就是在山西那边。全部是打干眼子,就没有搞那个水。全部都是自己爆破。就说你把这个眼,全部一整个打好了。自己装药,自己放炮,自己投管,这些都是自己搞。放炮我们搞得多了。你像有一些改装管,这些我们都搞过来,弄来改装。自己搞那个段数,搞哪一个先响,哪一个后面响。这个就是看别人一搞,我们也搞,基本上就会了。

你要说挣钱呢,还是在洞子里面干活挣得多。但挣钱没有定数。你如果找到好一点的活,一个月就是万把块也没问题。就是说你有时间学习那个活,过于工资低的,有时间了又不想干。基本上就是,你像活好的,时间又做不长,一年下来也就是两三个月。那个工资低的,有时间了又不想干。那个时候挣钱基本上都是家里面用。那个时候,你要出门了,没有路费了就去借。赚了钱了又还。那个时候家里特别贫困。刚开始出去打工时还没分家,后来哥哥分出去了,姐姐也出嫁了,父母七十多岁了。我母亲是08年走的,父亲早走了3年,走时都八十多了。我母亲死之前,瘫痪了两年多。我也没得办法,最后挣得钱全部都是给她治病。死了过后,我都还欠着债。她那时候不行了,我就从广东那边回来。把工资咯那些结了过后,我就回来。老妈快死了,我就回来等去。等了半年时间,妈才死。她瘫痪了,也要我照顾她。她瘫痪了,就是身发肿。她是属于肺心病。全身肿,疼得很,自己把皮子搞破,都是水。那时候三两天人就不对,就得找医生。巴山的医生,妈死了过后,我还欠他一千,隔了几年才还给他。给妈治病就没有下数,反正陆陆续续一直在出,那个也没有地方报,我也就没做个记录。妈死后,还欠了六七千。母亲上坡后,我在家呆了半个月时间,我就又出门,到河北石家庄去。我家里的庄稼之类都是哥他们在做。我在河北也是在洞子里面,铁矿里面打钻。那个时候也没啥合同。基本上就在广东厂里面才有合同。在那些矿山,根本就没有合同。在矿里面有签合同,最近五六年时间才有。在石家庄那里做了两三年时间,都是在我老表那里。他包的矿。之后洞里没活了,我就这里搞一点事,那里搞一点,整个干活我都没得固定。有时是没得活,有时是工资低了就不想干,就要找工资高一点的。有时候活很多,到处都要了。有时候几个月时间,没得活。你就是那个活,你要辛辛苦苦干,又挣不到啥个钱,那也就不想干。我们就没个固定的地方。所以这里搞个两三个月时间,那里搞个个把月时间。

(问:你自己身体感觉不好是什么时候?)我自己身体不好,也就是这五六年。诊断了过后,我都还没有感觉。过了两三年过后,才基本上有感觉。最开始就是觉得走路很累。我之前身体确实很好,从来没搞过药吃。反正就是一般平时感冒那样,根本就没有弄过药吃。

(问:在外有没有碰到欠薪的事情?)有时有。反正对于我来说,还没有欠到我的钱。也有那种扯了一点皮,才拿到钱的。那一次就是大家一起去劳动局、煤炭局。我们就到那个镇上去搞。搞了过后,去县里面。有五六十个工人,自己组织的。那时候为什么呢?那个时候每个工人的钱也剩得不多了,最多就是个千把块钱,还有人就剩几百块钱。他就在那里吊住。不是说没有钱,就是不给。不给的原因,他是一个吊一个,他想吊这个老板。另外也有一坨押金,他也不想干这个活了,老板也不拿出来。他就心想,反正这个工他也不想干了,就把这一笔钱拿来发工资。他也不拿来,我们就在那里玩。最后就是给我们开工资,就只开八十块钱一天,就说你在这里等,等一天给你八十块钱。我们在那里一个人都耍完了七千多块钱了,他都还不给。还不给我们就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就在那里跟他打官司那样,我们就去找他麻烦了。我们就一起去劳动局,过后谈事情就几个代表去。你全部去了等在那里,问题能大一点。搞了两三次才搞定。最后我们都直接给他公开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到县里去。他就没办法了,最后就给我们开工资。反正就是七千多块的工资。他不给不行。

为了讨薪,我们在广东还搞了几次。在工厂里面那个厂就像垮了一样。那个厂越亏越大。一个总厂,一个分厂。总厂有三百多人,分厂有六百多人。分厂越亏越大,越亏越大。那天晚上我们根本知道那个厂要倒闭了。那时候有一个多月、两个月那样没发工资了,那时候我们就把厂停了。停了,老板也没来。那晚我们就几个人出去玩,我们就看见那个老板的表弟。我们把他直接扯来。他都没开自己的车,就是坐出租车,在厂外面转了一转,准备跑了。我们就认出来了,就把他扯过来。到厂里面,最后没有好一会儿,派出所就知道了。派出所一来,就跟着我们一起在那里把他守住。但那个表弟,打什么电话都没有人接,都是关机。派出所也怕出事,第二天就把人带走了。最后怎么样我们也不清楚。到底是放了还是又关起来,我们也搞不清楚。我们在厂里面又等了一段。总厂分厂合起来千把人在那里待了两个月时间了。最后我们去镇上劳动局搞。不行,他管都不管。我们就到县里面去。我们是星期天去的,搞了好多传单。那次拉了一车人去。那都是人抱人、人抱人,挤了一车。我们就在劳动局外发传单。发了还没好一会儿,劳动局的人就出来了。他们打开大门,叫我们选出几个管事的人去谈。去了没好一会儿,镇上劳动局的,派出所的,全部打电话去县劳动局了。就说这一点小事你们都办不好。他让我们先回去。没有路费,就说我们找车送你们,先回厂里面。没有生活费,镇上的镇长啥的马上给你送过来。他说,三天之内给你个回答。他这其实就是老板跑了,找不到老板。最后就叫我们回来算账。帐算好了,21天,就给薪了。所有那些钱,都是从镇上来的。镇上拿了一笔,劳动局,包括派出所几个单位。假如说有十万,一个单位拿好多万出来。不管怎么搞,这个钱必须先拿出来。如果老板不回来,这个厂直接变卖,或者这个厂就属于镇上这几个单位,他们再找投资老板来开厂。那是在广东番禺的一个电子厂。我到广东三年了,才到那个厂去。工人各个地方都有。巴山这边也多。工人只要统一了口径,聚在一起很快。就怕人不起兴。只要有人带了头,有个十来个人起了个头,慢慢地越扩越大,越扩越大。那样事情基本上就好搞了。

(问:现在谁对你的帮助比较大?)政府也就是今年搞了一点,以前都没有。以前生活费等都是原先多多少少挣了一点。还了债过后还有几年时间赚了点。最近几年,我原先剩的一点就花光了。那时候回来的时候还有一两万块钱。最近几年就没有来源了,花的零光了。就今年政府搞了个低保,但就是基本生活。我今年地里种了一点。我长期在家里面。有时间,身体稍稍属于好一点,我就去搞一点。多多少少,稍稍搞一两下。这也不算收入。吃的基本上都是买的。蜂蜜没多少,就这么一桶,也就十多斤糖。我哥,他们的孩子,确实对我还是很好。有什么事,身体上有什么问题,基本上就是打个电话,他们都会帮我。

(问:现在矽肺常用的药有吗?)今年我没有去买。说实在话嘛,我哪里去找那么多钱。我去疾控中心拿一两个月的药,就是几百块钱。这个药全报不了,就报30%左右。

(问: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因为有一些问题把我卡住了。所以说,一直我在广东那边,就没有考虑这些问题。那边就是五六年时间。我到广东大概二十多岁,应该说那个时间是最风光的时间,但在那边出了点问题,就没有考虑了。就是有几个女孩子,跟我一块到广东去了。到了那边下车的时候,我们遇到几个骗子。我们是晚上下的车,一个走这一方,一个走那一方。她们在那边等,我去搞点事。我去搞事的时间,我一走开,这几个女孩子就跟另几个人上车了。那样就受了骗了。家里这边的人就告我。就说是我把她们卖了。那几个女孩就是我们庙坝这里的,有一个就是我侄女。最后时间一长,五六年过后,基本上他们什么都清楚了。那边最后跟家里会通信了,基本上就把情况都说清楚了。但那六七年时间,我就一直没回家。就这个把我卡住了。那个时候不是说没有女孩子。广东那边,打工的都是女孩子的地方,女孩子很多。但我出了这个问题,我就不想害别人,毕竟家里还有人在告我。不是一起告我,是几起。我就想,去谈一个,假如说把事情搞不清楚,时间长了也不好。假如说搞不清楚,我要真进去了,又把别人害了。那样几年过后,就东不成,西不就的。别人看得上我,我又看不上别人。东搞西搞,年龄就越来越大。我也谈了几个,我也花了些钱。有几个我还搞到家里面来了,最后也走了。头一个我花了有六七万块钱吧。总共反正就花了十几万。但不是一个地方的,各方面你就看不出来这个人是怎么样的。你根本看不出来,说走就走了。我母亲走后,攒下的钱,基本都花在这里了。

(问:现在有什么打算吗?)主要是自己身体这样了,就没什么想法了。自己不行了,自己动不了了。压抑肯定是有的。我什么地方都跑过,好地方、坏地方都去过。往年在外面跑的时候,一年光车费都要好多。现在干活都干不了了。能动一下就去搞一下地。现在主要看这个病。只要把这个病治了,不咳了,还是打算去找钱的。这几年就是咳,老是咳。只要不咳了,没有这么累了,就想去找活干。还是要用钱的。光靠政府那点钱,说句实话,以前还不够我玩一晚。每天就是自己做点饭,然后在地里种些蔬菜。今年还养了几个鸡。平常就看电视,乱七八糟的东看西看一点。其他什么事又做不动。平常还在山上弄点柴火,山上就是用柴火烧菜。一个人在山里,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有点孤单。不像在外面,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你说现在,自己累不得。我自己没事就不下山去,上下一趟也很累。只能慢一点,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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